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得呛人，像一块刚从水里捞起来的灰绸子，蘸满水汽，蒙在一张青黄瘦削的脸上——这块的地势不平，秋风里全是青青黄黄的一片，光着的秃树丫子，挂着几张残留的枯叶，在风中荡悠着，断不开的眷恋。
秋风吹得人心里发冷，冷的风灌进脖子里，透过皮肤的孔隙钻进去，蔓延到心底。好似锅里著着的饺子，一泼水，全都凉了，沉到水底里去。
四处一片萧瑟凄凉的景象，冷的风，冷的树丫子，冷的泥土，冷的人，冷的心，一切都是冰凉透心的，萧瑟凛冽的空旷坟场。含冤死的，被粗大的木架子绞上去死的，跪下来被砍掉头的，老死的，害病死的，都埋在这里。
一个个突兀着的泥堆子紧挨着散布着，像母猪肚皮上的□□子，一个个照排着过去，到了端头，又重新开始。冷的泥巴颜色，灰扑扑的，在树丫子下边也显得灰扑扑的，凉到人心底。
那些逼仄的树干也是白扑扑的——一大片的白桦林，灰白的树干，班驳的皮，残叶在风里摇摆，快掉下来的样子，大概是站立的地方太荒凉了，高大的树身在冷风中也尽显得单薄了些。
“阿小儿，快过来！”一个妇人跪在一个新起的坟前，佝偻着身子忙活着，搁在一旁的竹篮里垫着几张酱黄的纸，篮子里装满祭祀死人用的纸钱。中间剪成方孔的纸，白色的，是天空里那种灰扑扑的白，虚弱无力的白。
别处未烧光的纸屑被冷风一吹，大大咧咧地扬起来——燃烧未尽的边角残纸与飞屑被冷风卷在空中，上上下下，撒了下面的坟头一地。纸钱的主人生怕别的坟头伸手来抢了过去，心急地要抢回来。到底这冷风是最公平的，举起一些灰烬扬到别处去，远处孤独的坟茔也需要一些慰藉。谁说这世道无情？你看，纸钱被一阵风撒得满个坟场里都是，各人都有各人的份儿。
白的蜡烛，天空里那样的灰白，被点着了，黄里透红的火芯子，正中裹着毛边纸的竹芯烧得黢黑，蜡烛一点点烧下去，一点点短下去，火苗子兹兹地往上窜，闪着黄橙橙的光。新生的温暖刚沾着手，便给冷风一吹，全都给吹散了——原来本就是凝结不起来的。
“阿小儿，快过来！”老妇人念叨着，手里忙活着对着坟头一阵叩拜，仿佛是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显得极为吃力。
她已经老了，额头上深深浅浅的刻着些沟壑，像是这一块干涸之地。她的脸在天空的映照下，隐隐有些泛黑，皱皮的脸尖秃着罐骨，她老了，的确是老了。
阿小害怕，不敢过去，仰着头望着四处光秃秃的树丫，偶尔会有一两只鸟停泊在上面，在树尖上，抑或从树洞里钻出来，张开翅膀唿地一下子就不见了，都是些影子，完全是些影子。
她怕，那是个新起的坟，不知道是埋了谁？她齐腰的短褂子挡不住风，冷风灌进去，她觉着冷，努力地缩着身子，她也不知道蹲下去。其实她是知道的，只是不敢，因为蹲下去后面会露出一截空档来，那样会更加冷。她不要那样，那样会露出小屁股，别人看见会是多么羞人的事！
“阿小儿，快过来！”阿婆佝着身子，跪在坟前，远远地唤她。她站在远处，只见着个小小的影儿，在这片灰白的大地上极不起眼，却又是不能忽视的存在。
阿婆有些累了，守着面前正在燃烧的黄纸，看着那些纸钱上的孔，方的孔，铜钱一样的孔，死人子的孔，渐渐地烧在焦黑的后面，只剩下一堆灰烬——篮子里的纸钱就要烧完了。
