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亦是上元节。
北梁皇帝盛通帝，于皇城西苑的长欢宫设宴，取民间阖家团圆之意，众后宫嫔妃、皇子公主、王妃驸马均要出席。
褚怀盈的身份倒显得几分尴尬。不论是南楚的和亲公主，还是晋王侍妾，都不足以令她稳坐席中。
想来，北梁皇室近日又觉得无聊了，想法子寻她开心呢。
“殿下，到了。”马夫缓缓停住马车。
褚怀盈摩挲着手掌中的薄纸，闻言将薄纸藏于袖内口袋，掀开帘子，只见长欢宫上方，三千焰火，明灿如星辰坠落，绚烂似火树银花。
她记得，刺穿银狼的那一刻，焰火绽放，亦是如此灼目。
桓昭率先下了马，见她仍在看着，便上前扣了扣车窗，挑眉道：“怎么？这是想起了斗兽场那夜？”
“殿下说笑。”褚怀盈抿了抿唇，放下帘子，躬身出了车厢，正要小心踏着软垫下去，却见眼前忽然多了一只手。
烛火映照下，似是一把出鞘的弯刀，修长有力。
褚怀盈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
“怀盈可是不愿？”桓昭玩味地一笑，腰间白玉佩悠悠晃动。
“怎会？只是觉得受宠若惊罢了。”
褚怀盈将手递过去，如握火炭，她不由瑟缩了一下。
“怀盈远道而来，本王自然要事事上心。”
桓昭一边说着，手上稍用力，扶着她下了马。
木板上铺着的灰色地毯卷起一角，褚怀盈落地时，脚腕处的伤口隐隐作痛，她低低“嘶”了一声，弱柳般乘风入了桓昭的怀，随后便又听得“叮当”几声，清脆泠泠，如同林涧溪水击打山石。
原是二人腰间环佩相撞，结缀白玉的流苏缠绕，又极快分开，像是春风吹动水面波澜。
桓昭只闻得那一抹清雅淡香，如云烟萦绕。
“有生之年，竟也得见七皇兄同女子这般亲近，还是与这位南楚的襄仪公主。襄仪公主属实是个妙人，处处讨好呀。”
桓昭恍神之时，身旁传来桓绮的调笑打趣。下一刻，褚怀盈往后退去，面色静然，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同桓绮行礼。面对桓绮的轻蔑，亦是不以为意。
不知为何，桓昭心下不快。不过只那一瞬，难以捉摸，无可追寻，他便也没当回事，拢了拢衣袖，转移了话题：“你今日容颜明丽，想必到时候令众人刮目相看了。”
桓绮抚着面颊，眉梢飞扬，难掩得意之色，“若父皇瞧见，一定会赞誉我的。我倒要瞧瞧，一会桓嫣还怎么在我面前装腔作势。”
也是巧得很，说到桓嫣，桓嫣便到了。
桓嫣排行第十，封号嘉妍。生得极美，道倾国倾城也不为过，纤纤佳人，娇俏多情，名副其实的“永陵第一美人”。
“见过十姐姐。”桓绮悠悠然道。
桓嫣温柔道：“十三妹妹今日很是不同，姐姐远远便瞧见了，实在移不开视线。”
桓绮一袭绣着亮片的紫色衣裙，发髻高高挽起，满头珠翠步摇。更令人意外的是，她今日点妆描眉，容颜焕发，唇红齿白，肤色白皙而细腻，浑然天成，不见铅粉质感。
端王桓季扣下折扇，由衷叹道：“我早前就说了，十三妹妹亦是天生的美人胚子，果不其然，稍加雕琢，便如此光艳灿烂，不输嫣儿。”
褚怀盈的视线便落到端王身上。
桓季白衣长袍，金线绣山水花鸟，一派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他出身皇家，母亲宁贵妃是北梁第一世家庆州景氏的嫡女，受母族的熏陶与教引，桓季在一众皇子公主中，气质尤为儒雅，恰恰合了他的封号：端。
似有察觉，桓季侧头看向褚怀盈。
