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到这种地步,崔珩的确不好收场。

    裴昭垂下眼,轻声道:“恳请殿下把我交给三司判决……呃,赐死。”

    假死的方法有不少,裴昭自然也不是真的想死。但至少,得让群臣看到崔珩愿意赐死自己。

    对面半天没有回话。过了一会,崔珩才道:“别让任何人进来。”

    “是。”卫婴垂首退了出去。

    裴昭刚要抬眸看他,但天旋地转间,整个人被按在了垂纱后的床榻上。肩膀被用力地摁住,崔珩将膝盖抵在她的腿间,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眸中一片冷意:“裴小姐以为,本王在因为应付不好三司生气?”

    他自嘲地弯了弯唇,努力平息着怒意。但想到她昏迷不醒、面色惨白的模样,声音愈加冰冷:“你知不知道本王到时,你是什么样子?若是那个渔民再晚一些救你,裴小姐,你根本活不到现在。”

    原来是那叶扁舟上的舟子救了她。

    裴昭侧过头避开他含怒的视线,但崔珩钳住她的下巴,继续道:“在青州渡口时,你还让卫铮铮带方觉夏先走,是不想活了么?”

    “当时的情况,除了我,谁留在那都不会有活路,而且,还得让方郎中配药……”

    他怒极反笑,冷冷地讽刺道:“这么说,还是聪明的裴小姐,衡量利弊后的决策。”

    他很少气成这样。

    裴昭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抿紧了唇。

    “有的人口口声声祝本王身体康健……”崔珩俯下身,长发垂落在她的身畔,“自己却一点也不惜命,连赐死这种话都说的出来。”

    裴昭急忙道:“不是说真的赐死,伪造假死,给百官一个交代。不然,殿下有别的方法堵住悠悠众口?”

    “当然有。”他轻笑一声,“谁提便杀了谁,十天半月便不会有人再提这件事。”

    这算什么方法?

    “可他们说的没错。我明知故犯,拿着殿下的令牌,私自放走太后娘娘,的确该交由三司判决。嘶……殿下松开些,你压得我肩膀痛。”

    “裴小姐连死都不怕,还知道痛。”他虽这样说,还是松开了手上的力度。

    “没有不怕死。”裴昭认真地望着他,“但有很多事情比性命更重要。”

    他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若是不放走娘娘,殿下的身体怎么处理好政务,怎么应对南边的战事?还有,若是不跳江,便会被花毗国用来招降,遇到这种情况,殿下一定会和我做出同样的选择。”

    崔珩垂下睫,眼中波澜渐落。

    两人久久静默,只望着彼此。良久,裴昭柔声问道:“殿下还在生气?”

    “嗯。”

    裴昭抬手抚摸着他的脸,指尖落在他唇角,向上划:“那……对不起殿下,对不起韫晖,对不起夫君。原谅我。”

    崔珩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夫人道歉,一点诚意也没有。”

    裴昭支起身子,轻轻地啄了一下他的唇。

    “还是不够。”

    殿外电闪雷鸣,下起了暴雨。殿内暗了下来,被帐幔遮掩的床榻更是昏暗。

    一波接着一波的浪潮将裴昭颠得意乱情迷,灭顶的快感使她不停地流着泪,软枕上濡湿一片,声音也逐渐哽咽:“慢一点……”

    然而崔珩只是将小臂箍紧,迫使她仰起上半身迎合。后背紧贴在他的胸膛上,剧烈的快感令裴昭瞬时失了声,只张着嘴,一句连贯的话也说不出来。

    但他还嫌不够。

    崔珩掰过她的脸深吻,唇齿纠缠,水生啧啧,直到大脑嗡鸣时才慢慢松开。

    裴昭再度睁眼时,暴雨停歇,落日的橙光透过纸窗,将万物笼罩在温柔的融光里。身上换成了轻薄的寝衣,崔珩一手揽着她,一手翻阅膝上的奏疏。察觉到怀中的动静,他把奏疏放在一边,道:“夫人有什么想吃的?”

    被折腾了一个下午,腹内空空,确实很饿。

    但裴昭只是拽着他的胳膊坐起来,讽刺道:“殿下生气还能折腾这么久,真是纵欲过度,我不知道怎么说你。”

    崔珩轻笑了一声,纠正道:“其实夫人说对不起时已经不生气了,单纯……没控制住而已。”说着,又箍紧了胳膊,低眸看着她微蹙的眉心,“怎么办……现在夫人好像有些生气。”

    “没生气,还是在担心三司的事。”裴昭仰起脸,亲昵地蹭了蹭他的下颌,“殿下,真的要把他们杀了么?”

