装订完好的祷告书摊开在橡木桌面,虔诚的圣职人员将藏在学者指下的密语有条不紊地逐一记录并加以口述,为愚昧之人带去律法真理。

    “回归意味着每个实体都具有一个内在的本质或本性,而所有事物最终都会回到它们的本质或原始状态;因果寓意着一切事物之间都存在本质性联系,即每个行动都有其相应的反应或结果。”

    她无声地点点头表示理解,并结合最近关于政务处理的学习在脑子中进行合理转化:基本主义的两大原理一个象征着回归本质,一个代表着因果链接——回归性原理可用于思考如何建立稳定的社会结构,确保法律制度的有效执行;因果性原理可以帮助理解政策实施后的连锁反应,预测潜在的社会问题。

    “每件事物都有其最终目的或形式,回归便是引导万物返回那个完美的终点——以此铸就新的起点,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因果光环并非孤立存在,而是与其他元素相互交织,共同构成了一个庞大而又精妙的整体。”

    光线透过玻璃照进内室,柯林一边在纸上用羽毛笔迅速勾写一边又语调平静地念给她听:

    “真正的智慧在于认识到回归与因果并非对立,而是互补。二者共同塑造了宇宙的秩序。无论身处何方,只要心中怀有对真理的追求,就能领悟回归与因果的真谛。”

    金面具在过去作为褪色者时,即便身处交界地之外,也能准确预测赐福的指引即将到来。

    对于基本主义的问题,金面具总能给出精准的答案。不同于拉达冈,这位基本主义大师通过弟子传递的信息平淡而客观,随着问题的深入,甚至引入了数学理论,其精密严谨的程度让她感觉仿佛又回到瑟濂教授她辉石理论时的私人课堂。然而,这位杰出的学者在阐述理论时并未使用任何引导性的言语——这完全可以理解:大师不会强迫所有人都信仰黄金律法;只有基本主义的创始人会这样做。

    诚然,作为创始人,拉达冈对自己创立的基本主义理论理应更为熟悉。他在为她讲解比较晦涩的理论概念时也会采用一些通俗易懂的例子,但结合他日常处理政务的风格,她只觉得他是为了让她成为黄金律法的信徒而费尽心思。

    解铃还须系铃人,有一个问题困扰她许久,她认为只能找金面具解答:

    “除了刚才您讲述的那些,我还想请教一下——”她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继续开口,“为何您当初发现的修复卢恩所持有的特性是剔除神的个人情感?”

    不同的修复卢恩具备着各自的特性:寄宿在食粪者身上的修复卢恩将在黄金律法体系上融入忌讳诅咒,寄宿在菲雅身上的修复卢恩则将死诞者纳入法则允许的范围之内——但并非引入真正的死亡。

    她的好王夫后来承认在见到它们的第一眼就直接毁掉了它们。该说不说,拉达冈在这种事情上倒是每次都果决得令她由衷敬佩。

    而那枚被她用于修复破碎法环的卢恩,曾向她传达出这位基本主义学者对新时代黄金律法的理念:不需要像人一样,拥有喜怒哀乐的神祇存在——有了这些,就是律法的瑕疵。

    金面具的手指一时间因这个问题突然停在半空,柯林的表情也随着她的话语凝固了片刻。

    黄金律法并不完美。她不会解读指头,但她曾亲眼见证这对师徒曾经是如何因同一信仰结缘并行,又如何因对黄金律法的不同认知最终分道扬镳。

    当金面具的手指再次开始动作,柯林的手也跟着细细颤抖,不只是手,那被掩在黄色粗棉布袍的身体似乎也在不断颤栗,像是在忍耐极大的痛苦。

    “身为辅佐艾尔登之王的圣职者,你会帮助我更好地认识黄金律法。”诺丽纳说着轻轻将手搭在他的小臂上方的长袖。

    接着,她倾斜身子靠近他的耳朵,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开口:“柯林,我需要你的帮助,拜托了。”

    柯林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努力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将自己记录下的内容念给她听:

    “律法作为世界运行之准则,应为理性和逻辑的纯粹体现,而非情绪或个人偏好的产物。”

    语调落,满室静谧。

    指头继续停顿片刻,紧跟着便重新坚定而有力地在空中划下清晰的虚影:

    “怀有私欲的人,不堪承担为神之任。”

    如果信徒在朝圣时只愿意看到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那么一旦遇到与自身观念相悖的东西就极易陷入崩溃的边缘。

    自她提出最后一个问题以来,柯林的脸上一直满溢复杂的情绪,而她自己也并不轻松——对他而言,这是又一次面对与敬仰的老师就律法完美性产生绝对分歧的时刻;对她来说,则更像是一场关于灵魂的审判:

    她当初面对濒毁的法环时所选择的修复卢恩,究竟是不是正确的?