褚怀盈已是低下头去。
桓昭眯了眯眼眸，勾着腰带上的白玉佩，若有所思。
另一边，桓绮抚摸着摇曳的步摇，心中暗暗得意，尤其是瞧见桓嫣强颜欢笑的铁青脸色时，道：“十姐姐无须上妆，即是永陵第一美人，我又怎敢比呢？”
桓嫣掩去神色中的烦闷与焦躁，笑道：“真是稀奇，以往我要帮妹妹装扮，妹妹那般抗拒排斥，今日怎地上起妆了？”
桓绮将褚怀盈往前推了一推，“襄仪公主闲来无事，便替本公主装扮。”
“原来是南楚的手笔啊，难怪有几分旖旎婉媚的气息。听闻南楚的妆粉天下一绝，我本还半信半疑，现在看来，能化腐朽为神奇，果然名不虚传。”桓嫣言笑晏晏，似有若无地扫了褚怀盈一眼。
桓绮顿时变了脸色：“你说谁是腐朽！”
桓嫣佯装失言：“妹妹息怒，方才不过是口误，只是想表达这个意思罢了。”
“你……”
其他皇子公主陆陆续续而来，见到桓绮，纷纷惊艳夸赞，桓绮愈发得意，自觉抢了桓嫣的风头，出了多年恶气。
桓嫣走到褚怀盈身边，瞪了她一眼，“襄仪公主这般逢迎，怎么，是觉得在我北梁，若不攀附他人，生存便很是艰难？不过你可想错了，顺阳公主并非善类，你纵然千万种讨好，最终也会被她吃得连渣都不剩。”
“嘉妍。”桓昭淡淡开口。
只简单两个字，却如裹寒风。
桓嫣面色一僵，行了个礼随后便匆匆拂袖而去。
桓季笑道：“襄仪公主莫怪，嫣儿在使小性子罢了，她一向娇纵惯了，我这个做哥哥的都没办法，只能代她向公主道歉。”
褚怀盈垂眸道：“妾身有罪之人，如何受得起端王殿下的歉意？”
“公主何必妄自菲薄，本王觉得公主是个不凡之人。那夜斗兽场，令本王印象深刻，只不过让七皇兄抢了先，只怪我弓箭来得太迟。”
桓昭似笑非笑地看看桓季，又看看褚怀盈，别有意味道：“九弟的准头可不太好，若是九弟相助，只怕那箭矢射中的却是怀盈的喉咙呢。”
褚怀盈下意识抚着自己的脖颈。
被这么直白地讽刺，桓季却也不怒，依旧笑得温润，道：“皇兄这可就误会了，此般清丽绝色，我亦是于心不忍。不过……”
他走近了几步，低声对桓昭道：“还请皇兄怜香惜玉一些，毕竟那也是十年前的旧事了。”
桓昭无声勾唇笑了笑，眼底一片冰凉：“我的侍妾，便不必九弟提醒我如何怜香惜玉了。”
桓季后退，谦逊拱手：“皇兄教训的是。”
褚怀盈瞧着桓季与其他皇子走远，眼前忽然一道阴霾，原是桓昭快步挡在她的面前。褚怀盈顿住脚步，抬眼看向桓昭，眸色在头顶焰火的映照下，似有亮光闪烁。
桓昭冷冷道：“记住你现在的身份。”
褚怀盈平静道：“自不会忘，那夜庆幸殿下相救，怀盈才能留住一条命。殿下在怀盈心中，是十分不同的。”
夜幕中又璀璨焰火，丝竹声起，欢音悦耳。
这便是提醒众人，宴会即将开始。
褚怀盈随桓昭入座。
北梁的宫殿与南楚的宫殿布局相似，只不过北梁更加肃穆威严，黄金为墙玉为砖，遍涂花椒，暖意熏人。
诸位皇子公主按照排行，依次向皇帝送上贺礼，吟诵贺词，祈福皇帝身体安康，北梁太平昌盛，早日一统山河。
轮到顺阳公主时，言辞华丽，她又装扮得耀眼夺目，果真得了盛通帝的赞赏，“绮儿明媚，又擅武艺，真乃我北梁公主之首。”
桓嫣咬了咬牙，掐着掌心，如此高的评价，父皇可从未给过她！
桓绮转身落座，挑衅十足地看向桓嫣，轻哼了一声。
桓嫣攥着酒盏，愈发不甘，低眉扫向桌案上的器具与饮食，最终落在一盘橙黄的桂花蜜蕊上。
褚怀盈搁在桌案下的双手交覆，摩挲着有些泛痒的冻疮。
正在此时，高座上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
“南楚公主何在？”
