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来慈宁宫时,宫中灯火通明,有如白昼,此时,却极是凄凉,殿内的万物都罩着一层灰蒙蒙的影。宫女们除却绿珠,也被悉数遣散。

    崔珩不愿意见她,是以此日裴昭是由卫铮铮陪着来的。

    萧宛烟斜靠在竹榻上,懒懒地看着棋局,眼角中浮出一抹衣影时,才缓缓抬起眼,淡笑道:“坐。”

    裴昭在她对面坐下,垂眼看着棋局。黑白两方僵持不下,厮杀得难舍难分,场面极是胶着。

    萧宛烟缓缓抿了口茶,笑道:“裴二娘子这次来,应当不会是想同哀家下棋吧?”

    裴昭直言道:“崔瑀的伤口我见过,不像是殿下动的手。那日慈宁宫里,发生了什么?”

    萧宛烟把茶盏放下,剔起了手指,轻笑道:“还以为阿珩对你知无不言呢……不过,告诉你也无妨,瑀儿是哀家亲手杀的。”

    虽然事先已料到这样的真相,但被萧宛烟亲口说出,裴昭还是愣了半晌。

    这个女人确实不是一般的心狠手辣。

    “裴二娘子和杨黛很像。”萧宛烟淡淡道,“总是把情绪写在脸上。”

    猛然听见阿娘的名字,裴昭一时有些错愕,手指紧紧地攥在膝上的布料。

    “当年杨黛从邕州回来后,遇到了哀家,那样的表情……哀家一下便知她在邕州查到了什么。还有,小霜的死,说到底还和杨黛有关。”萧宛烟顿了顿,端详着她的神情,“若不是杨黛告诉先皇哀家的身份和什么岭南的‘菲娘子’有关,哀家也不会杀掉小霜。毕竟,她可是哀家的妹妹。”说罢,竟抬手拭起泪。

    裴昭冷笑道:“娘娘何必惺惺作态。于娘娘来说,杀掉亲人,不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情么。”

    萧宛烟弯了弯唇,光艳动人的脸因又哭又笑的神情显得极是诡艳:“言归正传,哀家同你讲一讲那一日慈宁宫发生的事。”

    妇人垂下睫,看着晶莹的茶水,陷入回忆。

    被软禁后,慈宁宫消息闭塞,但当崔瑀失魂落魄地跑进来,叫着“阿娘”的时候,萧宛烟很快料到了外面发生了什么。果真,片刻后,崔珩就走了进来,手中握着一柄银色的配剑,剑尖淌着血。

    可惜萧宛烟看得出来,崔珩并不打算杀崔瑀,他恨的人是自己。

    银色的剑横在两人中间,面色苍白的青年平淡地笑着:“儿臣从未感受过亲情,今日实在想知道,事关性命时,母子之情能深到什么地步?倘若今日只有一人能活下去……”他看了眼香炉中的摇摇欲坠的一支香,眉眼间染上疲倦,“给二位一炷香的时间做选择。”

    闪着银光的剑刃上映出崔瑀惊慌失措的表情,他站在另一边,一个劲道:“阿娘,若不是七弟,朕也不会想开什么地宫,验父皇的尸骨……阿娘……”

    萧宛烟听着一声声的“阿娘”,心中暗自冷笑,崔瑀自从八年前登基后,便再也没这样亲昵地叫过“阿娘”,现在这么叫,却是求她撞剑自刎来换他一条活路。

    萧宛烟淡声道:“阿娘能为瑀儿去死,是阿娘最好的结局。但是……崔韫晖,哀家还有一些话想和瑀儿单独说。”

    原来一直给他下毒的“阿娘”,也是愿意为了人去死的。

    崔珩淡笑一声,放下剑:“好。”

    崔瑀不曾想到萧宛烟这样快地作出决定,原本惊慌失措的神情淡去,眼中也染上了不舍。他垂着头打量着妇人眼角淡淡的皱纹,想起小时候她唱摇篮曲的模样,又想起自己因为不如崔珩气馁时,她总是温柔地笑着,摸摸他的头,让他放心,崔珩是永远登不上皇位的……

    那时他以为这只是随口的安慰而已,但后来才得知崔珩被阿娘下了毒。

    他的阿娘是真的很爱他。

    他应该恨的是崔珩。

    若不是崔珩非要提出什么开地宫,他怎会一气之下,和阿娘十余天都没见上一面?又怎会好不容易见上,却是这样的生离死别?