    金面具所追求的完美黄金律法显然是一种超越个人情感、稳定不变、完整一致且具有广泛适用性的理想化规则体系,它将为社会提供一个更加公正、持久和有效的指导框架。

    他通过自己严谨的计算和缜密的思考,发现了那关于基本主义的“完美律法的修复卢恩”。但这个大前提是基于,他认为黄金律法就是最适合交界地的律法。

    金面具起身走到窗边,那株散发璀璨光芒的黄金树即便在白天也轻易就能吸引人们的视线。他安静地伸展开双臂,黑灰色的皮肤犹如石质,藏着过往的深深余烬,黄金树的光芒照在他脸上所佩戴的面具,又被他手腕处的金色臂环折射,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株永远不会倒下的金轮草。

    黄金律法全貌。

    她知道这个姿势的含义。

    在她将拉达冈与玛莉卡的关系告诉他时,在她骑着托雷特行至雪山之巅的长桥之际。

    他像一座不容摧折的十字架,无声却坚定地向世人传达着曾降临在他身上的庞大灵感和指引。

    阳光渐渐瘦了下来,玻璃上的色调由白转橘,她也心事重重地来到拉达冈的书房。

    前些日子,她将百智爵士派遣到卡利亚城寨的旧址,又让巴格莱姆与维赫勒一起随行。

    面对拉达冈的不置可否,她用着尚未熟练的官方说辞:“我认为应该派遣一位熟悉当地情况且具备足够威望的人前往利耶尼亚担任总督,同时组建一支由黄金王朝忠实支持者组成的顾问团协助其工作。”

    “不错的想法。”神祇点评道,“关于顾问团,王有合适的人选吗?”

    她当时没有给出具体的回复,幸而拉达冈过后也没有主动提起,而这正是她今天来书房的原因。

    又一次隔着不远不近的微妙距离,她两手交叠,金色的灵马哨笛被悄悄遮挡在左手指尖之下。

    仿佛听到个没有诙谐元素的玩笑,男人鬓边垂落的散发亦随着他微微蹙起的眉毛晃了晃:“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她点点头,“我十分清楚我在说什么。”

    嵌着红宝石的鎏金羽毛笔被搁置一旁,拉达冈脸上的表情变得难以捉摸。

    “我离开王城后,你可以留在罗德尔做你想做的事。”女人顿了顿,随后继续补充道,“无论什么,我都不会特意赶回来阻止你。”

    “诺丽纳——”他试图打断她。

    她没做迟疑,继续平静地给出早已准备好的措辞:“对外可以宣称我亲自率军前往治理利耶尼亚区域,毕竟我的‘分身’在雷亚卢卡利亚学院掌权,身为艾尔登之王,亲自巡视领地也是理所应当。”

    相顾无言,她对他投过来的视线照单全收:或许拉达冈正在沉思——她找的借口完全符合这段时日他对她的教导,她有信心让他找不出漏洞。

    “你上次说去魔法学院但最后是从盖利德返程。”他眼中漫上她一时间读不懂的情绪,“鉴于你总喜欢骑着那头古龙出行,我认为今天这个提议过于草率。”

    “要是你在担心这个,”她边说边给出新的回应,“我可以直接骑托雷特去雷亚卢卡利亚学院。”

    她的声音不大,语气中却满是不容置疑的决心。

    “我记得曾教过你,身为王应当如何做出正确的决策。”

    “现在整个交界地都得奉我为王——你不是清楚得很吗?我能坐上艾尔登王座,靠的就是不断的搏杀。”

    拉达冈的目光凝视着她,声音低沉而充满压抑的情感:“如果你不能给出一个令我信服的具体缘由,我想你还是更应该先待在罗德尔继续学习怎样处理各种复杂政务。”

    她的心微微一颤,但仍保持冷静:“我不可能永远待在王城,有些事情必须由我去完成。”

    他不动声色地屈起手指:“听起来似乎是想要逃避什么。”

    “是。”她回答的很快,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拉达冈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差劲了,但她隐隐察觉到该说什么才能得到神祇的“放行”。

    “我已经对这段时日的学习感到厌倦。”两边的视线都紧紧地钉牢在对方身上,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拉达冈,我觉得我有必要离开你一段时间。”