北梁盛通帝居高临下，扫视宫殿。
随着褚怀盈起身叩拜，他的视线落在宫殿阶下的女子身上。
“襄仪公主瞧着气色不佳，莫非是晋王苛待了你？”盛通帝含笑，神色看起来甚是和蔼，俯视众人，一个轻轻扣茶杯的动作，便显示出十分游刃有余。
褚怀盈道：“回陛下，晋王府处处周到，未曾亏待。只是怀盈初来永陵，有些水土不服。”
盛通帝面上拂过钦佩，有意道：“襄仪公主果真是成和太子之女啊，气度从容，玉山崩而不乱。斗兽场那夜，你可真是令北梁的公卿贵族上演了好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即便是朕，也从未见过那番凶狠的韧劲。”
不待褚怀盈说话，盛通帝笑了笑，又道：“不过襄仪公主不必紧张，今夜并无虎狼之兽，此处只有笙歌宴饮，一定让襄仪公主不虚此行。”
上次说准备好酒宴，为自己接风洗尘，结果却是坠落斗兽场。
褚怀盈不得不谨慎，道：“多谢陛下款待。”
“今夜是家宴，公主既已经嫁入晋王府，便是自己人，不必拘束。”
皇帝身侧的宠妃轻启红唇。她年纪看上去大约三十上下，年轻动人，袭华美繁复的宫装，更衬五官艳丽，眉梢微扬，风情万种。这便是宁贵妃，出身北梁第一世家庆州景氏，端王与嘉妍公主的生母。
她语调悠扬，又道：“本宫听闻襄仪公主善舞，一舞动南楚，不知咱们北梁可有这个福分，一睹公主芳华？”
闻言，盛通帝来了兴致，“哦？襄仪公主也会跳舞吗？南楚之舞柔情婉转，似乎与襄仪公主的气质有些不符，朕倒是颇为期待了。”
也不知宁贵妃是从何处来的消息，褚怀盈最不擅长跳舞，况且她脚腕处被银狼撕咬的伤口尚未完好……分明是有意而为之。
“公主怎地不言语了？”宁贵妃笑问。
“这……”褚怀盈有些犹豫，余光觑了一眼桓昭。
桓昭端坐席内，隐入一片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朕给襄仪公主些许时间准备，待三支《上元舞》结束后，便由公主为北梁献舞，如何？”
商量言，盛通帝的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褚怀盈心下一沉，然而到底是受制于人，无可奈何。她只得应下，盛通帝这才让她重新落座。
伶人徐徐敲响编钟，彩衣舞女衣袂飘飘而来，共演三曲《上元舞》。长欢宫内，北梁贵族们，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褚怀盈饮了一口淡茶，低声与桓昭道：“殿下也是存心要看我笑话吗？”
桓昭的筷子一顿，夹着的一片薄肉掉落，他放下筷子，拢袖饮酒，与她耳语，嗓音略微嘶哑：“怎么，怀盈这是在怪本王，方才未替你解围？”
清甜的腊梅酒酿香气像羽毛一样拂过耳边与面颊。
褚怀盈捏紧手指，面不改色：“我又怎敢？殿下待怀盈有恩，方才怀盈下意识想寻求殿下的帮助，不过看来，还是怀盈自作多情了。”
桓昭瞧着她，月白长裙，簪钗寥寥，面容素净而清冷，一如皎月霜雪。
桓昭没再说话了，喝着酒，不知在想什么。只有当皇兄皇弟来敬酒时，漫不经心地说上几句，随后又被皇兄叫走，会见其他兄弟。
褚怀盈回想着南楚的舞步，在第二曲《上元舞》开始时，起身去找桓嫣。
桓嫣善舞，听闻对南楚之舞也有涉猎，这正是个时机。
桓嫣抵着酒壶的壶盖，左右摇晃，戏谑道：“襄仪公主便是南楚人，也要来请教我一个北梁女子吗？”
“实不相瞒，我舞艺拙劣，远不及嘉妍公主。”褚怀盈露出谦卑求教的态度。
