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闷热,花厅房檐低垂,雨水跌落,在门前青阶凝出薄薄一层水意。

    房檐下,年轻男子微微垂首,虽是作揖,身姿依旧挺拔:“老师。”

    荣国公看着此人,笑意难抑,上前去扶:“这样大的雨,愣在檐下做什么,教灵儿也跟着淋雨。”

    男子身侧还站着一个矮他半头的少女,一根素净银簪,挽起妇人发髻,却着藕色衣裙,杏目盈盈,稚气未脱之相,眉眼弯弯地笑:“他哪敢失了礼数?若是真不行礼,少不得又得被您一顿数落。”

    荣国公佯肃了脸色:“我何时是这般刻板的人。”

    虽是肃容,眼底却都是藏不住的笑意。好似岳丈,端详着久未回门的闺婿。

    戚灵玉踏入花厅时,便瞧见这样一番天伦之景。

    活衬得她似个外人。

    荣国公向是不苟言笑,在小辈面前尤其如此。她一度以为是他生性不爱笑。直至那年虞灵入府。

    连笑也不曾给予过她几回的父亲,却对着别家女儿温言抚慰,眉目净是她从未见过的柔和。

    戚灵玉微一失神,无声攥紧绣帕。待回过神,却笑如珠玉琳琅:“怎么有贵客来了,爹爹竟不知会我一声,教我失了招待。”

    少女拈裙绕出玉屏,新换的石榴裙上繁花着锦,乌发如云,挽着繁复样式,钗环虽少,只择两三根篦在要处,细看却根根精雕细琢。

    这样贵重的打扮,偏她生得端丽而娇艳,教人不觉浮华,只教人觉得她是什么珍而重的珠宝,捧在手中怕碎了,含在口中怕化了。

    厅中人见了她,一时神色各异。

    青年微微侧了眼,那藕色衣裙的少女却面色发白,抿了抿唇。

    戚灵玉跨入厅中,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却恍如未觉。

    她兀自寻了一方空椅,摆手招呼众人坐下,方笑道:“不知虞家阿姐与宋公子此来京中,可有落脚之处了?若是不妨,便在国公府歇下吧?”

    闻言,荣国公眸中不经意流露了赞许之色。

    他这幼女幼时顽劣刁蛮,不服管教。一眨眼,却出落得越发有分寸。这些年协掌中馈,更是教人刮目相看。

    也是如此,教他越发倚重。府中大小事,拿不定主意时,偶尔也会交予她定夺。这女儿也一向拿捏得当,处事得体,从不教他失望。

    他于堂前落座,身子微微前倾:“你二人从前便是在国公府住着,饮食起居,一应齐备,何必劳动奔波。”

    堂上,宋珩微一顿,推拒道:“学生如今携妻拜访,怎敢再叨扰老师?早已在外寻了落脚处。”

    “……这,”荣国公略一迟疑,尚在组织措辞,便听戚灵玉道:“京中寸土寸金,二位才来两三日,能寻到什么好地方。倒不如先由国公府张罗,再慢慢儿安置。”

    荣国公含笑颔首:“我意下亦是如此。回春院儿大小正合适,我已令人腾出来了。”

    虞灵面露难色:“可那不是竹筠阿姐的院子?”

    “国公府如此多的空院儿,总不至于教她没地方住。”荣国公毫无迟疑道。

    坐在一侧,想起戚竹筠上门求她的模样,戚灵玉心中只余冷笑。

    她自幼生在国公府,自认早已摸透她爹的脾性。向是为了外人,不顾自家死活。

    一府容不得两位好客主人,便是戚竹筠不来寻她,她亦不会让此二人,再有机会长居于国公府。

    心有不豫,她面上却不显:“阿姐那院儿老旧,下人迁院儿也要些时日。怎合适教人长住。依我看,国公府于京中尚有一方宅邸,只需稍加修葺,便可住人,又是独门独户,比这回春院好得多。”

    话音落,宋珩便已拧起了眉:“怎好教国公府这样大兴土木。”

    荣国公亦不赞许道:“那屋十余年未住人,难免破败。若要大修,如此花费,难免惹人议论。”

    “爹且听女儿一言,”戚灵玉辩道,“房无人住则荒。那屋虽是老宅,却是先皇御赐,不好放任不理,迟早有这么一修。与其到时大动干戈,不如趁此时让宋公子搬进去,一并大修。有了人气,也省得老宅荒败,一举两得。爹以为如何?”

