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假结束,程颂原想着错开旅游高峰之后,利用周末的时间带陈幸予去成江市周边的县区转一转玩一玩,不料又被临时的出差打乱了计划。让他更没想到的是,他出差还没结束,就被老刘的一通电话招回了家。

    程颂冒着大雨赶到医院时,程大川已经被送进了ICU。他在ICU的病房外,除了看见刘叔,还看见了他的恩师陈思卓。

    “程颂!不是刘叔说你!你说说你这几年,不怎么回家也就算了!连你爸爸的电话你都不怎么接也不怎么回,他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听保姆说,最近她跟你说了好几次你爸要不行了你还装作没事儿人一样,你可……你可太狠心了!你妈前脚刚走,你爸……你爸他就坚持不住了,这个家你是真不想要了啊!”老刘一见程颂来,就红着眼睛拽住了他的胳膊。

    “程颂,进去看看你爸吧,好好听听你爸说什么。”陈思卓面色凝重,他走过去拍了拍老刘的后背,老刘这才撒开了紧攥程颂的手,坐到一旁又开始呜呜地哭起来。

    这是程颂完全没有想到的场面。他懵着脑子在原地愣了一会,想迈腿却感觉整个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在紧闭了一下双眼又深吸了一口气后,他在ICU区医护员的带领下,走进了程大川的病房。

    进去之后,程颂看见了带着呼吸面罩的父亲:他凹陷的脸颊几乎全都被面罩覆盖住了,宽大的病床上,如果不仔细看已经很难看出平整的被褥下还躺着他的身体,他闭着眼睛,如果不是一旁的机器还在正常显示心跳,也已经察觉不到他是否还有呼吸。

    程颂缓步走到床边,一直紧咬的牙关终究还是放松了下来,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爸。”

    这是自从出事那天开始,程颂对着程大川叫的第一声“爸”。声音也许是略带沙哑,也许是不够大,程大川没有反应。

    “爸!”程颂声音更大了些,颤抖声也更加地明显。

    程大川蓦地睁开了眼睛,眼球像是在寻找声音来源似的,迅速地转动。

    “爸!是我,程颂,我回来了。”程颂再次开口,他不自觉地又攥紧了双手。

    “程颂……回来了,我的儿子回来了……”程大川先是像自言自语一样,缓慢地开了口。接着他又一点一点地扭过了头,朝向程颂的方向。

    “我的小颂……你妈妈……还是走了……你也……不回来了……是我……太晚了。”程大川的话说得时断时续,仿佛每多说一个字,他体内的气息就少一份。

    对于父亲的这些忏悔,程颂以为无论听到多少次,自己都不会把对他的恨意变成原谅,但直到他意识到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他才感到后悔,也许应该试着回头看一看他。

    程大川在缓了几次气之后才艰难地继续:“小颂,公司……可以信任老刘……你自己决定……我还想……再帮……你和小幸予,可我……”

    “爸……”程颂根本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他只能默默地握住程大川的手,他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触碰过父亲的手了,手的温度和触感,他觉得无比陌生。

    “你妈妈……一个人在那边,我不放心……我把你……交给陈老师和老刘……我就……放心了……”

    程颂听着父亲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他也把身子俯得越来越低,“我妈……一定能看到您的改变。”他在父亲的耳边轻声说着,他知道父亲的时间真的到了。

    程大川没有再说话了。程颂努力压制住剧烈起伏的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父亲,看他眼皮还在眨动着,却无力地渐渐垂下,看他似乎还有想说的话,却无力让声音从喉咙出发,看他一点一点离开这世界,却无力再看向他的牵挂。

    慢慢地,他眼皮的眨动停止了;

    紧接着,他眼球的转动停止了;

    再后来,他嘴唇的微颤也停止了;