桓嫣十分受用，眼珠子一转，笑得越发漂亮，将酒壶递给褚怀盈，指了指前侧桓绮的位置，“十三妹妹在与父皇说话，她的酒壶好像空了，你去将这个送到她那边吧。”
“是。”
褚怀盈照做。
宫内歌舞升平，彼此交谈，言笑晏晏。
桓嫣便教了一些褚怀盈有关南楚之舞的动作细节，大体论述，一概而过，目光时不时飘到桓绮那边，很快便将褚怀盈打发走了。
第三曲《上元舞》结束，编钟声停，长欢宫霎时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褚怀盈身上。
褚怀盈深呼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至宫殿中间，行礼罢后，伶人奏乐。
奏的是南楚最有名的曲子，《眠春月》，乐曲如春日溪流，绵长轻灵。
褚怀盈曾跟着宗室内的姐妹学过这支舞，勉强记得几个动作，却怎么也跟不上节奏与曲点。她甫一抬手做动作，便听座下传来肆意的嘲笑声。
桓昭皱了皱眉，有些不忍直视，端起酒盏，却见已空。
曲子极为妙曼柔美，相合的舞姿却迟钝僵硬，属实不相配，于众人来说，是笑话。于褚怀盈来说，是煎熬与屈辱。
这也正是宁贵妃与盛通帝，北梁这些贵族想要看到的。
曲至中间，褚怀盈踩点转圈，月白裙角纷纷叠叠，如花绽放。她闭上眼睛，脚腕在隐隐作痛。
她听见许多人都在笑。
笑声与曲声还要动听。
忽然间，一道尖锐与惊惶的叫声从如潮水般的笑声里迸裂出来。
“我的脸——”
褚怀盈脚腕疼得一抽，动作戛然而止，整个人跌倒在地。
而却没有人再管她，众人都看向了桓绮。
原先光艳四射的桓绮，此时脸上却出现了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红点子。
北梁皇帝盛通帝，于皇城西苑的长欢宫设宴，取民间阖家团圆之意，众后宫嫔妃、皇子公主、王妃驸马均要出席。
褚怀盈的身份倒显得几分尴尬。不论是南楚的和亲公主，还是晋王侍妾，都不足以令她稳坐席中。
想来，北梁皇室近日又觉得无聊了，想法子寻她开心呢。
“殿下，到了。”马夫缓缓停住马车。
褚怀盈摩挲着手掌中的薄纸，闻言将薄纸藏于袖内口袋，掀开帘子，只见长欢宫上方，三千焰火，明灿如星辰坠落，绚烂似火树银花。
她记得，刺穿银狼的那一刻，焰火绽放，亦是如此灼目。
桓昭率先下了马，见她仍在看着，便上前扣了扣车窗，挑眉道：“怎么？这是想起了斗兽场那夜？”
“殿下说笑。”褚怀盈抿了抿唇，放下帘子，躬身出了车厢，正要小心踏着软垫下去，却见眼前忽然多了一只手。
烛火映照下，似是一把出鞘的弯刀，修长有力。
褚怀盈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
“怀盈可是不愿？”桓昭玩味地一笑，腰间白玉佩悠悠晃动。
“怎会？只是觉得受宠若惊罢了。”
褚怀盈将手递过去，如握火炭，她不由瑟缩了一下。
“怀盈远道而来，本王自然要事事上心。”
桓昭一边说着，手上稍用力，扶着她下了马。
木板上铺着的灰色地毯卷起一角，褚怀盈落地时，脚腕处的伤口隐隐作痛，她低低“嘶”了一声，弱柳般乘风入了桓昭的怀，随后便又听得“叮当”几声，清脆泠泠，如同林涧溪水击打山石。
原是二人腰间环佩相撞，结缀白玉的流苏缠绕，又极快分开，像是春风吹动水面波澜。
桓昭只闻得那一抹清雅淡香，如云烟萦绕。
“有生之年，竟也得见七皇兄同女子这般亲近，还是与这位南楚的襄仪公主。襄仪公主属实是个妙人，处处讨好呀。”