    一番说辞,有理有据。

    荣国公沉吟片刻,也觉得妥当:“府中之事,你比我清楚,此事你来安排即可。”

    荣国公府一众仆妇,对此情此景早已见怪不怪。反是一对小夫妻不约而同抬了眸,神色各异。

    休整老宅需要时日,戚灵玉便命人先行清出别院,令宋珩与虞灵分开住下。

    安置完此事,却是天色已晚。她不得已,放下了出府寻人的打算。

    她心中焦灼,饭后徘徊廊下,不防迎面撞上一席皂衫的人影。

    避让已来不及。宋珩率先拱手:“见过二小姐。”

    戚灵玉看清来人,稍退一步,略略颔首:“宋公子。”

    青年礼毕抬首,夏日雨云消弭,余晖在云层中翻卷,穿过庭廊,在他身侧镀上一层绚烂绛色,暗处皂衫垂落:“今日府中事忙,有劳二小姐了。”

    戚灵玉见他拱手,却是微微一晃神。

    遥想上一回他二人见面,还是三年前,此人成亲将离国公府,也是站在此间回廊下,与她拜别。

    宋珩立于阶下,垂目拱手:“这三年在国公府,有劳二小姐照拂,不胜感激。只是小民心有所属,二小姐心意,只怕无福消受。”

    她侧身立在花阶上,袖里掐着方撷下的花枝,掐出满手汁水,慢条斯理一声讥诮:“宋公子未免太过高看自己。”

    少年不置可否地笑笑:“那便当是小民痴心妄想吧。”

    言辞恭谨,眼中的挑衅之意,却是横溢而出。

    戚灵玉是曾有过三分心动。

    不单惜此人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喜他恃才傲物,野心勃勃。

    还曾羡他春风得意马蹄疾,妒他是个男儿,分明出身寒微,籍籍无名,却能凭笔墨文章,得了国公青眼,金榜高中,崭露头角。

    年少心曲,千般滋味,不一而足。

    她曾以为他二人秉性相投,棋逢对手。一度以为宋珩亦是如此想法。

    却不料,在三年前那个夏夜,脸面都被此人放在地上狠狠踩踏。

    三年光景,别时那年少年尚且眉目青涩,眨眼便如青竹抽长,敛去一身轻狂,出落得眉目沉着,喜怒难辨。

    戚灵玉定了定神,摇着手中绢扇,语声疏懒:“都是自家人,何必多礼。”

    “闻听二小姐新婚在即,未来得及道一声恭喜。”

    戚灵玉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生了三分燥意。她本就恼着这桩亲事。有一刹,几以为此人看透了她心事,特来狎弄她。

    只是一转眼,却只瞧见双沉静眉眼。

    道是自己生了心魔,她袖手一转,将绢扇搭在栏杆上,信口道:“大人升迁京中,本应我道这声恭喜才是。”

    青年垂眸,慢条斯理道:“微末官阶,不足道也。不及世子爷年纪轻轻,已是正三品羽林卫指挥使。”

    戚灵玉微一顿,好半晌方反应过来,此人竟确是在讥笑她。

    羽林卫指挥使说来好听,实则是个荫官,是上京世家安置自家不学无术子弟的闲差,并无实权。

    宣朝重文胜武,哪怕不通文墨的脚夫,都明白探花郎的分量,往后仕途晓畅,再次也是一方大员。

    换作别人口中,戚灵玉只会以为是真心实意的恭贺。

    偏生是宋珩。他二人对彼此心性心知肚明,此时如此言语,只能是明褒暗讽,有意作弄。

    戚灵玉险险气笑了。

    只是正欲反唇相讥,想到什么,她倏地又转了念。

    假若那场大梦为真,戚家此时便是大难临头,岌岌可危。她怎么好再开罪一个将来可能于官场上有所助益之人?

    铡刀在前,平生头一回,灵玉敛了性子,好言好语道:“大人过谦了,不过是个闲差,养家糊口已是勉强,怎能与大人作比。”

    宋珩抬眸,望着她,眼中愕色分明。

    半晌微狭了眼:“时隔三年,二小姐稳重了不少。”

    戚灵玉不喜他评判语气。打了个呵欠,微微欠身,便作告辞:“天色已晚,大人早些歇下吧。”

    言毕反身回了房中,一番拾掇,便又睡下。

    不料刚一阖眼,竟又是入梦。

    仍是大雨瓢泼,沾湿帷帐。这一回却是雨水横泗的长街,眼前朱门半阖。

    戚灵玉抬起头,却觉眼熟。半晌忽想起,这竟是她白日里为宋氏夫妇安排的府邸。

    倏尔有人从中探出半边腰身:“夫人进来吧。”

    穿过重重廊檐,来到书房之中。红木案牍之侧,一席青衫的男子将将放下手中墨笔,朝着她侧眸低声:“老师之事,罪涉贪墨……陛下决意重惩,以儆效尤。我亦无能为力。”

    天色昏晦,戚灵玉盯着桌案。那方宣纸上墨迹未干,一笔一画,字迹清隽,辞采斐然,写的是敬神的青词。

    莫名地,她想起,君主沉迷道术,是以其心腹重臣,皆擅青词。

    戚灵玉幽幽开口:“我父亲当年那样爱重你,宋大人如今身为阁臣,便当真一点法子都想不出来吗?”

    那男子正是宋珩,闻言却只双目微垂:“家国大事,怎可为私人情谊牵扯。斯人已矣,还望国公夫人节哀。”

    书房陷入沉寂,独闻窗外大雨滂沱。

    戚灵玉倏尔一声冷笑,气声幽幽,如毒蛇般盘旋而上:“好!好一个家国大事!”

