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离气呼呼地站在原地。

    生来一直被养得极好的小凤凰,心底的小火苗窜啊窜,头一次生出了想毁灭点什么的欲望。

    刚进来的长老对上郁离怒气冲冲转过来的目光,目光偏移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把手背到身后,面上露出一个笑容。

    “小女君,刚从妖雾出来就在……用功啊,累不累啊?歇会吧?”

    “是啊是啊。”

    长老们本来是想过来问问关于在妖雾内的情况,此时望着小女君的神态,又觉得此时应该不是什么谈事的好时机。

    郁离转过脸,白生生的脸上露出个温软无害的笑容。

    “长老们来了啊。”

    怎么笑得怪渗人的。

    长老们险些维持不住面上和蔼的神情,忙道:“这个,试炼的事情刚结束,本来有些事情想问问女君。”

    “但是既然女君在忙的话,我们不如就……”

    郁离:“不忙。”

    她往后一步,安然坐了回去,往外招招手,一串小毛球飞了进来,叼着地上乱七八糟丢了一地的话本往木箱里放。

    这些都是羽族还未化形的幼崽,圆滚滚的身躯还没一个话本子大,都是两三只一本,吭哧吭哧地叼着话本飞。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但是众长老还是不由得有些感慨。

    ……羽族的幼年期,总是让家长们十分头疼。

    这会的幼崽,大多十分好斗且暴躁,一个错眼没看见,就已经啾啾啾地打起来了,绒毛满天飞。

    可自从郁离诞生以来,这群幼崽最爱的事情从和别的雏鸟打架,变成了蹲到梧桐神木上感受女君的气息。

    若谁蹲在外面的时候刚好能被女君传召(指飞进来干活),那都是值得吹嘘许久的幸事。

    就这,还隐约能看见窗户外飞扬的绒毛。

    也是刚打完一架,才定下了谁能进来,谁不能进来的次序。

    不仅仅是羽族,其他各族的幼崽,幼年期大多桀骜不驯,谁也不服。

    却因为羽族多了个小女君,得以看到他们在女君面前吭哧吭哧谄媚干活的景象。

    郁离垂眼看着桌案,因为刚才那个话本,看得心中焦躁。

    她蹙眉开口,声音比起往常显得有些冷:“这次雾核的事情,长老们打算如何处理?”

    小毛球们虽是幼崽,但是对于情绪的变化感知更加敏锐。

    ——女君的威压,似乎在无形之中加重了。

    察觉到女君的不悦,干活干得更快了,快得在空中划出了残影。

    “这个……这些事情牵扯了许多,方才来时,我们已经商讨过了,”木长老笑眯眯的,“这些就不必女君操心了。”

    “对,如今试炼也结束了,过两日学宫该恢复课业了,女君就不必操心这些了。”

    “这些事,交给我们这群老骨头就好了。”

    看出长老在转移话题,郁离冷冷一笑。

    少女微冷的声音落在屋内,众长老俱是一惊。

    “女君……是有什么吩咐吗?”

    众长老无端有些忐忑。

    这也是奇怪了,女君往日里总是很好说话的模样,今日的感觉……

    倒是有点像,昆仑墟上的那一位。

    但是怎么可能呢?

    他们小女君花朵一样的年纪,又是长得可爱无害的,怎么会跟那尊煞神似的。

    “我知道,我在你们心中不是凤山手握权柄的女君。”

    郁离眼底倏然冷了下来,往常早已经习惯的事,此时却因为心中莫名的郁愤,而变得难以忍受。

    “对你们来说,我只需要高高坐在梧桐神木上,接受羽族的仰望,接受羽族臣民的信仰。”

    “我不能离开凤山,不能做危险的事,只需要好好地待在梧桐神木上。”

    “做一个吉祥物。”

    郁离眼底流露出浅淡的倦怠厌烦之意。

    “你们以女君之名唤我,却只把我当作一个可以随意欺瞒、哄骗、拿捏的傀儡是吗?”

    “我是你们亲眼看着长大的小辈,我在你们眼中,就一直是一个只能躲在你们羽翼下的幼鸟,什么事情都不懂,也不必懂,什么事情都有你们顶在前面,我只用躲在羽翼下。”

    “看看书,赏赏花……是吗?”

    无形之间,威压愈重。

    来自血脉之中本能的威压,让往日总是直着腰的长老们,也不由感受到一股沉沉的威压。

    让他们下意识地想要垂首,低眉,然后虔诚地跪在女君的脚边。

    众长老俱是感受到一股来自血脉之中的战栗,他们抬起头,头一次觉得,在他们眼中一直娇小、幼弱、需要保护的女君,突然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俯首。

    在这一刹那沉沉压下来的威压之内,有人险些在此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大长老咬咬牙,努力对抗着血脉之中的本能,开口道:“小女君,您怎么能这么说呢?”

    “您在我们眼中,一直都……一直都……”

    大长老本来想说。

    您是凤山女君。

    您在我们眼中,一直都是凤山手握权柄,至高无上的女君。

    可是这一刻,这句话就像是卡壳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大长老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您什么都不用做,就是羽族敬若神明的女君,您只需要端坐在梧桐神木上,就自会有人把一切都送到您的脚边。”

    “从来都是如此。”

    “小女君……这样,难道不好吗?”

    众长老的眼底,流露出同样的迷茫。

    从来都是如此啊。

    小女君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管,所有的一切,自有他们去处理。

    女君本就不必做什么,她从生下来,就注定了,羽族会将她奉若神明。

    这难道……

    有什么不对吗?

