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继续向南奔驰。

    过了一会,银灯叩响了窗沿:“袁姑娘,二公子托我问你,今日还想不想下棋。二公子说,他不仅带着围棋,还带了六博棋。”

    方才看到的伤口虽然早已淡去,但不知为何,还是让她感到触目惊心。

    裴昭叹了口气,道:“银灯,我身体有些不舒服,暂时不去了。”

    银灯关切道:“二公子还托我带来了香囊。他说,姑娘上回去群青园时,就因为晕车难受。”

    裴昭闻言一怔,迟疑片刻后,伸手接过:“那帮我谢谢子实。”

    金香囊球的气味温和而妥帖,挂在车壁上时,让她低沉的情绪缓解许多。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马车里。

    “王长史派人给裴小姐传话了,殿下,卑职要去打探打探吗?”卫婴低声道。

    “王长史肯定对裴小姐有意思。”卫铮铮笃定道,“昨日下棋,裴小姐把他杀得片甲不留,王长史却还带着笑呢。虽然暂且看不出裴小姐对他有没有意思。”

    崔珩翻动文册的手一顿,抬眸道:“你们到底想说什么?”

    兄妹二人对视片刻,卫铮铮先开了口:“殿下竟然对裴小姐没意思么?”见崔珩没有反应,又道,“否则殿下贵体,也不用千里迢迢来岭南——楼节度使虽然鲁莽,但是把那些不安分的刺史治得服服帖帖,却不是什么难事。”

    马车在树林中穿行,斑驳光影落在青年俊秀的侧颜上。

    他看了两页情报,才道:“本王来岭南,是为了邕州那位药师。”

    杨黛香奁中的毒药极是罕见,暗探直到年初才带来一点消息,说邕州鬼市有个花毗国的药师,认识这种毒药,不但如此,还专门提出要见那瓶药的主人一面。

    卫铮铮又道:“太后娘娘逼殿下服的毒,似乎也是岭南带来的……它们之间会不会有所联系。”

    “……本王确实有过这种猜测。”

    “若当年是裴家和太后娘娘合谋下毒的,殿下要怎么对待裴小姐?”卫铮铮忍不住问。

    蝉鸣阵阵,令人烦躁。

    崔珩把阅过的情报往案下一堆:“让方觉夏过来。”

    卫婴出去寻人,但卫铮铮仍留着不动,低声道:“殿下,恕我多嘴。裴小姐聪明谨慎,殿下有些事情不如如实告诉她,若是等她自己查明白,到时候说不定会怀疑殿下的用心,然后……”见他眸色幽黑,卫铮铮识趣地闭上了嘴。

    车帷被人撩开,车内瞬时亮堂起来。

    “某来替殿下把脉。”方觉夏笑盈盈地坐进车,看着卫铮铮苦着脸离去后,才缓缓开口,“殿下这脉象,比上回还要糟糕许多。”

    崔珩看着自己的手腕,平淡道:“还有多久。”

    “再得不到根治的解药,恐怕至多一两年。”方觉夏叹了一口气,“某听闻,王家的婚宴上,殿下喝了很多酒。恕某多言,殿下的身子已经不适合饮酒了,就算是接风酒也不行。殿下若是有心事,也未必要喝酒解忧。”

    “方郎中怎么和卫铮铮一个样,既知是多言,偏还要说个不止。”崔珩微微一叹,收回自己的手,轻轻阖上眼。

    方觉夏低声道:“王长史的药渣,某方才看过,不过是普通的助眠药草,没有什么特别的。殿下为何觉得他有问题?”

    “……就是单纯不喜欢他,不行么。”

    方觉夏又深深叹了口气,在一旁点燃安神的熏香,然后将窗帘拉上,谁知一旁骑马的卫铮铮忽然牵着缰绳靠过来,道:“方郎中,我想——”

    方觉夏竖起手指:“有什么事先告诉某,等殿下醒来,某再转达。”

    “倒也不是重要的事。”卫铮铮摇摇头,伸手替他把帘子拉上,调转马头,向王萼的马车过去,道,“王长史,我也想看你们下棋。”

    王萼温和道:“那卫姑娘进来吧。”

    六博棋以投骰子确定行棋,吃棋被称作“食鱼”。食一鱼二分,得两分为小胜,得六分则为大胜。和围棋不同,六博棋虽需谋略,但靠的更多是运气。

    金烛惦记着上次亏掉的银锭,笑看着众人:“诸位,今日还赌不赌?”

    卫铮铮立刻道:“当然赌。还是赌我们姑娘赢。”

    银灯也把银锭推到裴昭面前:“这回,我也赌袁姑娘。”

    金烛看了王萼一眼,低声道:“二公子,我也想赌袁姑娘赢。”

    王萼闻言,含笑道:“那某也赌一赌。”他解下玉蹀躞上的镶珠龙形玉配。

    这玉佩玉色青白,玉质温润,一望即知是难得一见的上好佳品。

    “某赌自己赢。”

    “若是子实输了,这玉佩也不能切作三份。”裴昭端详了一会,笑道。

    “某不会输。”王萼抬眼望着她,温温一笑。

    这话勾起了她的胜负心,但她身上贵重些的,唯有宫绦上的吊坠,犹豫了一会,将吊坠往桌上一推,道:“行。我也赌自己赢。”

    金烛抚掌道:“好呀好呀!这样才有趣!”

    错金铜骰子上嵌着红玛瑙和绿松石,裴昭揉了揉手腕,开始投骰子。

    六博棋中,唯有“枭棋”可以吃“散棋”。裴昭的骰面是“三”,能走的是散棋。接着,王萼甩骰子,也是“三”,但能走的是枭棋。

    “二公子怎么一开始就得了两分!”金烛惊道,“真是开局不利,开局不利!”

