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无奈山山顶。

    结界之外,天空似无边的黑幕沉沉压下,欲要灭世的狂风掀卷着一切,浓厚的血腥味借着风势弥漫。

    结界之内,平静中暗藏的是另一种汹涌。

    “师父……”目光与怀中男子浅蓝色的双眸相接,我语气平淡地提出了一个残忍的请求:“师父,杀了我吧……”

    此刻,怀中男子整齐束起的长发尽染雪白,苍白的面色和若有若无的气息显出极端的虚弱。

    他的双唇微不可见地颤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只有深邃的眼眸凝视着我,传递着无声的拒绝。

    我将剑柄塞进他的手中,抓住他无力的手掌紧紧握住,使短剑的剑尖直指我的心脏,再次开口请求:

    “师父,杀了我吧……”

    ————

    【生】

    我好像坠入了一个梦。

    梦里,我身处一片密林,幽暗的树影里危机四伏,隐匿着一双双凶恶的荧绿色兽瞳。

    骤然,寂静中响起了第一声兽鸣。

    我听不懂兽语,不知他们是想警告我离开领地,还是在欢呼美餐的降临。

    但无论是哪一种含义,我都做不出回应。我动不了。

    清晰地感受到这群野兽渐渐逼近,但我好像就在梦里一般,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四肢僵硬,呼吸都有些艰难。

    终于,耐心耗尽,试探结束,一只猛兽跃丛而出,众兽群起,直扑向我。

    我全身的血液紧张到凝结,仿佛已经失去的了活人的温度,然而思想却与□□分离,脑中竟然生出了一个荒诞的疑惑:下一刻,要被这野兽撕碎的是真实的我,或是我的一场噩梦?

    生死一瞬,答案或许即将揭晓。我闭上眼睛静候,却并未如预想嗅到野兽口中浓烈的腥臭,反而是扑鼻而来一种清新的松竹香。随即是野兽的哀嚎伴随着重物撞击落地的声音响起。

    我睁开眼,好像看见了真神仙。

    玄发玉冠,浅色长衫,大抵是这样的情境渲染,单是一个背影已让人揣度仙人之姿。

    目送了四下逃窜而走的野兽,我出声询问眼前的救命恩人:“小神仙?”

    话一出口,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可以活动了,奈何刚才太过紧绷,陡然放松下来,双腿不禁有些发软打颤,整个人向前歪倒。

    仙人似有所感,立即转身伸手扶住我,我一抬头便闯入了一双浅蓝色的眼眸里。那片浅蓝色的湖泊里本是一片寂静,却突然氤氲起异样的波纹,似喜似悲。

    诡异的对视,许久后,仙人道:“我们回望仙门。”

    我应当是梦还未醒了,意识尚不清晰,竟然一句疑问反驳都没有,任由他握紧我的手腕,捏了仙诀,带我御风而去。

    隔着衣袖,我仍可感受到他的手心冰凉,反而是我被他握住的手腕逐渐发烫,这种感觉莫名熟悉。

    他与我相识吗?

    我没有一点记忆了,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一睁眼就是那片可怖的密林。

    因此,我直觉这是一场梦游,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惊醒。

    云雾飘渺中生出群山之尖,向东而行,可见一处秀丽的山峰上建造了数千座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其间流水交汇,树木成荫,还有人影浮动。

    不多时,我们便落于此山门前,巍峨矗立的界碑上正书写着“望仙门”三字。

    刚一入门,三三两两身着浅青色长衫的修士就靠近过来,个个眼神中透着好奇,却又不得不在距仙人三尺远处站定行礼。

    “忘尘仙尊!”

    “忘尘仙尊!”

    ……

    仙人微微颔首算是回应,脚步不停,神态自若地继续牵着我向内院走去。

    身后众人聚集,交头接耳,隐约间,我似乎听见一句:

    “天机里说的情劫果然是真的,忘尘仙尊竟真从无奈山山崖带回一个女子……”

    我心中一重又一重的迷雾亟待解答,然而,忘尘仙尊嘱咐一位女修与我安置妥当后,却径直消失了。

    那天起,我成了望仙门内一个特别的存在,众人都认我作忘尘仙尊的弟子,对我极为友好。我本以为向他们打听事情会很困难,谁知他们竟然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据说,在很久以前,望仙门的前任掌门,从山下带回来一个男童。此男童是天生的修仙奇才,十七岁结丹,二十三岁结婴,短短数十年便已修成大圆满,离飞升仅有一步之遥,被公认为是近几百年最有望飞升的修士。

    或许是天妒英才,之后又经历了一百多年,忘尘仙尊似乎卡在了瓶颈,修为竟无半分增长。但他并不焦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潜心苦修。