桓昭恍神之时，身旁传来桓绮的调笑打趣。下一刻，褚怀盈往后退去，面色静然，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同桓绮行礼。面对桓绮的轻蔑，亦是不以为意。
不知为何，桓昭心下不快。不过只那一瞬，难以捉摸，无可追寻，他便也没当回事，拢了拢衣袖，转移了话题：“你今日容颜明丽，想必到时候令众人刮目相看了。”
桓绮抚着面颊，眉梢飞扬，难掩得意之色，“若父皇瞧见，一定会赞誉我的。我倒要瞧瞧，一会桓嫣还怎么在我面前装腔作势。”
也是巧得很，说到桓嫣，桓嫣便到了。
桓嫣排行第十，封号嘉妍。生得极美，道倾国倾城也不为过，纤纤佳人，娇俏多情，名副其实的“永陵第一美人”。
“见过十姐姐。”桓绮悠悠然道。
桓嫣温柔道：“十三妹妹今日很是不同，姐姐远远便瞧见了，实在移不开视线。”
桓绮一袭绣着亮片的紫色衣裙，发髻高高挽起，满头珠翠步摇。更令人意外的是，她今日点妆描眉，容颜焕发，唇红齿白，肤色白皙而细腻，浑然天成，不见铅粉质感。
端王桓季扣下折扇，由衷叹道：“我早前就说了，十三妹妹亦是天生的美人胚子，果不其然，稍加雕琢，便如此光艳灿烂，不输嫣儿。”
褚怀盈的视线便落到端王身上。
桓季白衣长袍，金线绣山水花鸟，一派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他出身皇家，母亲宁贵妃是北梁第一世家庆州景氏的嫡女，受母族的熏陶与教引，桓季在一众皇子公主中，气质尤为儒雅，恰恰合了他的封号：端。
似有察觉，桓季侧头看向褚怀盈。
褚怀盈已是低下头去。
桓昭眯了眯眼眸，勾着腰带上的白玉佩，若有所思。
另一边，桓绮抚摸着摇曳的步摇，心中暗暗得意，尤其是瞧见桓嫣强颜欢笑的铁青脸色时，道：“十姐姐无须上妆，即是永陵第一美人，我又怎敢比呢？”
桓嫣掩去神色中的烦闷与焦躁，笑道：“真是稀奇，以往我要帮妹妹装扮，妹妹那般抗拒排斥，今日怎地上起妆了？”
桓绮将褚怀盈往前推了一推，“襄仪公主闲来无事，便替本公主装扮。”
“原来是南楚的手笔啊，难怪有几分旖旎婉媚的气息。听闻南楚的妆粉天下一绝，我本还半信半疑，现在看来，能化腐朽为神奇，果然名不虚传。”桓嫣言笑晏晏，似有若无地扫了褚怀盈一眼。
桓绮顿时变了脸色：“你说谁是腐朽！”
桓嫣佯装失言：“妹妹息怒，方才不过是口误，只是想表达这个意思罢了。”
“你……”
其他皇子公主陆陆续续而来，见到桓绮，纷纷惊艳夸赞，桓绮愈发得意，自觉抢了桓嫣的风头，出了多年恶气。
桓嫣走到褚怀盈身边，瞪了她一眼，“襄仪公主这般逢迎，怎么，是觉得在我北梁，若不攀附他人，生存便很是艰难？不过你可想错了，顺阳公主并非善类，你纵然千万种讨好，最终也会被她吃得连渣都不剩。”
“嘉妍。”桓昭淡淡开口。
只简单两个字，却如裹寒风。
桓嫣面色一僵，行了个礼随后便匆匆拂袖而去。
桓季笑道：“襄仪公主莫怪，嫣儿在使小性子罢了，她一向娇纵惯了，我这个做哥哥的都没办法，只能代她向公主道歉。”
褚怀盈垂眸道：“妾身有罪之人，如何受得起端王殿下的歉意？”
“公主何必妄自菲薄，本王觉得公主是个不凡之人。那夜斗兽场，令本王印象深刻，只不过让七皇兄抢了先，只怪我弓箭来得太迟。”
桓昭似笑非笑地看看桓季，又看看褚怀盈，别有意味道：“九弟的准头可不太好，若是九弟相助，只怕那箭矢射中的却是怀盈的喉咙呢。”
褚怀盈下意识抚着自己的脖颈。