    “金烛,别慌。”裴昭面无波澜,“棋局才刚开始。”

    六博棋要全部走完才可算分,开局如何,都是小事。她第二次甩的是六,走的还是散棋。可没想到,王萼又甩出了三,方才的枭棋立刻赶了上来,把又吃了一颗她的散棋。

    胜败乃兵家常事,棋局还很长。

    再次投骰子,裴昭终于走出枭棋,但五轮下去,裴昭觉得极是不对劲。枭棋一直赶不上王萼的散棋,而散棋每走几步,便被王萼的枭棋吃掉,第六轮时,王萼的散棋走到了终点,他拱手施礼:“袁姑娘,承让。”

    金烛痛心无比:“二公子,我的例银又没了!”

    银灯沉默不语,只望着裴昭的吊坠,欲言又止。

    卫铮铮皱起眉,但还是把银锭往前推了推,笑道:“哟,王长史,这下,真是大丰收呀。”

    “袁姑娘还要再来一局吗?”王萼没动桌上的银锭和吊坠,笑问道。

    错金铜骰子被裴昭紧紧地握在掌心,轻轻地摩挲。

    骰子并没有问题,难不成是她的运气的确不好?

    风将车帷吹得起起伏伏,却缓解不了夏日的燥热。

    “子实,再来一局。”

    “赌什么?”

    裴昭跳下车,回来时,将扇子按在桌上:“在京都刚买的。王长史赌什么?”他的目光停留在扇面的花纹上,原本明亮的眸色此时幽深如夜色,“银灯,把某的扇子也拿来。”

    银灯愣道:“二公子的扇子是御赐的。”

    王萼淡笑:“无碍,这局某还是会赢。诸位,还赌么?”

    金烛把银锭往王萼身前一推,卫铮铮立刻掏出一枚,推到裴昭身前,高声道:“赌就赌,谁怕谁呀!肯定我们袁姑娘赢!”

    银灯缓缓把银锭推到王萼身前,迟疑片刻,又收了回来,深吸一口气,推到裴昭身前。

    裴昭眼睫一颤,静默片刻,缓缓道:“这一局,王长史与我,都不许碰骰子。”

    “就按袁姑娘说的做。”王萼莞尔一笑,“金烛,替姑娘投骰子吧。”

    骰子落在桌案上,原本是“五”,但随着马车的颠簸,又转了转,变成“七”。

    山路渐渐陡起来,桌上的银锭齐齐晃着,银灯连忙把它们搂到一起。

    在颠簸中,崔珩缓缓睁开眼。

    许久没有做过梦了。偶尔梦到一次过去,还净是些不好的回忆。

    出征前夜,萧氏泪眼婆娑地为他斟酒,声音少见地温柔:“本宫希望阿珩能凯旋。”

    那时的他垂眸看着酒盏,并不答话。

    萧氏叹了一口气,道:“如今阿珩连娘也不愿意信任了?也罢……”说着,仰头喝下那盏酒,眼中浮出哀婉之色,“此次北上,定当艰难坎坷,毕竟陛下给阿珩的不过是些……但娘已在吉安寺为阿珩祈了平安符,今夜过后,亦会日日吃斋念佛,直到阿珩平安归来。”

    “……儿臣多谢母后。”他默然道。

    萧氏伸出手,想要摸一摸他的发鬓,但他头一偏,避开了。手落在他的肩上。妇人顿时泪如泉涌,红润的薄唇颤抖起来,接着开始剧烈地咳嗽。大宫女绿珠连忙递上手帕,轻轻抚着她的肩,语气心疼不已:“娘娘在太极殿前跪了五个时辰,求陛下不要让七殿下北上送死,可七殿下却——”

    “绿珠!”萧氏一边用绣帕拭泪,一边轻喝道。

    “娘娘为七殿下做了这么多事,却从不告诉七殿下,那便由绿珠来说!”绿珠吸了吸鼻子,“娘娘过去对七殿下确实疾言厉色,但人说什么不重要,做什么才重要……娘娘甚至向陛下求旨,立七殿下为——”

    “绿珠!”萧氏的声音陡然尖起来,“还没有结果的事情,告诉阿珩做什么?”

    “绿珠,替我斟酒吧。”崔珩叹了一口气。

    绿珠立刻往酒盏里斟了一杯。

    崔珩望着酒盏上萧氏的唇印,沉默不语。

    萧氏将一只干净的鎏金银盏推过去,柔声道:“这只娘没用过。阿珩用吧。”

    这酒名为灞陵伤别,京中贵族送行时,多饮此酒。酒味清冷,如同送别时的柳色。

    用膳时,两人都没有说话。殿内寂然,只能听见宫外婢女们扫雪的声音。

    用完膳后,他起身告退。走到殿外时,雪花落在他的眼睫上,没走两步,感到心口刺痒,轻轻咳嗽起来。他立刻折回殿,指尖忍不住颤抖,低声道:“娘是不是……把毒下在酒盏上了?”

    萧氏看着他的面容,眉眼间似有不忍,但语气淡漠如水:“阿珩,还是叫本宫‘母后’吧。解药每月服一次,好好吃,自不会有事。本宫已差人送去了,是半年的量……阿珩,别看本宫这么对你,本宫……娘是真的希望,你能够旗开得胜。阿珩,娘做的这些事,和你四哥没有关系。”

    绿珠望着他苍白昳丽的面容,垂下头,沉默不语。

    他低笑一声,缓缓道:“儿臣承母后吉言,定会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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