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砚进屋的时候,宋元落正坐在唯一一张未被踢翻的凳子上,面上是一如往昔的淡漠神色;而秦氏依旧坐在地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我与夫君在这条巷子一起长大,也算两小无猜。”秦婉开了口,声音中带着一丝嘲讽。

    尉迟砚当即精神一振,飞快挨着宋元落坐了下来,甚至抽空得意地瞥了眼迟他一步的濮翊扬。

    “过门后半年,婆婆病重,家里能变卖了都卖了,却还是付不起药钱。后来有一日晚,他母子二人跪在我的面前,求我救她一命。”

    秦婉说到这终于再无法支撑,捂脸痛哭起来。

    宋元落沉眸耐心等着,待哭声渐息才开口说:“他们找的那个救命法子就是将你典卖了。”

    话一出口另外两人皆是一怔,尉迟砚更是直接弹跳起来,无语扫了眼飞快坐下的濮翊扬,惊诧道:“典妻?”

    “典卖给了祭酒晁隐正,并在一年后替他生下一个儿子,这些晁夫人已经全都跟我说了。”

    尉迟砚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没错,他们母子二人以命求我,我一时心软便同意了。不过钱虽然拿到了,婆婆撑了三个月还是去世了。可我没有想到,夫君会因此染上赌瘾。”

    “你,和诸掌柜——”

    “生下孩子后晁大人就把契约还给了我,可我回家没几天,夫君就又把我卖给了诸东。”

    “诸东和晁大人不一样,他不怕被人知道我的存在,我被留在了他家里,平日里几乎回不了家。”

    “终于熬到了三个月前,我替诸东生下了一个儿子。”

    秦婉靠墙闭着眼,再次哽咽到说不出话。

    尉迟砚一时有些唏嘘,典妻曾在前朝盛行,但先太后执政期间觉得此法有违伦理,早已明令禁止,故他出生后并无接触相关之事。

    他与秦氏虽无情谊,可此时听着她口中那些被轻描淡写的日夜,却忽生出一丝同情。

    可当他扭头看向宋元落时,她脸上神色依旧未变,甚至开口问:“两年前,就在你为晁隐正生下孩子后没多久,龚大认识了千金阁的琵琶女响琴,你可知情?”

    秦婉猛地睁开眼,无声地看向宋元落。

    “落落,人家已经很伤心了,你就口下留情吧。”尉迟砚凑到宋元落耳边轻声说。

    话说完就收到了两道齐刷刷的目光,一道鄙夷不满,一道恶心惊恐。

    他的脸当即涨到通红,“凭什么他叫得,我就叫不得?”

    “……随便吧。”宋元落抖了抖浑身的鸡皮疙瘩,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你不觉得响琴很像一个人吗?”

    这话问的是尉迟砚,他歪头微挑眉梢,又见宋元落指了指她头上的发簪,忽然恍然。

    “晁夫人?”

    “嗯。”宋元落点了点头,“我也是今日见到崔竹清才想到的,她们两个人的鼻子和眼睛有点像。我猜——”

    她的视线重新看向地上仍旧瞪着眼的秦氏,叹了口气,“龚自力心里对晁隐正应当是有恨意的,类似于一种亲自将夫人送到他——的屈辱感,可他为了钱又只能忍下这口气,无意中看见长得有点像晁夫人的响琴,便将她当作了晁夫人来发泄。”

    “噢——所以他送她那个簪子。难怪我的人盘问她的时候她说龚大当时还让她学些大家闺秀的言行举止……”尉迟砚说着往地上淬了一口。

    宋元落收回视线,继续说:“响琴还说过,龚大送她的那只镯子是因为他的生意让诸大满意了,结合时间,我想他的这门生意指的是替诸大生下孩子。”

    “一门可以做上一辈子的生意。”宋元落冷嗤一声,眸色阴沉而悲悯,“诸东和晁隐正的情况不同,他的正妻已年少色衰且不似崔竹清那般强势,想必典妻不止是为了生子。”

    “纳妾需彩礼与每月奉银,而典妻只需要付出更少的租金,却可让他做同样的事情。你为他生下孩子,我想他就算不打算纳你为妾,也必会和龚自力提议继续典妻。”

    “是。”秦氏此刻俨然已经心死,若之前还只想着招供她已知的典妻之事而瞒下白磷纵火,此刻见她说到这个份上,又哪还有隐瞒的心力。

    “诸东要继续租赁我,但龚自力没有立刻答应。我替诸大生下孩子后便回了家,却不想钱生和赵旺经常趁着龚自力不在家屡次试图翻入家里,而我更没有想到,龚自力竟然打起了将我典卖给他们两个的打算。”

    “他竟将我当作了一个物件,让他三人对我出价,价高者得!”