被这么直白地讽刺，桓季却也不怒，依旧笑得温润，道：“皇兄这可就误会了，此般清丽绝色，我亦是于心不忍。不过……”
他走近了几步，低声对桓昭道：“还请皇兄怜香惜玉一些，毕竟那也是十年前的旧事了。”
桓昭无声勾唇笑了笑，眼底一片冰凉：“我的侍妾，便不必九弟提醒我如何怜香惜玉了。”
桓季后退，谦逊拱手：“皇兄教训的是。”
褚怀盈瞧着桓季与其他皇子走远，眼前忽然一道阴霾，原是桓昭快步挡在她的面前。褚怀盈顿住脚步，抬眼看向桓昭，眸色在头顶焰火的映照下，似有亮光闪烁。
桓昭冷冷道：“记住你现在的身份。”
褚怀盈平静道：“自不会忘，那夜庆幸殿下相救，怀盈才能留住一条命。殿下在怀盈心中，是十分不同的。”
夜幕中又璀璨焰火，丝竹声起，欢音悦耳。
这便是提醒众人，宴会即将开始。
褚怀盈随桓昭入座。
北梁的宫殿与南楚的宫殿布局相似，只不过北梁更加肃穆威严，黄金为墙玉为砖，遍涂花椒，暖意熏人。
诸位皇子公主按照排行，依次向皇帝送上贺礼，吟诵贺词，祈福皇帝身体安康，北梁太平昌盛，早日一统山河。
轮到顺阳公主时，言辞华丽，她又装扮得耀眼夺目，果真得了盛通帝的赞赏，“绮儿明媚，又擅武艺，真乃我北梁公主之首。”
桓嫣咬了咬牙，掐着掌心，如此高的评价，父皇可从未给过她！
桓绮转身落座，挑衅十足地看向桓嫣，轻哼了一声。
桓嫣攥着酒盏，愈发不甘，低眉扫向桌案上的器具与饮食，最终落在一盘橙黄的桂花蜜蕊上。
褚怀盈搁在桌案下的双手交覆，摩挲着有些泛痒的冻疮。
正在此时，高座上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
“南楚公主何在？”
北梁盛通帝居高临下，扫视宫殿。
随着褚怀盈起身叩拜，他的视线落在宫殿阶下的女子身上。
“襄仪公主瞧着气色不佳，莫非是晋王苛待了你？”盛通帝含笑，神色看起来甚是和蔼，俯视众人，一个轻轻扣茶杯的动作，便显示出十分游刃有余。
褚怀盈道：“回陛下，晋王府处处周到，未曾亏待。只是怀盈初来永陵，有些水土不服。”
盛通帝面上拂过钦佩，有意道：“襄仪公主果真是成和太子之女啊，气度从容，玉山崩而不乱。斗兽场那夜，你可真是令北梁的公卿贵族上演了好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即便是朕，也从未见过那番凶狠的韧劲。”
不待褚怀盈说话，盛通帝笑了笑，又道：“不过襄仪公主不必紧张，今夜并无虎狼之兽，此处只有笙歌宴饮，一定让襄仪公主不虚此行。”
上次说准备好酒宴，为自己接风洗尘，结果却是坠落斗兽场。
褚怀盈不得不谨慎，道：“多谢陛下款待。”
“今夜是家宴，公主既已经嫁入晋王府，便是自己人，不必拘束。”
皇帝身侧的宠妃轻启红唇。她年纪看上去大约三十上下，年轻动人，袭华美繁复的宫装，更衬五官艳丽，眉梢微扬，风情万种。这便是宁贵妃，出身北梁第一世家庆州景氏，端王与嘉妍公主的生母。
她语调悠扬，又道：“本宫听闻襄仪公主善舞，一舞动南楚，不知咱们北梁可有这个福分，一睹公主芳华？”
闻言，盛通帝来了兴致，“哦？襄仪公主也会跳舞吗？南楚之舞柔情婉转，似乎与襄仪公主的气质有些不符，朕倒是颇为期待了。”
也不知宁贵妃是从何处来的消息，褚怀盈最不擅长跳舞，况且她脚腕处被银狼撕咬的伤口尚未完好……分明是有意而为之。
“公主怎地不言语了？”宁贵妃笑问。
“这……”褚怀盈有些犹豫，余光觑了一眼桓昭。
桓昭端坐席内，隐入一片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朕给襄仪公主些许时间准备，待三支《上元舞》结束后，便由公主为北梁献舞，如何？”