她吃力地就近搜索着干树枝，想要把那堆焦黑的灰烬翻过来，据说烧给死人的纸钱一定要烧得通透，不然到不了地府，变成不中用的东西。焦纸堆刚翻过来，火苗子一下子猛烈地窜起来，待得里面大半残留的黄纸都烧透了，火苗又一下子矮下去，只余下一点红映映的火印子。
活人的温暖照不到死人的身上。
阿婆认真地凝视着它烧完过去，又嫌不够，索性用树丫子一撬，火苗子又一下子窜上来，烧尽夹在灰烬里的残存的一点毛纸边，掀起一阵昙花般的温暖，余温渐渐灭了，留下一堆凉透了的灰烬。
活人的温暖照不到死人身上。
“阿小儿，快过来！”阿婆挣扎着起来，跪得太久，她膝盖有些发麻。她向她招手，可是阿小全然没有过来的意思，愣生生地站在那里，看着光秃秃的树丫子，白扑扑的斑驳树干，鸟儿在她眼睛里也只留下一道影子。
大概是黄昏的时辰了，远处有些依稀的灯光亮起来，零星的一点一点，像极了坟场里的烛光，永远也只是那么一点点。清明节的时候或许会多一些，橘黄色的烛光洒开来，开着一朵一朵温暖的花，短暂而脆弱的光芒。
活人的温暖照不到死人身上。
烫平的地平线上两个一高一低的身影，高的佝偻着，矮的孱弱而？？小。
“阿小儿，快过来，时候不早了，拜了早些回去。”阿婆曲着身子蹒跚地走过来，捉了她的小手，也不管得她愿意不愿意，硬生生地扯着往坟头前赶。她想挣扎，却是由不得她的，身体里没有力气，她只得任阿婆拽着过去。
“来！快拜，拜完就走了。”阿婆按下她小小的身子，她想倔却怎的也反抗不过，被迫扑通一下跪下来，朝着坟头上狠狠磕了几个头。
坚硬的碎石块，冰凉凉的，磕得她生疼，可她没喊，额头上全是火辣辣的疼痛感 ，眼泪包在眼眶里打转，身子被阿婆的手压着，直不起来。噙着的眼泪被震落在面前冰冷的石块上，留下一道湿湿的印迹
“婆婆，疼！”阿小心里生出些不满，她极力想抗议，小嘴却只是微微地张了一下，想说的话被她生生咽了下去，无声地压迫着身子。
面前只不过是个泥堆子，她搞不懂为什么要朝着它下跪。她挣扎着起来，扑扑地拍打着褂子上的灰，一声声重重的拍下去，拍得她的小腿都觉着疼了。又拍，又拍，非要拍去它！
死人子的晦气，拍！拍！
“好了，走吧。”阿婆催了，捉了她的小手，可她倔着不想走，回去的路是漫长的——从这里回到家，要一个小时的脚程，她不要走，因为她总是落着她的后面，跌跌撞撞，小手都擦破皮了，痛！渗着血珠珠儿的痛。
“阿小儿，走了，天黑下来了！”阿婆在前面喊，脚步已经走在前面去了，可是阿小还不想走。阿婆远远地唤她，阿小只是站着不肯走，仰着脸看灰彤彤的天。
月亮已经上来了，睁着眼睛，望着她，她只是想哭，脚肚子酸了，不想走。阿婆又佝着身子回来拉她，她由不得，跌跌撞撞地跟了过去。
天上的月光越来越明了，在清冷的夜空中画出个银盘，亮堂堂的，银盘上有些青色的暗迹，有人说是月亮海，又有人说那是月亮山。到底是什么？谁又知道呢？
月光下的白桦树影子朦胧，斜着道浅浅的影子，静静地立在这片魂魄归宿的地方，生着杂草的荒凉之地——满是泥堆子的地方，纸吊钱飞扬的地方。灰白色的树壳是它的瘦衣子，死人子的瘦衣子，竹房子里的瘦衣子。
风起了，带着寒意，卷进衣管里，领口里，裤管里，人心里，满满的全都是寒意。月光是冷的，天是冷的，风也是冷的，连那刚烧过的纸钱堆也是冷的。