    秦婉说着狂笑起来,屋内除了她的笑声,再无任何声响。

    “我虽年少父母双亡,可礼乐德行无一亏欠,入门后更是尽心尽力侍奉他母子二人,他为何如此待我!”秦婉扶着墙站起身,一时也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满腔悲愤,“我不堪其辱,遂趁他外出的一日,意欲上吊自尽。”

    “没想到一个黑衣蒙面人救下了我,还给了我火龙。”

    “火龙?”宋元落皱了皱眉,她猜秦氏指的便是白磷,但这个名字她从未听过,“什么样子?”

    “我没敢看,他只说得泡在水中不能轻易见光,不然会燃烧。我便只敢按照他说的将此物藏于夫君贴身里衣和外衣内,剩余的他说他会去做。”

    “接下来他将龚大推入河中,待龚大身份水分干了,白磷见光自燃……”宋元落此刻才算是将案情从头到尾梳理完了,虽然其中龚大如何被推入河中,白磷又如何自燃等细节尚未理清,但她想已大致不差了。

    如此便只剩下最后一点——

    “你可知那黑衣人是谁?”

    “不知。”

    秦氏摇了摇头,答应却也没有出乎宋元落的意料。

    尉迟砚见宋元落已没有要问的,便挥手命人将秦氏押去皇城司。

    不过临离开前宋元落却是又多问了一句:“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这话问的是秦婉。

    秦婉那双漂亮的眼睛此刻已全无生机,听到这话后只是垂下眼眸苍凉笑道:“我杀手弑夫,委身三夫,早已死于悠悠众人之口。”

    “你们会怎么判她?”宋元落又看向尉迟砚。

    “此案牵涉白磷及动摇民心的谣言,又与前朝典妻有关,恐得请示陛下再行定夺。”

    宋元落点了点头,龚自力和崔竹清达成典妻协议是因为中间有人搭线,足可见民间私下必有一条隐藏在暗处的典妻产业链,且已相当成熟,成熟到可以将堂堂四品官员也拉到船上。

    “秦婉,你为什么要杀龚自力?”宋元落忽然又问。

    秦婉愣了愣,抬头又见她说,“除了仇恨,我想你是不想再过之前那样的日子了。可是难道你赌上性命甚至不惜背负弑夫骂名换来的,就是死亡吗?”

    秦婉的眼里瞬间盈满泪水,嗡动着唇好半天才发出微弱的声音,“可我怎么活下去?”

    “总能活的,只要你想。”

    宋元落再次拢了拢披风,转身重新回了屋里。

    她也曾经历过漫天的黄谣和蔑视,无论是靠色上位还是插足别人婚姻,每一句话都曾不堪入目到刻入她的骨髓,可她最终不也站在了集团最高处,再听不见底下的声音。

    能熬过来的,只要她想。

    “那个火龙估计就是你说的白磷,你说那个黑衣人究竟是谁?”吩咐完皇城卫,尉迟砚也紧跟着宋元落入了屋,还贴心关上了门,“那个侍卫,去烧个炭,没看见落落冻得唇都发白了?”

    濮翊扬没理他,只是皱着眉看向宋元落,“尽快回府吃药休养吧。”

    “没事,还有几件事要跟小侯爷商量,说完就回去。”宋元落给了他一个宽慰的笑容,又扯着嘴角看向尉迟砚,“算我认输,别这么叫我了,我是真冷。”

    尉迟砚的嘴角当即往下一撇,那模样别提多委屈了。

    偏偏濮翊扬还添乱,阴阳怪气地轻笑了一声。

    可这确实不能怪宋元落,她听惯了别人叫她宋总或直呼大名,尉迟砚又不像慕糯之小孩心性又长得可爱,冷不丁听他这么叫自己是真瘆人啊。

    “叫我元姐就行。”宋元落拍了拍尉迟砚的胳膊,再开口已恢复了严肃,“白磷提炼不易,他们可以轻易将那种剂量的白磷给秦婉,说明他们手上还有更多。究竟是谁提炼出来的——”

    尉迟砚关心那个黑衣人是谁,她却更关心是谁提炼的白磷——尤其是那个提炼的人究竟是古人还是穿越的现代人。

    “指挥使,有一个叫九尾的说将此信给宋娘子。”正重新梳理着案件,门外忽然传来皇城卫的声音。

    尉迟砚将信递给宋元落的同时好奇地问了一句:“九尾是谁?刚刚去皇城司说你遇到危险的也是他。”

    “一个偶然认识的朋友,我花银子托他办了一些事。”宋元落展开信飞快扫了几眼,随即感慨,“这银子花得可真值。”

    九尾不止救了她两命,还查到了最关键的线索。

    她将信递给尉迟砚,走至门外问那个皇城卫:“那位九尾义士去哪里了?”

