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津门的当口。

    菜场口痴痴的站着个女人。

    头发乱蓬蓬的,身上着的是上等丝绸的旗袍,侧边的口子直开到了腿根部。初看上去还以为是做衣服的裁缝粗了心,忘了缝合闭合的线,口子才开得老高。近了看才知是被人生生撕裂的,密匝的断线头子,一只沾着泥点子的手死死地扯着,似乎还嫌开的不够,要开得更往上一些。

    乱糟糟的头发盖住了脸,发梢沾着口水沾在脸上,湿呼呼的,嘴边里还淌着口水,悬着一滴一滴往下滴。粘嗒嗒的口水,拉长了线,一升一缩的往下扯,令人看了瞬间望而生畏。

    一只眼睛隐藏在头发后面,留了一只在外面,呆望着。仿佛电影里扮的冤鬼来寻仇,阴森森的怕人。眼神里空空洞洞,痴望着不远处的高耸的木头架子。

    远处灰蒙蒙的天,阴沉沉地压迫过来。高高大大的绞刑架,两头的梁柱已经有些腐坏了,碎碎的细末子被钻木虫吐的丝连在一起,一吊吊悬在风里晃摆,摇摇欲坠。

    肃杀的秋风吹过来,脸上像遭了刀子,火辣辣的疼。这是萧瑟秋日里的津门城,街道上冷冷清清,偶尔见到几个瑟缩着脖子的人走过,狗不理的蒸笼突突地向上冒着热腾腾的白汽,在这凛凛的冷风天里直暖到人心里。

    旁里的“丽都荟”歌舞厅张着无力的口,仿佛一只困意正浓的酣睡着的困兽,一会吐出来一些人,一会又吞进去一群,进进出出的人完成着一轮又一轮新陈代谢。花枝招展的贵妇,红艳艳的绸子布,时尚多彩的洋装,藏青色的长布衫,短而挺直的西装马甲,窈窕淑女谦谦君子,在这灯红酒绿的世界里亦真亦幻。

    进去的人想要洗脱风尘,出来的人意犹味尽,极不情愿,冷风一吹直缩了身子,把脖子埋在衣领子里,斜望了望天,灰蒙蒙的煞人,风钻了脖子里,他生气地咒骂着——鬼冷得很!

    通街里冷清极了,仿佛蛇肚里空空的,收紧着肠子。巷子里斜斜嗒塔地走着两个人。一高一矮,都是女人的走法。急匆匆地裹着小碎步往前赶。小的走得吃力,走两步又跌倒在地上,她赶紧爬起来,追着前面佝偻的背影,眼睛里湿润润的——刚才摔得疼了!

    阿小没让它流出来,只让它包在眼眶里打转,前面的路模糊了——她硬生生没哭出来。

    前面的走得急,佝偻的身子,三寸金莲吧嗒吧嗒地急急往前迈着,走一阵她见阿小落后了一大截,又极不情源地停下来等,边等边着急地喊:“阿小儿,快来!”

    等阿小赶近了,她捉了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拉着往前赶。可是阿小实在太小了,赶不及大人的步子,几乎是被拖着往前走,不一会又落下了——阿婆拉着她的手不知何时又放开了。

    阿小一个人在后面跌跌撞撞——跌倒了,又爬起来。又跌倒了,又爬起来,如此反反复复。

    阿婆急得有些不耐烦,看她跌跌撞撞于心不忍,又停下来等,依然是那句:“阿小儿,快来!”

    没有别的安慰,连半句心疼的话都没有。

    阿小的眼泪有些包不住了,小手上沾满了污糟,刚才跌倒时按了一手泥。稚嫩的皮肤摔破了,渗着血珠儿,火辣辣的疼。她渴望阿婆能抱着她走,可是她佝偻苍老的身子像极了即将折断的老树,阿小放弃了那样的想法,狠狠地咬着嘴唇,继续跌跌撞撞地往前赶过去。

    跌倒,爬起;跌倒,爬起……过道里,秋风正浓。

    疯女人靠着身旁的木柱子。碗口粗的柱子红漆已经脱落,露出龟裂的本体,经历了岁月和雨水烈阳的拷打,已经失了昔日新劲的风光,一道道开裂的口子透着木料的纹路,泛着深褐色的光。

    木柱上有些红迹斑斑的地方,可能是朱漆留下的残痕,细看之下倒觉得有几分像是干涸的血渍,风吹日晒的时候久了,颜色变得愈加暗淡,只留得一道暗红的印子,难以辨得真切。

    冷风吹过来,撩起她额前散乱的头发,露出另外的半边脸来。她的脸是标准的瓜子脸,如果不是因为流着口水,定然是个美人儿。朱唇微启,玲珑小口,柔和可爱的鼻子,一双水润的眼睛掩不住满溢的灵气,生的是绞好的柳叶眉,白皙的脖颈。

    眼睛里是痴痴的颜色,直勾勾地望着矗立着的绞刑架。麻褐色的粗绳打着个一个大在的绳圈,悬挂在空中,井绳般粗的麻绳子,上面有些红色的印迹,不知道是哪位断头客留下的。死人的血浸到了麻绳的纤维里,一直浸到了心儿,浸得越透浸得越重,它杀人的成就就越辉煌。

    菜场口是个空旷的平地,四周里空荡荡的,离人住的房子老远,显然是怕染了这里的晦气。路过的人瑟缩着,怕极了这个鬼地方!