远处，地平线的线条也是连接着一片清冷的天，一高一低的两个小点儿缓慢移动着，渐渐地隐没在地平线之下，慢慢看不见了。
秋风吹得人心里发冷，冷的风灌进脖子里，透过皮肤的孔隙钻进去，蔓延到心底。好似锅里著着的饺子，一泼水，全都凉了，沉到水底里去。
四处一片萧瑟凄凉的景象，冷的风，冷的树丫子，冷的泥土，冷的人，冷的心，一切都是冰凉透心的，萧瑟凛冽的空旷坟场。含冤死的，被粗大的木架子绞上去死的，跪下来被砍掉头的，老死的，害病死的，都埋在这里。
一个个突兀着的泥堆子紧挨着散布着，像母猪肚皮上的□□子，一个个照排着过去，到了端头，又重新开始。冷的泥巴颜色，灰扑扑的，在树丫子下边也显得灰扑扑的，凉到人心底。
那些逼仄的树干也是白扑扑的——一大片的白桦林，灰白的树干，班驳的皮，残叶在风里摇摆，快掉下来的样子，大概是站立的地方太荒凉了，高大的树身在冷风中也尽显得单薄了些。
“阿小儿，快过来！”一个妇人跪在一个新起的坟前，佝偻着身子忙活着，搁在一旁的竹篮里垫着几张酱黄的纸，篮子里装满祭祀死人用的纸钱。中间剪成方孔的纸，白色的，是天空里那种灰扑扑的白，虚弱无力的白。
别处未烧光的纸屑被冷风一吹，大大咧咧地扬起来——燃烧未尽的边角残纸与飞屑被冷风卷在空中，上上下下，撒了下面的坟头一地。纸钱的主人生怕别的坟头伸手来抢了过去，心急地要抢回来。到底这冷风是最公平的，举起一些灰烬扬到别处去，远处孤独的坟茔也需要一些慰藉。谁说这世道无情？你看，纸钱被一阵风撒得满个坟场里都是，各人都有各人的份儿。
白的蜡烛，天空里那样的灰白，被点着了，黄里透红的火芯子，正中裹着毛边纸的竹芯烧得黢黑，蜡烛一点点烧下去，一点点短下去，火苗子兹兹地往上窜，闪着黄橙橙的光。新生的温暖刚沾着手，便给冷风一吹，全都给吹散了——原来本就是凝结不起来的。
“阿小儿，快过来！”老妇人念叨着，手里忙活着对着坟头一阵叩拜，仿佛是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显得极为吃力。
她已经老了，额头上深深浅浅的刻着些沟壑，像是这一块干涸之地。她的脸在天空的映照下，隐隐有些泛黑，皱皮的脸尖秃着罐骨，她老了，的确是老了。
阿小害怕，不敢过去，仰着头望着四处光秃秃的树丫，偶尔会有一两只鸟停泊在上面，在树尖上，抑或从树洞里钻出来，张开翅膀唿地一下子就不见了，都是些影子，完全是些影子。
她怕，那是个新起的坟，不知道是埋了谁？她齐腰的短褂子挡不住风，冷风灌进去，她觉着冷，努力地缩着身子，她也不知道蹲下去。其实她是知道的，只是不敢，因为蹲下去后面会露出一截空档来，那样会更加冷。她不要那样，那样会露出小屁股，别人看见会是多么羞人的事！
“阿小儿，快过来！”阿婆佝着身子，跪在坟前，远远地唤她。她站在远处，只见着个小小的影儿，在这片灰白的大地上极不起眼，却又是不能忽视的存在。
阿婆有些累了，守着面前正在燃烧的黄纸，看着那些纸钱上的孔，方的孔，铜钱一样的孔，死人子的孔，渐渐地烧在焦黑的后面，只剩下一堆灰烬——篮子里的纸钱就要烧完了。
她吃力地就近搜索着干树枝，想要把那堆焦黑的灰烬翻过来，据说烧给死人的纸钱一定要烧得通透，不然到不了地府，变成不中用的东西。焦纸堆刚翻过来，火苗子一下子猛烈地窜起来，待得里面大半残留的黄纸都烧透了，火苗又一下子矮下去，只余下一点红映映的火印子。
