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时,大理寺唯有最里间的厢房灯火通明。

    裴昭坐在案前,看着堆叠如山的卷宗,凝眉苦思。

    崔珩让她查的杜谦案,和他本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杜谦死前的三日内,在长史府见过崔珩;被杀当晚,崔珩又恰巧经过他遇刺的巷口。

    世上不会有如此巧合。

    更何况,杀害杜谦的刺客是赤罗国人。当年崔珩奉崔隆裕之命北上迎敌,接连屠了赤罗鞍毕、奚骅、玉落三座城池。赤罗百姓对他恨之入骨。

    这刺客去杀崔珩还差不多。

    此外,杜谦还见过另一个京都官员——吏部员外郎,杨赋。

    这杨赋是广宜长公主的驸马,年轻时因为画柳闻名,是京城四大丹青手之一,被称为“杨柳公子”。

    裴昭吹灭灯烛,往丰邑坊走去。

    翌日,还是得去晋王府一趟。

    晴空万里,旭日高悬。

    裴昭抵达王府时,崔珩正在校场射箭。修身的灰青色箭衣勾勒出青年劲瘦的腰线,瓷白的手指下,描金的七石弓如月般张开。最后一箭穿过靶心时,远方隐约可见的箭靶轰然倒地,激起尘埃阵阵。

    崔珩放下弓箭,问道:“袁姑娘会射箭吗?”

    “会一些。”

    射艺是君子六艺,裴昭从小就跟着裴东野学过,当时在年轻娘子里,箭术也算不错。

    崔珩笑了笑:“卫婴,带姑娘去选把趁手的弓箭。”

    不远处的兵器架上摆放着数柄良弓。

    在数把雕花繁复的弓箭之中,有一把乌色格弓极是不同。弓柄上的朱漆描金脱落殆尽,看上去被弓主人用了多次,想必就是崔珩最为趁手的弓箭,传闻中的“裂帛”。

    裴昭看了一会,目光落在二石力的红漆檀弓上。

    上回被郑霁青踢得左肩青了一片,十天半月过去,抬手时仍旧酸痛不已,大概只能拉得动这把。

    百步之外,新的箭靶已经安好。

    裴昭握着弓走回去,问:“殿下,那把乌色格弓是叫‘裂帛’吗?”

    崔珩微微一愣,问道:“怎么了?”

    裴昭一边摆弄着手底的檀弓,一边道:“箭声清厉,犹如裂帛。那是大周最好的弓。听说赤罗国的太子,便是死于裂帛之下。”

    崔珩看向她,眼底噙笑:“但它不是裂帛。袁姑娘若是有其他的话,可以直说。”

    调试好弓箭,裴昭看着他,继续道:“七年前,殿下曾屠了赤罗国鞍毕、奚骅、玉落三座城池,赤罗子民对殿下恨之入骨,屡次派人刺杀殿下。我猜那赤罗国的刺客原先想杀的也是你。但不知为何,却杀死了杜长史。其中原委,我暂时没想明白,但肯定和殿下关系不浅。”

    崔珩从箭筒中拾起一支白翎羽箭,将箭尾递过去:“袁姑娘好聪明。”

    裴昭望着手中的羽箭,皱眉道:“但愿殿下是真心夸赞。还有,我翻了快一个月的卷宗,得出的尽是些殿下知道的东西。殿下是真的想让我查清楚杜谦案么?还是说,殿下在耍我?”

    青年垂下眼,睫羽长而翘,投下淡紫色的阴影,过了一会,重新抬起眸:“本王怎么会耍你。……本王想看姑娘射箭。射完箭,就告诉你其余的事情。”

    烈日下,裴昭开始执弓试拉,但每当施力时,左肩便痛得冷汗直冒。

    十五岁时,她能拉得动三石弓,但今日即便是二石弓,一时也难以拉开。

    裴昭摇了摇头:“我箭术不好,拉不动。”

    崔珩平淡道:“不是拉不动,是身上有伤。”

    裴昭手指微顿,忽然想起不久前不知何人寄来的名贵药物,专治跌打损伤。

    八成是这个人赠的。

    他或许派人跟踪了自己,于是知道了端午节和郑霁青的矛盾——但既然派了人跟踪,为何不将郑霁青拦下,反倒来这一出马后炮。

    裴昭沉思了一会,想到郑府的郑怜也是他预选的未婚妻之一。

    原来是不想和未来的亲家弄僵关系。

    “拉弓的姿势没有错,右臂施力也很稳,但左臂使不出劲,是因为左肩有伤。”崔珩看着她额角的汗珠,缓缓开口,“袁姑娘,谁弄的。”

    “不小心滑了一跤——所以还要射箭吗?”

