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静默,唯能听见夏夜的聒噪蝉鸣。

    崔珩漫不经心地理着案上的卷册,平淡道:“依据礼制,三品官员无论犯了何罪,都不应草草埋在乱葬岗。”

    “礼制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崔珏笑道,“七弟当时不在皇宫,自然不知那时父皇多么生气。裴家被抄斩后,父皇说,若是有官员想偷偷替他们收尸——”

    “你一个人来我的府邸说这些,不怕我杀你么?”崔珩打断他。

    他嘴角轻微弯起,使这话如同玩笑。

    崔珏一脸无所谓的表情:“今夜我来晋王府,不但太妃知道,陆尚书也知道。七弟不是这种肆无忌惮的人。况且,你我过去虽有恩怨,但毕竟有手足情谊,今夜你为罪臣迁坟一事,我自不会多说。”

    “你想要什么?”崔珩问。

    崔珏道:“我迟迟未立正妃,七弟,你可知我在等谁?”

    崔珩整理卷册的手顿住了,黑瞳微微凝住。

    “楼双信有个妹妹,今年刚满十四岁,名叫楼轻燕。”崔珏笑着说,“我想要她。”

    是要结盟的意思。

    崔珩神情稍缓:“可以。我会帮你说。”

    他这样干净利落地应了下来,反倒令崔珏有些惊讶:“七弟是不是也有事相求?”

    “嗯。确实有事想问。”崔珩道,“父皇五月十五收到告发密函,五月十八便下了抄斩的圣旨——三司的官员在做什么,在尸位素餐么?”说到后面,语气竟开始起伏。

    “七弟和裴小姐果真有私情。”长久以来的猜想得证,崔珏的笑容愈发肆意,“不过,我了解的不多,不如问问温家那位内侍。哦,七弟,人要向前看,我府里有不少美人……”

    温初贤是崔隆裕身边的内侍省总管。宣读抄斩圣谕的是他,宣读登基圣谕的也是他,崔隆裕一死,温初贤成了萧宛烟宫里的人。

    但除了每月的解药,他和萧宛烟毫无情分。

    找温初贤,有些困难。

    “七弟若是喜欢裴小姐那种有些傲气的,我府里也有,长得也清水,虽然家境是朴素了些……”崔珏喋喋不休。

    “哐”地一声,镇纸落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崔珏这才道:“不说这些。总之,楼小姐的事还要劳烦七弟。”

    “楼轻燕尚未及笄,你又要为父皇守孝,这事一时半会难有结果。”崔珩道。

    “婚宴不要太张扬,没人会管。”崔珏以为他是想反悔,声音一冷,“你去说亲,剩下的我自会处理。若没有其他的事——”

    崔珩忽而起身,从柜架上拿过一只掐丝的金如意。金如意的掐丝里残存着血迹,这血历时久远,已成黑色。

    那年端午,崔珏便是用这把金如意,砸在他的额上。

    “七弟……要做什么?”崔珏微微一愣。

    崔珩从容走来,唇角笑意温润:“自是物归原主。”

    崔珏起身外逃,但前襟被人一把抓住,接着,小腿上挨了一脚,他立刻跪倒在地。

    纵情享乐多年,体虚孱弱,一时毫无反抗的气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如意劈头盖脸砸来,砸的他眼冒金星。

    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眉骨、鼻梁缓缓流下。

    这崔珩竟敢打他!

    过去不论犯了什么错,父皇也往往只是口头教育,至多罚个禁足,而他竟敢打他,还打出了血!

    “你真以为打了胜仗,皇兄就会迁就你?等我回去——”

    口中被塞入了冰凉的硬物,止住了声音。

    正是那柄金如意。

    “那别回去了。”

    崔珏仰起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他是王爷,母亲是太妃,舅舅是炙手可热的陆尚书!崔珩竟想直接杀了他?

    眼上传来一阵剧痛,锋利的刀刃划过他的眼皮,视线中一片暗红。

    鼻尖浮动的清冷檀香愈发浓郁,他还在向自己逼近。

    耳畔响起了少年温和的声音:

    “春猎时,若没有你,裴小姐也不会愿意和我一组。”

    “若不是你的海东青,我也不会有幸被她救下,也不会……”