商量言，盛通帝的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褚怀盈心下一沉，然而到底是受制于人，无可奈何。她只得应下，盛通帝这才让她重新落座。
伶人徐徐敲响编钟，彩衣舞女衣袂飘飘而来，共演三曲《上元舞》。长欢宫内，北梁贵族们，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褚怀盈饮了一口淡茶，低声与桓昭道：“殿下也是存心要看我笑话吗？”
桓昭的筷子一顿，夹着的一片薄肉掉落，他放下筷子，拢袖饮酒，与她耳语，嗓音略微嘶哑：“怎么，怀盈这是在怪本王，方才未替你解围？”
清甜的腊梅酒酿香气像羽毛一样拂过耳边与面颊。
褚怀盈捏紧手指，面不改色：“我又怎敢？殿下待怀盈有恩，方才怀盈下意识想寻求殿下的帮助，不过看来，还是怀盈自作多情了。”
桓昭瞧着她，月白长裙，簪钗寥寥，面容素净而清冷，一如皎月霜雪。
桓昭没再说话了，喝着酒，不知在想什么。只有当皇兄皇弟来敬酒时，漫不经心地说上几句，随后又被皇兄叫走，会见其他兄弟。
褚怀盈回想着南楚的舞步，在第二曲《上元舞》开始时，起身去找桓嫣。
桓嫣善舞，听闻对南楚之舞也有涉猎，这正是个时机。
桓嫣抵着酒壶的壶盖，左右摇晃，戏谑道：“襄仪公主便是南楚人，也要来请教我一个北梁女子吗？”
“实不相瞒，我舞艺拙劣，远不及嘉妍公主。”褚怀盈露出谦卑求教的态度。
桓嫣十分受用，眼珠子一转，笑得越发漂亮，将酒壶递给褚怀盈，指了指前侧桓绮的位置，“十三妹妹在与父皇说话，她的酒壶好像空了，你去将这个送到她那边吧。”
“是。”
褚怀盈照做。
宫内歌舞升平，彼此交谈，言笑晏晏。
桓嫣便教了一些褚怀盈有关南楚之舞的动作细节，大体论述，一概而过，目光时不时飘到桓绮那边，很快便将褚怀盈打发走了。
第三曲《上元舞》结束，编钟声停，长欢宫霎时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褚怀盈身上。
褚怀盈深呼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至宫殿中间，行礼罢后，伶人奏乐。
奏的是南楚最有名的曲子，《眠春月》，乐曲如春日溪流，绵长轻灵。
褚怀盈曾跟着宗室内的姐妹学过这支舞，勉强记得几个动作，却怎么也跟不上节奏与曲点。她甫一抬手做动作，便听座下传来肆意的嘲笑声。
桓昭皱了皱眉，有些不忍直视，端起酒盏，却见已空。
曲子极为妙曼柔美，相合的舞姿却迟钝僵硬，属实不相配，于众人来说，是笑话。于褚怀盈来说，是煎熬与屈辱。
这也正是宁贵妃与盛通帝，北梁这些贵族想要看到的。
曲至中间，褚怀盈踩点转圈，月白裙角纷纷叠叠，如花绽放。她闭上眼睛，脚腕在隐隐作痛。
她听见许多人都在笑。
笑声与曲声还要动听。
忽然间，一道尖锐与惊惶的叫声从如潮水般的笑声里迸裂出来。
“我的脸——”
褚怀盈脚腕疼得一抽，动作戛然而止，整个人跌倒在地。
而却没有人再管她，众人都看向了桓绮。
原先光艳四射的桓绮，此时脸上却出现了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红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