    倏地一道雷霆,划破天幕,照彻书房,也映亮她手中物事。那竟是一把寸丈长的剑簪,尖端藏刃,被她簪在发上,直至此时抽出,满头青丝散落。

    瞧见此物,宋珩脸色倏地煞白,抬眸看她:“戚灵玉,你要做什么?”

    戚灵玉不答,手腕一翻,将匕首朝前一送。

    雪亮刀光一闪,掠过青衫,却因对方扬手牵制,失了准头,只将将插入腰腹。

    血水喷溅,染透白墙。一声强自压抑的痛呼,划破阖府清寂。

    “……家国大事?”盯着桌案之后,因剧痛弓起身的人影,戚灵玉甩开手,笑声凄惶,“我爹一生清正,他是何为人,你再清楚不过。若当真出于公心,那封参奏他的折子,一笔一画,又怎会出自你这个得意门生之手!”

    “宋珩,为了你的青云大道,一己私欲,你如何对得起九泉下那数百条冤魂?”

    案后男子冷汗涔涔,却仍只手扶着桌案,抬首挤出一丝讥笑:“一生清正?一己私欲,古木衰朽,非一日之功。戚家如何落到如今下场,你再清楚不过,何来冤魂之说?”

    痛到极处扭曲面容,他咬着牙,慢慢挤出字句:“戚家罪有应得。上京尸位素餐,取用于民的蠡虫,都该是如此下场!”

    房门外,仆役脚步声芜杂,倏地破门而入:“大人……大人你怎么了?”

    她眼中闪过一丝忌惮,却听得宋珩开口,气若游丝:“看日往日情面,我放你一马……出了这扇门,我便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

    雷声隆隆,大雨滂沱。水意漫漶,泼天昏晦。

    再转眼,却又是在一架颠簸马车中。

    车轮咕噜噜滚着,本应硌得人浑身生疼,只是身下不知枕着何物,触感温热而柔软。

    戚灵玉蓦然睁开眼。

    映入眼是一张白皙如玉的容颜。微垂的眼睫根根分明,长发如流水散落她颊侧,眼梢一点泪痣,衬得他气度愈发柔和。

    只是双眸对视的刹那,那目光微敛,淬了冰似的冷漠。

    “风景瑜?”

    他口气淡淡:“醒了?”

    轻风掀起车帘,透入一缕晨光,送来一丝夹着腥风的水汽。

    这是……出京郊必经的烟雨桥?

    “你众目睽睽之下伤了阁臣,此事难以遮掩,即便宋府不追究,也势必引来大理寺详查。这阵你且去京郊,暂避一段时日。”头顶,男子浅声低语,不杂分毫情绪。

    戚灵玉蓦地清醒过来,发出一声讥诮:“暂避?这一去,我还有机会回到上京吗?”

    风景瑜沉默片刻:“他决意铲除上京勋贵,愿意放你出府,只怕亦是为了祸水东引,接机对付宁国公府。最好便是从此隐姓埋名……”

    一阵无由的恼意涌上心头,戚灵玉挣动着往轿厢外钻出。

    却被人拦腰截住:“戚灵玉!”

    戚灵玉意图挣开他束缚,幽幽冷笑:“放开!我回大理寺自首。”

    “你疯了?”

    “我既敢做便敢认。便是死在刑狱之中,也好过改名换姓,苟且度日!”

    “你如此冲动行事,又置国公府清誉于何地?”身后男子一声低喝,一贯沉静的声线,罕见地微微颤抖。

    戚灵玉却不曾察觉,她心中一酸,泪意无端涌起,却强自压抑着喉头哽咽之意,讥笑:“你无非怕我连累了你,连累了国公府,如此,岂非正和你意?”

    那张脸上忽地神色一乱:“我不曾……”

    戚灵玉忽地扬手。

    “啪”地一声脆响,回荡在逼仄车厢中,一时间,两人齐齐一怔。

    片刻后,盯着那张白皙面孔上浮现的五道指印,戚灵玉率先回过神,趁着这片刻怔愣,挣脱钻出轿厢,两三步冲向桥边。

    雨后初霁,莹莹洒落桥下滔滔湍流。

    “戚灵玉!”

    她深吸一口气,半只脚抵住边沿,盯着眼前人陡然煞白的脸色,无声发笑:“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成为宋珩的棋子。风景瑜,我不欠你分毫。”

    言毕,她倒退一步,任由身子坠向百余丈高的江面!

    江水悠悠,倒映出少女娇艳的面影。却在坠入的一瞬,倏然破碎重组,化作一张秀气而白皙的面容。

    戚灵玉一惊,自梦中惊醒。

    臂弯下却枕着一张陌生的书案。案前纱窗未掩,在桌面积出一摊静水。

    微熹的晨光之中,倒映出她的面容。

    那眼梢浮着一颗泪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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