    “大长老。”

    那一瞬间,山呼海啸般沉沉压在人身上的威压,又如潮水般褪去。

    郁离缓缓走下,她的面色显得有些苍白,身形比起高大的长老们显得要娇小许多,可此时谁也无法生出眼前之人弱小的感觉。

    她一步步走来,众长老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反应过来时,几人眼底都流露出骇然之色。

    郁离微微偏头,审视着眼前的长老们,“你们心知肚明,我之于羽族,究竟是什么。”

    “一开始,你们视我为羽族的希望,可在发现我血脉有损,时常遭遇血脉反噬之后,你们就变了。”

    “你们认为,凤山不需要一个实力低微的女君。”

    “于是,我仍担着凤山女君之名,却只需要在重大的场合出现接受朝拜,只需要当一个漂亮的花瓶坐在高处。”

    “我是凤山羽族的招牌,却不是你们的女君。”

    他们时刻谨记在她面前执君臣之礼,对她十二万分的敬重,愿意为她搜罗世间最好的一切。

    不管她想要什么,他们都会为她找来,然后堆在她的王座下。

    他们宠她、爱她,有敬重,却并无敬畏。

    她可以是凤山羽族的珍宝、信仰,却决不是“凤山女君”。

    所以,在梦中,就因为寒鸦烛夜表现出了极高的天赋,她也表现出了对他的喜爱。

    长老们联手促成了她与烛夜的婚约。

    只因“凤山郁离,决不外嫁”,而羽族中的其他青年,都因为血脉中的敬畏不敢接近她。

    哪怕那只寒鸦,最开始被他们所有人鄙夷、看不起。

    可在他一步步走向高处之后,长老们却生出了,让郁离和他结契的想法。

    反正情况已经不能更差了是吗?

    比起女君喜爱一只血脉驳杂的寒鸦,总比让女君和外族结契要好。

    凤山郁离,就该一直是凤山羽族的小凤凰。

    ……

    众长老目露愕然,下意识想要反驳,却有些开不了口。

    他们垂首,心中激荡。

    虽然不想承认,却不得不说,小女君……

    说得是对的。

    大长老目光震动,声音有些不稳:“小女君。这样,不好吗?”

    就这样高高地坐在上头,剩下的一切,都让他们来。

    这样……不好吗?

    郁离沉着一张脸时,浅金的瞳孔中流露出的是一种高不可攀的漠然。

    站在面前的人,好像一瞬间就变得陌生起来。

    郁离偏了偏头,缓缓露出一个浅笑,像是从前一样。

    “可是你们从未问过我。”

    “你们从未问过我,要做女君,还是做一只血脉高贵的金丝雀。”

    长老们抬起头,眼底愕然:“女君……”

    “凤凰就是羽族命定的女君,”大长老垂首,手放在胸口,极庄重地行了一个标准的觐见礼,“您一直都是羽族当一不二的君主。”

    “从前是,以后也会是。”

    在他身后,众长老齐齐俯身。

    “是我等失职,才会让女君生出这样的想法,是我们……”

    众人心中陡生一种颓然与迷茫。

    原来他们这么长时间以来,都做错了么?

    他们自以为是在保护、爱戴女君,实际上却是因为……

    有人感到羞愧地低下头。

    他们从前,竟真的有过那样的想法。

    女君因为血脉反噬,无法在修行一途上更进一步。

    羽族从往日凤凰一族带领下的辉煌,后来渐渐走向衰败,他们等待这一只凤凰的降生已经太久,因而也对它赋予了过高的期望。

    所以才在发现,郁离动用力量会遭遇血脉反噬后认为,她变成了一个只能被保护,只能被所有人当成一个易碎的瓷器一样放在高处的孱弱易碎品。

    但,本不该如此啊。

    本不该如此。

    ……

    长老们从梧桐宫内出来,不知不觉竟出了一身汗,内心沉闷得像是压了一块大石。

    这一晚,长老院的灯,彻夜不熄,一直点到了第二天。

    *

    月黑风急,今夜梧桐树梢的月亮,罕见地被乌云遮盖。

    树梢的叶子被吹得哗哗响,郁离安静地坐在枝头,目光漫无目的,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心底沉闷,就像是被乌云遮盖的月亮,有些透不过气来。

    她逐渐意识到,梦中的她,会走向那样的结局,不止是因为烛夜处心积虑地出现在她身边。

    还因为她,还有她身边许许多多的人,联手把她推向了那样的结局。

    她当了凤山几百年的吉祥物。

    本来早已经习惯了。

    郁离望着透不出一丝光的月亮,缓缓地抱住了腿。

    这样的动作,让她感觉到一丝安全感——在她经受血脉反噬时,也喜欢这样。

    “反噬提前了?”一道沉冷的声音落在耳畔,微凉的手搭上了她的肩头,沛然纯正的灵流随之涌入。

    郁离转过头,竟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你怎么……”

    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寂渊一身雪发倾泻而下,竟像是裁下了月光中最柔和的一截月练。

    他出现在身边,周身气息霜淡云清,还带着一股好闻的雪松香气,让人轻易地联想到矗立在山巅不化积雪中的劲松。

    寂渊抬眼看她,神情淡淡:“不是说结散了?”

    “来时听说有只小凤凰,一人舌战十二大儒,还赢了。”

    “吵架吵赢了,怎么还不开心,一副……要碎了的样子。”

    他的声音清清淡淡,被风吹散,听起来竟比往日柔和。

    郁离吸了吸鼻子。

    蓦地感觉今晚风好大,风吹得眼眶都红了,有眼泪不受控制地想要往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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