活人的温暖照不到死人的身上。
阿婆认真地凝视着它烧完过去，又嫌不够，索性用树丫子一撬，火苗子又一下子窜上来，烧尽夹在灰烬里的残存的一点毛纸边，掀起一阵昙花般的温暖，余温渐渐灭了，留下一堆凉透了的灰烬。
活人的温暖照不到死人身上。
“阿小儿，快过来！”阿婆挣扎着起来，跪得太久，她膝盖有些发麻。她向她招手，可是阿小全然没有过来的意思，愣生生地站在那里，看着光秃秃的树丫子，白扑扑的斑驳树干，鸟儿在她眼睛里也只留下一道影子。
大概是黄昏的时辰了，远处有些依稀的灯光亮起来，零星的一点一点，像极了坟场里的烛光，永远也只是那么一点点。清明节的时候或许会多一些，橘黄色的烛光洒开来，开着一朵一朵温暖的花，短暂而脆弱的光芒。
活人的温暖照不到死人身上。
烫平的地平线上两个一高一低的身影，高的佝偻着，矮的孱弱而？？小。
“阿小儿，快过来，时候不早了，拜了早些回去。”阿婆曲着身子蹒跚地走过来，捉了她的小手，也不管得她愿意不愿意，硬生生地扯着往坟头前赶。她想挣扎，却是由不得她的，身体里没有力气，她只得任阿婆拽着过去。
“来！快拜，拜完就走了。”阿婆按下她小小的身子，她想倔却怎的也反抗不过，被迫扑通一下跪下来，朝着坟头上狠狠磕了几个头。
坚硬的碎石块，冰凉凉的，磕得她生疼，可她没喊，额头上全是火辣辣的疼痛感 ，眼泪包在眼眶里打转，身子被阿婆的手压着，直不起来。噙着的眼泪被震落在面前冰冷的石块上，留下一道湿湿的印迹
“婆婆，疼！”阿小心里生出些不满，她极力想抗议，小嘴却只是微微地张了一下，想说的话被她生生咽了下去，无声地压迫着身子。
面前只不过是个泥堆子，她搞不懂为什么要朝着它下跪。她挣扎着起来，扑扑地拍打着褂子上的灰，一声声重重的拍下去，拍得她的小腿都觉着疼了。又拍，又拍，非要拍去它！
死人子的晦气，拍！拍！
“好了，走吧。”阿婆催了，捉了她的小手，可她倔着不想走，回去的路是漫长的——从这里回到家，要一个小时的脚程，她不要走，因为她总是落着她的后面，跌跌撞撞，小手都擦破皮了，痛！渗着血珠珠儿的痛。
“阿小儿，走了，天黑下来了！”阿婆在前面喊，脚步已经走在前面去了，可是阿小还不想走。阿婆远远地唤她，阿小只是站着不肯走，仰着脸看灰彤彤的天。
月亮已经上来了，睁着眼睛，望着她，她只是想哭，脚肚子酸了，不想走。阿婆又佝着身子回来拉她，她由不得，跌跌撞撞地跟了过去。
天上的月光越来越明了，在清冷的夜空中画出个银盘，亮堂堂的，银盘上有些青色的暗迹，有人说是月亮海，又有人说那是月亮山。到底是什么？谁又知道呢？
月光下的白桦树影子朦胧，斜着道浅浅的影子，静静地立在这片魂魄归宿的地方，生着杂草的荒凉之地——满是泥堆子的地方，纸吊钱飞扬的地方。灰白色的树壳是它的瘦衣子，死人子的瘦衣子，竹房子里的瘦衣子。
风起了，带着寒意，卷进衣管里，领口里，裤管里，人心里，满满的全都是寒意。月光是冷的，天是冷的，风也是冷的，连那刚烧过的纸钱堆也是冷的。
远处，地平线的线条也是连接着一片清冷的天，一高一低的两个小点儿缓慢移动着，渐渐地隐没在地平线之下，慢慢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