    崔珩沉默了一会,道:“要。”

    说了这么多,还以为不用了呢。

    裴昭只好低下头,重新开始调试弓箭。

    鼻尖传来一股淡淡的冷檀香,有人绕到身后,覆住她握着弓把的手,另一手又引着她拉开弓弦。

    温热的夏风拂过校场,吹得两人发丝交缠在一处。

    裴昭整个人僵住了,那股冷冽的香味铺天盖地笼下来,冰凉的玄铁扳指也硌在她手背上。

    “殿下,射箭这种事,我自己来就好。”

    “可是你拉不开。”他低声说。

    “拉不开也不用劳烦殿下来帮。”

    崔珩沉默了一会,松开她的手,站在一旁,眼眸中带着淡淡的笑意:“二石弓,芸溪也拉得开。袁姑娘若是没有伤的话,肯定可以。”

    裴昭松开弓弦,银白色的羽箭去如疾风,正中百步外木靶的靶心。

    “有伤也可以。”她微微一笑,侧过脸,“芸溪……好耳熟的名字。”

    似乎是上次忘了掀铃的婢女。

    但不知为何,此时站在一边的芸溪毫无喜色,反倒轻轻颤抖,面露恐惧。

    崔珩又取出一支白翎羽箭,搭箭拉弓,只是这次,箭镞并未朝向箭靶,而是朝向了芸溪。

    “是太后娘娘让你来的?”

    “奴婢,奴婢不明白殿下的话。”芸溪猛地跪在地上,如筛糠般抖着。

    崔珩不再多问,只是眯起眼睛,专心地校准箭镞。

    裴昭皱起眉,道:“殿下何必急于一时,不妨把她抓起来慢慢审。避免有什么误解,杀错了人。”

    “殿下饶命!袁姑娘,你帮我劝劝殿下!”芸溪膝行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衣摆,“袁姑娘,奴婢,奴婢才十四岁!怎么可能是别家的细作!”

    小娘子清秀的脸上已沾满泪痕。

    裴昭垂眸看着芸溪的手,后退一步,芸溪没拉稳,跌倒在地,再度仰起脸时,脸上又是委屈,又是惊讶。

    “芸溪平日里做的是什么。”

    “回袁姑娘,平日里奴婢只负责端茶送水还有传话……”

    “只是端茶送水的话,你虎口的茧子怎么来的。”裴昭又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

    芸溪的目光骤然狠戾,但不等她转动手腕,银色的箭镞便将小娘子掀翻在地。鲜血从胸口渗出来,一点点濡湿藕荷色的襦裙。

    此箭正中心口,毫无生还的可能。

    崔珩若无其事地放下弓。

    很快,芸溪的尸身被人抬到了别处。

    在大理寺将近一月,死尸见过不少,但当着自己的面死的,确实还是头一回。

    裴昭不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头有点晕。

    崔珩走近了些,轻声道:“袁姑娘看上去不舒服。”

    裴昭摇摇头:“看这芸溪的动作,想杀的居然不是殿下,而是我。”

    崔珩平淡道:“可能是袁姑娘的身份很特殊。”

    裴昭眼神微动,看向崔珩,偏生他一双淡漠的凤眼平静异常,也不知有何情绪,于是问:“殿下去隆德质库赎香奁做什么?总不至于是送给王妃吧?”

    “说不定呢。”崔珩弯了弯唇,“送王妃香奁,很奇怪么。”

    “送香奁不奇怪,但送被人用过的香奁奇怪。更何况,还是裴家的香奁。”裴昭微微皱起眉。

    “但袁姑娘不是想要么。”

    裴昭没再说话。

    这人果然知晓自己身份,过去种种行为,的确是试探。

    但是他到底怎么忽然认出自己的?难不成是凭自己的脸?

    可这张脸和过去相差极大,若不是亲近之人,绝无可能认出。

    一时想不出来,也没有头绪。

    过了片刻,裴昭重整表情,道:“殿下既知我是谁,为何不早说。”

    崔珩抬手屏退众人,淡笑着道:“本王在春雪居时,叫的便是裴小姐。但你说不是。”

    裴昭又说不出话了。

    天色变暗,乌云遍布,疾风拂起校场的尘土,是山雨欲来的征兆。

    “王二公子知道这件事吗?”崔珩看着远方暗紫色的天际,忽然问。

    “不知道。”裴昭摇了摇头,“事关性命,怎么能轻易告诉旁人。”

    崔珩垂下眸,眼底含着笑。

    看来两人也没有好到那种程度。

    “得等再亲近一些的时候说。”裴昭若有所思。

    崔珩的笑意收敛,唇线渐渐抿平:“裴小姐,隐瞒身世,伪造文状,是欺君死罪。你怎能如此轻易地就告知旁人。”

    “裴小姐死了好多年了。”裴昭抬眼望他,眼底出奇地平静。

    “而且,殿下知道我的身世却并未告发,说明我有用。殿下想要借当年的案子做什么?肃清政敌?”

    他留着自己,估计是察觉到了当年的案子有可疑之处,想借此做文章。

    但既然这样,也算是目的相同,可以暂且同行。

    崔珩望着她眼中警惕的神色,只觉得喉头微动,有些滞涩,过了半晌,才低声道:“本王想和裴小姐做个交易。”

    裴昭毫不意外地点点头:“我想让殿下彻查当年我们家的案子,找到文宗下旨抄斩的真正原因,还有送告发密函的人。殿下想要什么?”

    冰凉的雨丝落下,飘到他的眼中。

    不过片刻,雨势陡增,冰凉的水珠渗进衣领,浑身发冷。

    裴昭抬起袖子遮雨。

    但眼前的青年站在原地,毫无反应,唯独面色近乎惨白。雨水将他的青灰色的箭衣一点点浸湿,这翠色便愈加鲜明欲滴。

    他想要的估计太多,所以一时半会没好意思说。

    裴昭刚想说“先避一避雨”,谁知崔珩忽然开了口,清冷的声线在雨幕中泠泠动听。

    “裴小姐,替本王查一查杜谦的案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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