    女人的脸上沾了些污泥,贴了半边脸,却是掩不住她皮肤的白净,与干净的另一半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一个天了,无神地,孤独地呆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她还是先前的眼色,刑架上麻绳圈在风中晃悠悠地摇荡着。她看不够,一直都看不够,呆呆地盯着,静静地不说话。大概站久了,腿肚子有些酸,她觉着麻,抱着柱子顺着蹲下去。

    冰冷污浊的地面上满是污泥,可她顾不着这些,大概站得太久疲累的缘故。任着冰冷的泥水染了身上的旗袍,荧白的绸子沾得满是黑污污的泥巴。她的眼睛不曾换过地方,一直死死盯着在那个高高大大的木头架子,手从丝袍上滑下来,欠进手底下的泥巴里,泥水刺骨得冷透人心。

    “阿小儿,走快些!”一个颇显烦躁的声音传过来,疯女人仍痴望着,她什么也听不见。

    “婆婆,阿小儿走不动了!”阿小在后面喊,磕磕碰碰地往前赶。

    天是灰的,树也是灰的,她的眼睛里的光也是灰的。赶累了,嘴角也流着血,膝盖也磕破了,沾了不少泥,泪水在眼睛里骨碌碌打转,阿小在心里哭。

    “阿小儿,快来,找到她了!”阿婆在前面喊。她的三寸金莲滴滴答答踩着地上的积水,污黑的泥水染了绣花布鞋的底,鞋帮子浸透了污黑的颜色,脏得污人眼睛。

    阿婆朝疯女人的方向走去,阿小跟在后面,跌跌撞撞。她稚嫩的脸上挂着泪珠子,膝盖疼得忍不住了,走起路来一蹶一拐,让人看了也禁不住心生可怜。

    阿婆走到疯女人面前,佝着身子想拉她起来,可她太重了,阿婆拉得甚是吃力。泥水沾了女人一身,丝织的旗袍算是拯救无望了,洗干净也会留着印子。

    阿婆有些气喘,她毕竟老了,额头上深深浅浅的皱纹如沟壑一般,生硬地刻在上面,那是时间淌过的见证。她拉着女人往回走,女人的步子极不情愿,磕磕绊绊,眼睛仍朝着刑架的方向。

    阿婆瘦弱的身子与她年轻的身体对比,实在是吃力得明显。被她拉扯着往后仰,吃力地前进着,像极拖着重船的吃力的纤夫。

    女人累了,任由阿婆拉着往回走,失魂落魄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那个空荡荡的孤零零矗立的绞刑架。

    “阿姆,他会回来么?”疯女人说话了,幽幽地语调,掩不住的望穿秋水般的期盼。

    “会的,他会的,我们回去,他一会就来!”阿婆像哄孩子一般哄着她。女人的眼睛里空空洞洞,一成不变的痴望。

    她的脸上忽然展出笑来,如孩童般幼稚地问:“他真的会来么?”

    “来,会来的,会来的……”阿婆转过身,用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污泥,心疼的哄着。

    疯女人是阿婆的孩子,前些年她得了失心疯,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据坊间传言,前些年女人爱上一个革命党,后面被官差捉住了,插了尖尖的木牌押到这菜场口,在高高大大的刑架下先是判了绞刑,然后又砍了脑袋,那根粗大的麻绳,就是当时悬尸告示时用的。

    那个时候女人站在人堆里,看着殷红的血液从他的脖子的断口喷涌出来,血淋淋的头颅落在地上直溜溜滚了好几转。他还张大着眼睛,眼睛望着的方向是女人站着的地方。

    后来女人就疯了,经常跑到这个地方来,望着那高高大大的木架子呆呆傻傻地出神。仿佛他半截身子还悬在那里,无头的颈项血淋淋的一片,鲜血还在喷涌,那颗跌落到地上的头颅还直勾勾地望着她。

    阿小儿是女人的孩子,开春满四岁,她穿着短得齐腰的旧棉袄,里面一层叠一层有七八件,露出一截肚脐来,长短不齐,难受得她不停挣扎着,那还是阿婆托人捡来的。

    冷风贴着生冷的地面掠过来,钻进她的小褂子里。她觉得有些冷,小手紧紧地按着无法齐腰的衣脚,胖乎乎小手上全是污黑的泥,血口子还渗着血,她觉着疼脸上却没有哭,只是任着泪珠儿包在眼眶里。

    她怕阿婆骂,悄悄地用另外一只手掩在伤口上,一蹶一拐地跟上去,局促地站在疯女人的一边,扯着她的旗袍口子。阿婆说,她是她姆妈,然而在小小的她看来,她只是个总是流着口水的疯女人。

    每当黄昏的时候,她就会听见阿婆颠着小脚吧嗒吧嗒从阁楼里下来,一边走一边抱怨:“这个疯子!这个疯子!又跑了!又跑了!”

    阿婆的话常常是充满怨气而又饱含可怜的,尽管她也知道,并不是她想疯。从当初遇上他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疯了,疯狂地爱上他,注定要和他爱恨纠缠,最后疯狂地看着他送命。

    阿小习惯藏在阁楼的楼梯下的黑暗里,听阿婆唧唧喳喳地一路抱怨。每当阿婆骂“疯子!疯子!”的时候,她的心底便会莫明地生出一种快感,这是一种奇异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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