    “他把信给我就走了,不过走之前说如果娘子问到他了,就再替他递一句话。”

    “哦?”宋元落微微挑了挑眉。

    “说若娘子想寻他,只管去东河那棵柳树下放上一块上好的胭脂,若他喜欢,自然会来找你。”

    宋元落微微笑了笑,行礼向那皇城卫道谢后又进了屋。

    “这个九尾是何人,竟有我皇城卫没有的本事?”屋内,看完信的尉迟砚一脸惊讶地看向他。

    “他自称混迹市井,高兴了唱几出戏,不高兴了就上街去摸——”宋元落轻咳了两声,“我与他也不太熟。只是今日晁夫人派人刺杀我,他遇见不平救我一命。我见他身上有江湖之气,且熟悉这汴京,托他去皇城司给你报信后便又试着多提了一句,不曾想有意外的收获。”

    “什么?晁氏竟敢杀你?!”尉迟砚当即怒目看来,很快又反应过来,“哦,那具尸体就是那个杀手。”

    “也是我猜的,此事就也拜托小侯爷事后去查了。”

    “你放心,我必给你一个交代。管他是祭酒还是国子监,皇城卫定将他查个底朝天!”

    “嗯。”宋元落微笑道:“其实现在知道了火龙一名,想必皇城卫很快也能查到这条线索。”

    她说的正是九尾信纸上的线索——

    【鬼市有人出售你所描述之物,名为火龙。】

    “我皇城司管着这汴京大小事务,区区鬼市当然也能查到。”尉迟砚倒是真心接了一句,看来他刚才还真是在谦虚。

    嗯,小侯爷也学会圆滑了,不过不多。

    宋元落忍俊不禁。

    “那黑衣人是自己找到龚家来的,而且随身带着白磷。虽不确定他与鬼市售卖白磷之人有何关系,但他们的目标必定是龚自力。但是——”宋元落咬着指甲沉眸来回踱了几步,“我有一事没有想通,白磷在鬼市售价想必不会低,他们既有钱买此物,为何不直接买凶杀人?”

    “他们怕买凶被我皇城司查到?”

    宋元落并未接话,只是沉默着摇着头,一个酒楼杂役,明明有比白磷杀人更简单更隐秘的死法,甚至死了将他抛尸,以秦氏对他的恨意必不会去报官,除非——

    “他们想借龚自力的死引起风波,甚至——他们故意引我们查到晁隐正身上?”

    “晁隐正?”尉迟砚皱眉嘟囔着,却见宋元落已经走至桌边,手沾水写下“白磷自燃”四字,随后画圈又引出几条线,分别写着“杀死龚大”“动摇民心”“隐藏目的”等字,而最后写下的是——

    “揭发晁隐正。”

    “小侯爷,我记得你曾说过晁隐正在寒门中威望很大,再细想百姓传出的那些谣言——”宋元落抬起头,看着尉迟砚迟疑道:“他们的目标,不会是寒门吧?”

    尉迟砚一愣,可忽然觉得这个说法是通的。

    因为他还想到了一个人——他父亲。

    晁隐正这个有违伦理的行径若是被揭穿,暂不提天子之怒,便是平日追捧他的那些寒门士子的唇枪舌剑也能引起巨大的风浪。而与之而来的便是世家的反扑,所有寒门子弟这几十年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大虞自太后垂帘听政后,除却女郎入仕的矛盾争议,最大的冲突便是寒门与世家。而他父亲镇国侯明面上虽为世袭侯爵,暗地里却一直在支持寒门一派。

    若他父亲对此事知情,必不惜一切代价保住晁隐正。难怪前日他的反应会这么大……

    “小侯爷,几位皇子里谁对寒门的意见最大?”宋元落忽然问道。

    尉迟砚一怔,动了动唇,轻声道:“老五,康王萧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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