    崔珩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

    崔瑀低声道:“阿娘,朕真的很舍不得你。但阿娘应当知道,龙椅有多难坐,朕又有多少苦衷和不得已之处……”他叹了口气,“阿娘不应该对蓁蓁下手的,也不应该那样纵容舅舅。”

    萧宛烟轻轻地抚着他的脸颊,淡笑道:“瑀儿这种时候,怎么还在责怪阿娘。”

    崔瑀连声道:“朕绝无此意。只是朕觉得……”他的声音霎时沙哑,眼瞳猛地睁大,慢慢下垂,不可置信地望着插在胸前的匕首,“阿娘……你……萧宛烟……”

    一旁的绿珠看得呆了,惊叫道:“娘娘!”

    “瑀儿,阿娘很爱你。”萧宛烟一边柔声道,一边把匕首又往里推了半寸,“你若是要恨,还是去恨你的好堂弟吧。化成厉鬼去找他,好不好?”

    好堂弟?

    崔瑀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慢慢地扯着萧宛烟的衣摆滑到地上。

    崔珩怔了半晌,回过神时,才疾步上前,蹲下身将手搭在崔瑀的颈脉上。

    没有生还的可能。

    他替崔瑀阖上眼后,抬眸看着居高临下的萧宛烟。

    萧宛烟轻轻一笑:“哀家不止对你残忍,对瑀儿也残忍。晋王殿下,这下,释怀了么?”

    崔珩站起身,拿素帕拭去了指尖上的血渍,什么也没说。

    被萧宛烟看穿心思除却恶心,还有些难言的情绪。

    萧宛烟又道:“阿珩看上去,很期待哀家为了瑀儿去死。可惜,没能如意。”

    崔珩面无表情,只是说:“崔瑀既然已经死了,本王自会遵守诺言。”说罢,转身向殿外走去,却听得萧宛烟道:“阿珩想不想知道,小霜将你托付给哀家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虽然崔珩毫无伶舟霜的记忆,但还是停住了脚步。

    “小霜说,她虽然不喜欢孩子,但还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长大。”萧宛烟淡淡一笑,“‘韫晖’二字,其实是她为你取的。可惜你没能如她的愿。”

    -

    从慈宁宫出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天际的黄日缓缓沉降到地平线下,西边的天空一片紫红,鸟雀飞过时,只剩下漆黑的剪影。

    “裴小姐当真要把萧宛烟送离京城?”卫铮铮低声问道。

    裴昭低头看着绵延不断的石板路,沉默不语。

    有崔珩的令牌在身,离开安福门和芳林门不是什么难事。

    卫铮铮叹了一声:“裴小姐,我不会将此事转告给殿下的。雪岭分别那日,殿下说,此后我只听你的命令就好。”

    裴昭侧过头看她,绚烂的晚霞照得卫铮铮的眼底泛着亮光:“但裴小姐,你可知道放走萧宛烟的罪名是什么?”

    裴昭轻轻应了一声。

    私自放走杀害先皇的罪犯,根据律法是死刑。更别提如今朝中不少大官想将自家的闺秀送到晋王府,借此求将来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

    到时候若是要审,恐怕不会好看。

    夜晚入寝前,裴昭再次劝说崔珩答应萧宛烟的条件。

    崔珩坐在榻边,吹灭最后一盏灯烛后,道:“把萧宛烟放走,百官那里不好交代。”

    的确如此,不能让官员们知道他有毒缠身的事情。否则,没人会愿意专心地扶持一个体弱多病的人成为帝王。时局变化太快,也容易生乱。

    “倘若不考虑百官,殿下是怎么想的?”裴昭不死心地又问。

    崔珩半天没有回答,过了一会,轻声道:“只希望她过得痛苦。”

    “可是我不想看你痛苦。”裴昭环住他的腰,清冽的香味萦绕在鼻尖,“放下过去很难,我知道,但是……韫晖,我真的不想看你再那么痛苦。”