    到最后,他眼中唯一能投射这个世界样貌的缝隙,也慢慢,慢慢地闭合了。

    程颂定定地站在原地,几个月前,他和父亲就是这样见证了母亲的离开。现在,他只剩他一个人送父亲离去。这世界上,再没有人能让他叫一声“爸”和“妈”了。

    心电图归零的时候,所有人都奔进了病房,他们看见程颂伏在病床前剧烈抖动着双肩,又都停住了脚步。需要把淤堵在心里多年的沉石与泥沙全部倾泻掉的人,只有程颂一个人。

    一周后,程大川的后事料理清楚了,老刘带着陈思卓和程颂来到了程大川的办公室,来时路上三人就无话,一如窗外沉默的阴云,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

    “程颂,你爸爸早就做好了你来接手他公司的准备,但是他说不会强迫你,如果你想好了,就随时来找我,现在公司是我代经营。你也知道,我和你刘阿姨这么多年也没有孩子,你爸也把你托付给了我和你陈老师,你放心,以后,我们的家就是你的家,你就是我的儿子。”

    老刘先是开口对着程颂交代了程大川生前的嘱托,然后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

    “程颂,我跟你说过,自从你家出事,你爸就改了,他不是嘴上说说,他早就断了那些心思,这些年拼了命的发展公司,并且一直在以你妈妈的名义,资助着迈康医疗的一个儿童项目,你自己看看吧。”

    老刘说着,递给程颂一个文件夹,里面按顺序夹着资助项目的文件合同和一些照片资料。程颂看见照片里是一处宽敞的活动区域,透过玻璃围墙,能看出里面的环境被布置得温馨又可爱,壁纸和地垫上处处都印有蔷薇花的图案。区域内有很多小孩子在医生和护士的陪伴下玩着玩具或者是看着书。区域门口挂着几个精心设计的立体大字:蔷薇花园。门旁边还有一个牌匾,上面印着:“迈康医疗特殊儿童活动中心”。

    “这是我们资助的一个关注和治疗自闭症儿童的项目,你爸爸对这个项目也是费了不少心思。”老刘见程颂看着照片有些愣神,便直截了当地解释了起来。

    “老实说这个项目并不能给公司带来多少实质性的利益,所以公司的其他高层对这件事一直意见很大,虽然大家明面上没有说,但除了我和你爸爸,已经没有人真正支持了。你爸爸这一走,怕是这个项目也很难再维持了,但是你爸爸也已经联系好了接续资助的企业,如果公司内部的阻力实在很大,就让医院联系新的资助企业。”

    程颂一直默默地听着老刘的介绍,越听心里越沉。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些年所谓的“历练”,其实才是幼稚的自以为是和任性的逃避。

    老刘缓了缓,又开始劝说陈思卓:“陈老师,之前大川和您提过几次想赠与小幸予公司股权的事情,都被您拒绝了。我想真诚地再请您考虑一下,实际上,大川也是冲着小幸予这个孩子,感念着这孩子最后对冯薇的关怀。现在小幸予也过了18岁了,无论是思想上还是法律上,她都能为自己做决定了,您看,您是不是再和小幸予商量一下,让她考虑考虑这件事情。”

    “程颂爸爸的用心真是让我特别感动,虽然我的态度一直没有变,但是老刘我听你的,会好好和陈幸予谈谈这个事情,让她自己做决定。”陈思卓听老刘态度诚恳,也认真答应了下来。

    程颂听着,愈发明白父亲其实这么多年的确在用心。虽然他最后也没有说出“原谅”两个字,但他心里还是想要有他这个父亲。

    陈思卓也开始劝慰起程颂:“程颂,你爸爸也把你托付给了我,可见他对你的感情之深。我一路看着你长大,其实也把你当我自己孩子了,你记着,这世上并不是只剩你一个人了,我和陈幸予,你刘叔和你刘阿姨,都是你的家人,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家里都给你留着门。”

    “刘叔,陈老师……谢谢。”程颂内心虽然感动但依旧苦涩,他没有再说更多。

    “最近的事情对你来说的确打击太大了,你自己先考虑考虑吧,一会我派车送你回家,我先送你陈老师回去。”老刘说着,起身就要往外走。

    程颂动作更快一些,他拦住了老刘,诚恳地说道:“刘叔,这些日子您一直跟着操劳,今天就回去早点休息吧!我开车顺路送陈老师回家。”