    距离承天门兵变已过了一个多月,从呈上来的奏疏来看,人心已拉拢得差不多了,即便他真的要把直言上疏的官员诛杀,好像也不会有多少影响。

    崔珩点了点头。

    裴昭叹道:“我不希望殿下因我杀掉无辜的人。而且,对殿下来说,设计一场假死,不是什么难事。”

    “无辜……”崔珩微微挑眉,眼中尽是讽意,“他们之所以揪着不放,可不是因为夫人放了人。毕竟,硬说起来,错的最多的还是本王,若不是本王把令牌给了夫人,萧宛烟连慈宁宫都走不出去……但他们将矛头对准你,不过是因为过去裴丞相和政见不同而已。当年裴丞相推行均恩令时,他们不少人因此被贬,闹得很不好看。”

    裴昭怔了片刻。

    阿父去世了这样久,当年的事留下的余波竟蔓延到今日。再开口时,声音也弱了下去:“但至少,奏疏上写的句句在理,殿下杀了他们,对名声无益。想来想去,还是设计一场假死有利无弊。这样……我们依旧能在一起,还能让百官们看见殿下顾全大局。”

    他摇头:“若是假死,裴小姐又要换成别的身份、别的名字,可是……”他唇角微挑,漆黑的眸子漫上笑意,“若是他日有幸能名留史书,我只希望能和你的真名同留一卷。”

    裴昭心弦拨动,想起了他在邕州说过的话。

    昭是日光,晖也是。

    “夫人不想他们死,我会想别的办法让他们闭嘴。这一次都交给我处理,好不好?”

    裴昭靠在他身前,万籁寂静,耳畔唯能听到蓬勃的心跳。他低下头,捧着她的脸,轻柔的吻落在眉心、眼角、侧颊,最后停留在鲜润的唇瓣上。

    不同于往日舌尖的纠缠,这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他在静静地等待答案。

    良久,裴昭埋在他的肩窝上,低声呢喃道:“好。”

    -

    咸康八年,花毗国攻破邕州城,危难之际,国赖长君,幼帝崔衍让位于晋王,改元昭宁。

    和在雪岭潦草的分别不同,崔珩没有瞒着裴昭南下亲征的事。但即便缓了十天半个月,等饯别的宫宴结束,回到绫绮殿时,裴昭还是感到难言的低沉。

    殿内的烛火都比往日暗了许多。

    床帐放下后,裴昭搂着他的肩,没有说一句话,只默默地落着泪。

    崔珩用指腹拭去泪痕,柔声道:“很快就能见面的,裴小姐。”

    裴昭还是不说话。一说话,好不容易擦干净的眼泪估计又要落下来。

    “一定会赶在裴小姐生辰前回来的。”他又道。

    虽然南荣哀在离开大周前便被拦下,七城的布防图也没有落入花毗国人的手中,但从楼双信频频寄回的战报来看,花毗国为这次突袭准备了许久,怎么看都会是一场鏖战。

    他说这样的话,显然是安慰而已。

    裴昭没说话,只轻轻地吻起他的唇。

    微弱的烛火透过帐幔的缝隙,照出两人紧紧交叠着的影子。

    像是要把对方压进自己骨血一般。

    -

    昭宁元年,冬月。

    天空蓝润得如同水洗过的官窑瓷,京城的一砖一瓦,都被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朱雀大街两旁,站满了赶来围观的百姓,此起彼伏的讨论声惊走了两旁槐树上的鸟雀,直到庆贺的爆竹声响起,人们才稍稍安静一些。

    “陈兄,陛下当真是今日班师回朝么?”路边一男子抬手遮着刺眼的阳光,“怎么还不见军队?”

    “李兄,稍安勿躁。你可知刚才过去的那辆马车里,坐着的是谁?”另一男子笑着道,“某给一个提示,那辆马车是红漆底,顶篷上有走脊金龙,竿头上是浅金色的螭首……”

    “陈兄别卖关子了,赶紧说!”被称为李兄的男子撞了一下他的胳膊。

    “李兄这也猜不出来?这样的銮驾,全大周,除了陛下,唯有皇后娘娘才能坐……”

    即至正午,天空中下起了薄薄的雪。远处的天际线下,出现了一行黑压压的影子。

    内侍省的小太监尖声叫起来:“娘娘,是陛下!”

    出城迎接的官员们立刻喧闹起来。

    空中晃晃悠悠的雪粒被阳光照得晶莹透亮,那队人马愈来愈近。

    银色的盔甲折射出刺眼的光,红色的斗篷在风中发出猎猎的声响。银雪兜鍪下,是一张昳丽俊俏的脸,浓黑的眼中含着笑意。

    青年翻身下马。

    百官们一边拭泪,一边一个劲地高呼着:“恭迎陛下,班师回朝!”

    裴昭抬步上前,小太监连忙举起雀翎凤盖跟随,但裴昭嫌他动作太慢,提起衣摆小跑起来。

    两个人在纷飞的雪中紧紧地拥在一起。

    崔珩低眸注视着她,微微上挑的眼如同黑曜石般透亮,温柔得让人不由沉溺其中。

    “好久不见,夫人。”他轻声道。

    裴昭埋在他的胸前不说话,只觉得温热的液体顺着眼角不停地涌出来。

    “我很想你。”他又道。

    日日夜夜都在想。

    -

    《周史·武宗本纪》

    武宗珩美姿容,有风操,善骑射。名著海岱,士咸慕之。北却赤罗,西平花毗;威震四方,举国宴然……由是而大周中兴始也,时人谓之:昭宁盛世。

    《周廷野史》

    帝年幼时,即心悦裴氏女昭,即称帝,改元昭宁。时人曾言,昭宁二字,以恳望皇后岁岁安宁是也。

    -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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