    崔珏没有听清楚后半句话,不知是因他被砸得耳鸣,还是少年的声音突然弱了下去。

    崔珩把奄奄一息的崔珏交给卫婴后,走到了屋外。

    月色流淌在青灰色的石砖上,轻薄如水。明明是夏夜,他却感到彻骨的冷意。

    远处的桂花树上,影影绰绰似挂着一只宫灯。

    他并非喜欢回头看的人,但这时却忍不住想,如果燃灯节那日,他没有假扮成韩廷芳就好了。如果他能同她道歉,说春猎时他说的不是真心话就好了。如果……

    崔珩脚步一滞,忽然想起了王修。

    王藻的父亲,御史大夫王修。

    按着王修的性子,在崔隆裕下旨抄斩时,他应当不会什么都不做。

    深夜私访王家时,王修竟还未睡下,在书室静坐着,似专门在等他。

    王修不好奢华,居家时多着布衣,以简素的桃木簪束发。但今日,少见地穿着官袍,紫色的衣服在昏黄的灯光下,弥漫出绮丽的光泽。

    “殿下是为了东野的事来。”还未等他开口,王修先一步说道,声音平缓而沙哑,“此事疑点重重。时候未到,殿下暂且不要打草惊蛇。”

    崔珩一怔,随即道:“王御史是说此事的关键人物,现在还活着?”

    “下官并无此意。”王修斟茶的动作微顿,“下官的意思是,殿下刚刚受封,应当韬光养晦、谨言慎行,等待时机成熟。”

    他神态慈祥,言辞恳切,一番言论,显是由肺腑而出。

    崔珩沉默了片刻,道:“这些年,御史不计前嫌,在朝中帮我数回。”

    他不明白为何王修知道王萼中毒和自己有关后,还会为他调查下毒的妃嫔。

    王修眼中毫无波澜,淡声道:“下官知道殿下并非针对阿萼,又算什么‘前嫌’。”

    崔珩又是沉默。

    这王修的心思,甚是难猜。

    “王萼不是你的骨肉么?你不恨我?”他实在想不明白,忍不住问。

    王修静静地望着他,似在端详他的容貌。崔珩不喜被人打量,但这时什么也没说,默默回看向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

    “东野是下官的挚友。”过了一会,王修看向一边。

    墙上挂着一副高山流水图。

    “亭子里抚琴的人是他,在一旁吹笛的是下官,这幅画是他的夫人杨黛画的。他遭受这样的变故,下官的心情,比殿下难受百倍。”王修的声音有些沙哑。

    难怪两家会结亲。说不定他们还是青梅竹马。

    崔珩忽然问道:“王藻会娶别人吗?”他觉得突兀,又道,“只是随口一问。”

    “是否再娶,要看阿藻的意思。”

    “还以为他和王御史一样,是什么专一的人。”崔珩轻嗤了一声。

    王修和王夫人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是众人眼中的模范夫妇。

    王修脸上青红不定,仿佛是被阴阳怪气的是他一般。沉默了半晌,才平淡道:“阿藻还这样年轻,若有心悦之人,想结良缘,也未尝不可。”

    -

    咸康七年。

    崔珩雪夜回府时,暗探卫铮铮在书斋门口站着,似有急事禀报。

    “五日前,有人向隆德质库打听杨黛的遗物。”卫铮铮道。

    这并不是什么罕事。

    每隔一段时间,便有官员拉出东野案,借此攻讦政敌。

    崔珩轻轻嗯了一声:“就按着以前的方法处理。”

    七年来,他一直在查东野案的始末。

    缠绵病榻的崔隆裕是在收到一封密函后,才怒不可恕地以谋逆罪抄斩满门。但这封关键的密函,崔珩却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好似虚无缥缈的传闻一般,当时的官员都知道这回事,但没有人清楚,密函里究竟写的是什么。

    崔珩跨过门槛,把鹤氅挂在木施上。

    在无声中,雪水落在瓷砖上,滴滴答答,有如心跳。

    卫铮铮继续道:“殿下,但这次是个年轻娘子,吴州人,父亲是吴州长史袁庵,来京城是为了考取进士。目前住在丰邑坊。”说着,把一个信封放到桌上,“这是韩尚书送来的答卷。”

    信封上写着“晋王殿下亲启”六个字,是吏部尚书韩青驰的亲笔。

    崔珩慢慢地抽出信纸,一点点展平。

    看了一会,他道:“卫铮铮,把第二个暗格打开,最底下有一张请柬。”

    他见过两次裴昭的字,第一次是在生日的请柬上,第二次是在花篮灯的红符纸上。

    两处字迹整体看上去相差极大,但细枝末节处,却是相似的。

    崔珩的脸上不辨喜怒,只眼睫颤抖,预示着心绪的起伏。

    “你觉得它们是同一个人写的么?”过了一会,他竟问道。

    卫铮铮细细观摩了一会,摇了摇头。

    “七年光景,足以让一个人字迹改变许多。”他又道。

    崔珩站起身,似要直接去一趟丰邑坊。但走到门口时,步子生生停住了。

    院落中覆盖着银白色的薄雪,止住他波澜的心绪。

    这些年,他名声欠佳。这样贸然找上门似乎有些不妥。

    “卫铮铮,给韩尚书带句话。”

    “探花使给这位袁姑娘留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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