    那双金色的眸瞳随着抿紧的唇瓣在眼眶中猛地颤了颤。

    下一瞬,她被他目光中翻涌而至的复杂情绪刺得也跟着呼吸一滞。

    可她又不是什么权谋天才,对黄金律法也感到愈发迷惘。日复一日跟随拉达冈学习这两样东西之余还得时常应对王城治理中的“突发事件”。既然拉达冈愿意掌权那就让他去处理好了,而蒙葛特怎么说也比她更擅长这些——就算她决心当个甩手掌柜,罗德尔也不会因此乱成一锅粥。

    况且,拉达冈在黄金律法上再怎么偏执也总不至于她前脚刚走,他后脚就下令废除她的王位。

    “你……”男人似乎很是艰难地才成功找回自己的声带,甚至没有再给出其他回应。

    一切声音都渐次消失,短短几秒钟里,令人难堪的寂静密密麻麻地挤占进来,缄默,惟有几欲滴落在地的缄默。

    这太荒谬了。

    她想。

    难道拉达冈真对她生出了感情?此时此刻明明他们都穿戴整齐,甚至也没有任何暧昧氛围,为什么她还是从他眼里品读出丝丝缕缕的心痛?

    果然该去魔法学院找阿史米冷静冷静。

    “我去意已决,你既然也没有什么异议,那我收拾好东西明天早上就出发。”

    说完她便转身快速朝门口走去,那种异样感太过强烈,她深深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被黄金赐福控制久了——那可是拉达冈。

    拉达冈才不会像个普通人一样对她生出爱情。

    他们两个没有斗个你死我活已经是皆大欢喜了。

    正如此刻,他既没有叫停她,也没有用金色雾门将她强行留在书房。

    她突然感觉自己实在矫情:明明她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让自己能成功到魔法学院待一段时间,之所以和他打招呼也是为着将来他无法用这件事挑她的错,又不是为了让他扣下自己。

    她离开的太快,以致错过她原本想要窥得的刹那真实。

    小房间里又一次塞满人——诺丽纳看着完全没打算留在罗德尔的猎犬骑士只觉得一阵无奈,露缇尔试图将他从女人身边拽起来,但他抱得实在太紧。

    “我要留在你身边保护您!吾王!您不能将我一个人留在这!”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那也不行!身为您的禁卫骑士,再说哪有猎犬骑士会离开自己的主君这么长一段时间呢?!”

    “我不是出去征战,弗罗,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总之就是不行!我要跟您一起去利耶尼亚!”

    ……

    “新年祭典前我会回来。若有任何紧急情况,直接让风暴鹰传讯给我,或者使用我刚刚赐予你们的令牌去魔法学院找我——无论何时,只要出示这块令牌,王城守卫都会立即为你们打开城门。”

    最终,在一番劝说之后,女人还是带着她黏人的猎犬骑士一起乘古龙去往魔法学院。

    这是一场小小的、成功的出逃。

    宛如一片随风远行的落叶,她短暂逃离了亚坛高原那永不停歇、似能穿透灵魂的长风,投身于利耶尼亚无垠的宁静雨幕之下。

    冰冰凉凉的雨丝钻进兜帽,轻轻贴吻住她的脸颊。诺丽纳突然觉得应该研究一个可以避雨的屏障魔法:按照这里的降雨频率,似乎利耶尼亚湖蒸发的水汽从不曾离开这片土地,一旦升腾为云,便即刻化作细密的雨丝,重新拥抱这片一眼望不到头的宽广湖泊。

    学院上空环绕着辉石荧光般的蓝色光带,如梦般漂浮,穿插在高度不同的尖顶之间,仿佛是夜空中遗落的星辰碎片。

    学院的辉石魔法师们继承了古老观星者的遗志,亦将自身命运与星星紧密相连。黄金王朝可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况发生——若人人都将自身信仰寄托于遥远的星辰或是心怀不轨的外神,那谁来供奉黄金树呢?

    黄金树的子民。

    黄金律法之王。

    她垂眸看着右手无名指上的灵马哨笛。

    在她一无所有时,梅琳娜于关卡前方将这枚戒指转交于她,告诉她是托雷特选择了她。

    虽然利耶尼亚附近没有黄金罗亚果实,但她这段时间特意让侍者们晒了一堆甜酿果干,想来它会感到满意。

    又深呼吸一口气,女人眼中的迷茫也被深思取代:

    她来这里确实有个人要见——

    她不喜欢双指和指虫,尤弥尔可喜欢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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