    老刘看着程颂比他先一步走向门口,便没再说什么,直接把车钥匙递给了程颂。

    “我来吧,这两天看你吃不下睡不着的,就别开车了。”陈思卓跟着程颂走到车前,他却比程颂先一步坐到了驾驶位,程颂也没有拒绝,直接坐到了副驾的位置。

    一路上,程颂心里倒是期望老师能再说些什么,但陈思卓一直没说话,两个人在安静的车里,只能听见窗外的鸣笛声和雨刷器偶尔启动的声音。

    “老师,刚刚刘叔说的,关于赠与幸予妹妹股份的事情,您再考虑考虑?”程颂终于想到了可以开始对话的话题。

    陈思卓点头回应:“其实之前已经和你爸爸明确拒绝了,但是今天你刘叔又提起来,我也答应了,就等过两天陈幸予回来了当面跟她说吧。”

    程颂眼睛忽然有了一丝光亮:“幸予妹妹过两天就回来吗?”

    陈思卓的脸倒是平静如水,“咱不是说好等都办完了再告诉她?我今天早上给她打的电话,她恨不得今天下午就回来,我让她周末没课那天再回来了。”

    “又让这孩子跟着着急了。”程颂语气里有心疼也有歉意。

    “程颂,我知道现在和你说这些也许不太合适,但是,你对你爸爸这件事上,让我非常震惊,我一直以为你……唉……”

    陈思卓说着,言语里充满了痛心,“……罢了,说到底,一开始错也不在你,只不过我没想到,这些年你能对他这么决绝。”陈思卓说道最后,不住地摇头。

    “老师,我……知道自己做错了。”程颂像个坦诚自己做错了事的学生,脸上尽是后悔和自责。

    “孩子,说到底我也只是个外人,而且现在说对错也没有意义了。只不过,我还想问问你,当你对我说‘知道错了’的时候,你希望我怎么回应你?这个问题也你不必回答,我就希望你好好考虑考虑你刘叔今天跟你说的话,好好考虑你自己接下来想怎么办。”陈思卓始终没有责备的语气,但是说的话却满是敲打的意味。

    程颂的确很少听到陈老师用这么严肃的语气跟自己交流,他知道是自己一手把事情搞砸了。他只是默默地听着,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陈思卓继续无声地开车,等把车开到小区门口停稳时,他没有着急下车,而是转过身对着程颂说:“还有……你和陈幸予的事情,我不同意。”

    陈思卓说这句话时,眼睛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程颂双眼直视着眼前的陈老师,一动不动,他甚至忘记了呼吸。

    “老师……我……我不能没有幸予。”过了好一会,程颂才缓缓开口,他依旧僵直着身子,唯一发生变化的是他慢慢泛红的眼睛。

    “无论你将来想和谁在一起,在那之前,你都必须先整理好你自己。这是你现在唯一要做的事,”陈思卓一字一句地对程颂说着,“这是作为老师对你的劝告,也是作为父亲对你的请求。”

    陈思卓看程颂一直没有反应,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天就把车放我这吧,你打车回去。陈幸予周日回来,那天你来取车,顺便一起说说股份的事。”

    程颂下车时,泛红的眼睛还没有恢复原样。陈思卓也没有再让他上去坐坐,而是简单和他说了一句路上注意安全,就拿着车钥匙直接上了楼。

    刚刚开始落下的雨点渐渐密集起来,路上的行人纷纷疾走,只有程颂没有躲,他没有回家,而是冒着雨回到了他从高三起一直租着的小公寓。他曾在这里奋力一搏过,曾在这里对着父亲冷言冷语过,也曾在这里静静等着陈幸予放学从校门里走出来过,现在,他似乎成了这天上无根的雨,他一时间竟有些恍惚,那些曾经他是否真的拥有过。

    他躺在床上,开始思考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进这境地,现在又该如何一步一步地走出去。他其实早就有了答案,只不过他不想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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