    直到十几年前,万年沉寂的禁林中传出震动,结界封印隐约有了损毁之势。望仙门前任掌门前去查探,却带了一身重伤回来,天下恐怕将有大乱。

    于是,前任掌门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替忘尘仙尊卜了一卦天机。天机指示,将有一日,忘尘仙尊会从无奈山山崖带回一个女弟子,也就是他的情劫。若他能渡此情劫即可飞升成仙,也就能加固禁林结界,平定一场人间浩劫。

    因此那日,忘尘仙尊在密林中救了我,带我回了望仙门,众人对于我的来历并不知晓,皆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天机应验了。

    于是,仰仗这层特殊身份,仙门对我十分纵容,许我随心所欲。所幸我也不爱惹麻烦,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前山草庐。草庐旁是一片药田,外门弟子辟谷艰难,就在前山专门种植些容易存活的低阶灵草,再拿下山去换取日常物资。

    我时常待在草庐里看书,学习认识各种灵草。有时,我会盯着别人照料灵草的情景发呆,没来由地生出熟悉与欢喜。

    所谓天机的真相与我的身世究竟如何,也许只有忘尘仙尊本人知晓,然而,自那日以后,他便声称闭关,再未露面。

    我直觉他是在躲我,不知他要躲避多久,或许是,某天他突然境界突破飞升成功,抑或是,某天天机应验他无可救药地爱上我再抛弃我飞升上仙。

    但这一切倒不至于让我有多煎熬。

    不论过去将来,我很享受当下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山门前来了一位少年。

    ————

    【老】

    那日,我正靠在草庐的窗边翻看书籍,有个人影乍然出现,遮住了光。

    我抬起头,窗前站了一位少年,他笑容灿烂,眨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探头询问:“师姐,我是来拜师的,可以劳烦你指个路吗?”

    “拜师?你来晚了,回去等下次吧。”望仙门的事务我基本已了解详尽,如实告知。

    闻言,少年似乎并不意外,也不沮丧,反而语气笃定道:“不晚不晚,我是一定可以拜入仙尊内门的。烦请师姐指个路吧!”

    我不得不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少年:一身穿着虽然崭新整洁,但并不贵重,眼神清澈……呃,纯真,若是有什么奇技应该也不善于隐藏。

    所以,很好奇,他是哪来的自信?

    左右给他指条路对我也没什么影响,不妨就让他去试试,只当看热闹了。

    “好吧,那我带你去。”

    说罢,我合上书,从草庐内走出来,左手拉住他的手腕,右手掐了个指诀,施展起御风术。

    勤学多日,我对此术也算驾轻就熟,只是不曾这样带过旁人,还是略有些心慌。

    “多谢师姐!”少年却对我很是信赖,用敬佩的星星眼看我,晃得我差点分心。

    好在终是顺利落在了山门外院,不费片刻功夫,便带他找到了负责相关事务的修士。

    看着少年随修士领路向内院各仙尊道场而去,趁四下无人,我飞身跃起,横卧在外院一棵高大的树上,一边闭眼回想今日所学的灵草习性,一边等待那少年的拜师结果。

    他究竟有什么方法能确信成为内门弟子,应该用不了多久便可知晓。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少年便神情呆滞,步伐迟缓地从内院走出来。他似是受到了什么重大的打击,眼睛里写满了疑惑,再无先前自信满满的模样。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怎么会没有一个仙尊愿意收下我呢?明明天机指示,我是一定会在望仙门成为飞升之人的呀?难道是老神仙骗了我吗?”

    听见少年的喃喃自语,我不由觉得可笑。啧~原来他的依仗又是所谓天机,这些人皆是如此信命吗?

    “今日我甚至不曾见到忘尘仙尊,据说他可是当世第一修士,天机却指示我将来要杀了他,当真不是老神仙在诓我吗?”单纯少年的内心信仰有了裂缝,陷入深深的怀疑之中,垂头丧气地出了山门。

    杀了……忘尘仙尊?

    他的天机竟然是这么不得了的事情吗?

    看来这个少年来此应是被人利用,他口中的老神仙不知是何来历,所谓“杀忘尘可飞升”的天机也不知有几分真假,可若是“天机”皆可应验,留下这个少年,也许能成为我的破劫之法。

    真是讽刺啊,上一刻,我还在嘲笑他人盲信天命,下一刻,却不得不为自己背负的“天机”作出筹划。

    打定心思时,夕阳已照着少年下山的背影渐远,我运起御风术提早到达草庐静候他来。

    等到入夜,方才远远瞧见少年走近药田。

    今夜月色不明,四下昏暗,仅有药田的灵草荧荧有光,微微照亮其间小路。少年就贴着田畔而行。

    我猝不及防地从他身后出现,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少年瞬时一惊,哆嗦着转身后撤几步,脚下不慎踩空,重重栽倒在药田里。

    “哪里来的小贼?”我举起手中的提灯,往少年的脸上靠。

    少年坐在药田里,被这突如其来的亮光刺激了眼睛,抬手遮了遮,待眼睛适应了,方才通过指缝瞧出是我。

    “师姐?”