    他迟疑了片刻,低头在她额心落下一个轻如蝉翼的吻:“先睡吧,夫人。”

    长夜寂寂,心事重重,直到半夜,裴昭也没有睡着。

    月光洒在柔软的锦缎上,照出凄凉。

    一旁的青年,眼睛紧阖,眉心微皱,看上去做了个不大好的梦。

    崔珩梦到了童年的事。

    彼时他六岁,崔瑀十三岁。

    下暴雨的夜晚,他因为怕黑迟迟没有入睡,崔瑀却把殿内的最后一盏烛火也吹熄了,给他讲女鬼吃小孩的故事。讲完后,崔瑀一会儿便睡了过去。他困意全无地坐在榻边,让婢女把烛台重新点亮。婢女却道:“四殿下不喜欢点着烛睡觉。”

    月光照在婢女白皙的脸上,有如鬼魅,他想到了崔瑀讲的故事。

    他踮起脚,想把烛台点亮,谁知一道雷光划过,手一颤,火折子落在地上,丝绒地毯立刻烧了起来。但很快,婢女将茶水泼了上去,地毯上留下难看的疤痕。

    萧宛烟从隔壁的屋子赶来后,扇了他两个巴掌,见崔瑀没事后才问,为什么这样做。

    崔珩轻轻地碰了碰自己的脸,很烫。

    “娘,我不是故意的……”

    萧宛烟只看着婢女。婢女道:“七殿下怕黑,睡不着。点蜡烛的时候不小心让火折落在了地上。”

    冷白的月光下,萧宛烟那双狭长的凤眼凝着他,似乎在问:真的是不小心么。

    过了一会,不知想到了什么,拉着他在榻边坐下,唱儿歌哄他入睡。

    他那时以为,阿娘或许是爱自己的。

    裴昭轻轻地抚着他的眉心,半天后,终于舒展开来。

    还是没有困意。

    萧宛烟给的时限很紧,她必须在五日内安排好一切。

    虽然,暂时也没想好怎么面对放走萧宛烟的后果。兵变之后,要安抚人心,拉拢世族,稳定地位,若是群臣借此刁难,即便是毫无顾忌的崔珩,也会有难处。

    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

    正思量间,旁边的人翻了个身,胳膊顺势压在了她的腰间,眉心又皱起来。裴昭刚要抬手去抚平,却见他微微睁开眼,眼眸尚未焦距,一片空冥。过了一会,崔珩才从睡梦中挣脱出来,摸了摸裴昭的侧颊,柔声道:“怎么还没睡着……”

    他顿了顿,又道:“夫人,萧宛烟的事情,我自己处理,好不好?”

    裴昭垂下睫,避开他的视线:“好。”过了一会又道,“殿下,过几日我要去一趟碧落湖。”

    “正好这段时间比较清闲,我和你一同去。”

    裴昭摇头道:“见的都是小时候的闺中密友。殿下在,她们恐怕会放不开。”

    崔珩低下头用亲她,亲完后轻笑道:“夫人不会一见到过去的朋友,就不要我了吧?”

    “殿下这也要吃醋……”裴昭打趣道,说着伸手掐了掐他的脸颊,“恐怕心眼太小了些。”

    “本王和心胸宽大的裴小姐不同,裴小姐,你怎么都不吃醋。”他含笑道。

    裴昭抬起眼看他。浓黑的眼中亮着月色,温柔得能让人溺死在里面。

    “吃殿下和谁的醋?卫统领?方郎中?楼节度使?还是兵部的沈三郎?刑部的陈录事?……啊,不至于要吃你和韩尚书的醋吧?”裴昭翻过身,整个人压在他身上,捧着他的脸,“不过,我确实听说不少世家想给殿下牵姻缘,谁叫我们晋王殿下年少有为、俊美无俦,谁不想有这么好的……唔!”

    舌尖被含着反复吸/吮,未来得及说完的话被堵在喉中,化作粘腻的水声。直到快喘不过气时,崔珩才松开她,眼中笑意迷蒙。裴昭感觉有什么东西抵在了腿侧,但他没有继续做下去,只是柔声道:“夫人比我,好上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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