    “原来是你?”我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模样,“你怎么下山了?”

    被戳中痛处,他有些不好意思看我,低声回应:“仙尊们这次……没有收下我……”

    我心中暗笑,面上仍是关切的模样:“哦?连外门也没让你留吗?怎么让你这时候独自下山去?”

    其实,按照望仙门向来作风,这少年心性单纯,即便天资不够留在内门,应该也是可以收做外门弟子的。

    “外门?没有……”少年被追问得有些无措,继而不知怎的又自我调节完毕,换上信心十足的语气:“不过,应该只是时机未到。我迟早是要拜在仙尊座下成为内门弟子的!”

    少年说罢,又抖擞起精神。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星星点点的草穗,拱手行礼,准备离开。

    “等一下!”我指了指药田里东倒西歪的灵草,冲他把手一摊,“你压折了我的灵草,你得赔我!”

    “啊?赔?”少年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在身上四处摸索一遍,半晌窘迫地回应道:“我好像赔不起……”

    “这可是我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种出来的灵草,眼看就要收获了,竟然被你……诶!枉我今日还给你带路……”

    听着我的控诉,少年脸色逐渐变得通红,惭愧得快要把脑袋垂到地上去。

    “我我我……对不起……”

    见他如此好忽悠,我也不再继续试探,直接点明了意图。

    “既然如此,那你就留下来,重新种一片灵草赔给我吧!”

    “啊?留下来?”少年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怎么?你不乐意?”我皱眉。

    “愿意!愿意!”他当即点头如捣蒜,圆圆的眼睛里藏不住欢喜,“谢谢师姐成全。”

    “你叫什么名字?”

    “阿玄,师姐叫我阿玄就好。”

    “别叫太早,你还不算是是望仙门弟子呢。”

    “好的,师姐!”

    自此,少年阿玄留在了前山草庐,终日与我为伴。

    赔我灵草虽只是个幌子,阿玄却很放在心上,松土,施肥,灌溉,除草……每日精心照料着草庐前的每一株仙草。

    我时常也会教他学习一些灵草知识,可论及仙法一类却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按照阿玄现今的修为,若是想要“天机”应验,大概是要我等到下辈子了。

    我曾试探过他关于拜师的事情,他也坦诚回答,曾有位老神仙托梦,透露天机说他一定可以飞升成仙,但又嘱咐他务必要来望仙门拜入仙尊座下。

    当然,阿玄也是知道利害,剩下与忘尘仙尊相关的话半分未提。

    我有些盼望阿玄与忘尘仙尊相见的那一天。

    这一天比我想得要快许多。

    一日傍晚,我与阿玄告别,刚从草庐中出来,便看见忘尘仙尊站在不远处的山路上。

    他仍是初见的模样,清雅如仙,不落凡尘。

    “忘尘仙尊!”我缓缓走近,向他行了一礼。

    “阿浮……”他似乎低声唤了什么,我没听清。

    “嗯?”

    “无事,一起回山门吧。”

    他发出邀请,却并未使用御风术,反而径直转身向山上走去。

    我只好亦步亦趋地跟上他。

    “仙尊,这是又要回去闭关?”我大胆揶揄。

    “不是。”他顿了一下,居然耐心地解释,“近来结界有异动,山下时有妖兽侵袭,我需要时常去禁林加固禁制,暂时不会闭关了。”

    我侧过脸看向忘尘仙尊,才发现他确实好像“苍老”了,尽管容颜依旧,但浑身却透露着沉沉的暮气。

    “仙尊辛苦。”这句算是真心。

    他愣了一下,半晌才回道:“我……你平日若是有什么缺用,皆可提出,山门会尽量满足。”

    “仙尊,以前与我相识吗?”

    “从未见过。”

    “那仙尊,曾与阿玄相识?”

    “不曾……”

    “哦?仙尊知道阿玄是谁?”我得意挖坑成功。

    “我听人提起,你常在前山草庐,还收留了一个叫阿玄的少年?”他不慌不忙地将坑填上。

    “仙尊觉得阿玄如何?”

    “嗯?”忘尘仙尊脚步停顿,似是没听懂我问了什么。

    看见他眉头微蹙,我却偏要以一副认真的神色抬头看他:

    “我想请求仙尊收阿玄为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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