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上十点了。

    许鹿瞟了眼手机,抱起刚打印好的资料,放到琳达桌上。

    那摞资料高高的分量不轻,令琳达的办公桌猛晃了下,继而发出“咚!”的一声。

    办公室里搞这么一出,琳达扯了扯嘴角,索性停下手里工作,冷冷看去。

    一双白皙但粗糙的手搭在上面,指尖隐约泛紫,后头传来一道疲惫的声音:“琳达姐,我先走了。”

    “大家都在加班,你这时候走?”琳达轻叩桌面,“不合适吧?”

    “熬了三天,受不住了。”许鹿摘下自己的工牌,压在前桌桌面。

    她边走边拆头发,余光瞥到同期实习生正在电脑的微信界面上抱怨公司发神经,其他项目组出事了,居然让他们组的人也跟着加班,有病吧!?

    确实有病,半个身子晃出门的时候,许鹿终于解开了紧到勒头皮的盘发,她想,这家建筑事务所确实有病,一群人假装努力,多忙似的,其实全在浑水摸鱼。

    通过办公室落地的明亮玻璃,许鹿看到自己一张憔悴的脸,以及身后琳达的身影。

    她不予理会,继续向电梯走。

    “许鹿。”

    许鹿顿住脚步,虚弱地应了句:“怎么了,琳达姐?”

    琳达抱胸靠在门边,精致的小皮鞋踩在地毯一道光上,低低嗤笑一声。

    “你不要仗着高总对你有几分偏爱就肆意妄为。你只是个实习生,公司随时可以开除你。”

    琳达音量不大,但办公室的人本就在耗时间,纷纷看向她们这边。

    许鹿转身。

    她的盘发已经解开,长且浓密的卷发犹如人鱼鳞片般光泽细腻,遮住了她面部两侧,在墨发与雪肤的极致对比下,那张小脸上的五官更具冲击力,一眼看过去,就记住她水润鲜红的唇色了。

    琳达笑意一滞,在心里骂了句该死,这还真是个妖精,难怪男客户都点名要她跑腿,明明只是个实习生而已。

    “领导还在,你确定你要提前离开?”琳达指了指某间办公室。

    “哦。”许鹿皮笑肉不笑,对她挥了挥手,“抱歉,忘了告诉您,我下午和张总请过假了。”

    说完,她不顾琳达僵硬的表情,直接进了电梯。

    她能想象到明天公司会如何议论她。

    身为她的直属上司,琳达但凡说一句她不顾大局、孤僻高傲,那她就被按死在不合群的标签上了。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她这一路走来,遇到的非议还少吗?

    下了楼,总算呼吸到新鲜清爽的空气了,只是有点冷。

    这是她人生的第二十一个冬。

    为了体面,或许也有那么点不想输给城里人的虚荣心,她放弃了保暖的羽绒服,选了一件单薄的驼色风衣。

    她抓住门襟,往胸前裹了裹,走到对街去。

    这家事务所规模不大,但地理位置极佳,这种优势不体现在它京城二环还是三环,事实上,它在不尴不尬的五环。

    它美在对面就是一条悠长的河流,水很干净,时近晚冬,河面破冰,许鹿经常看到有人在河边热身,然后跳下去游泳。

    她眨了眨被风吹酸的眼,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她站在了桥边。

    风掀动她的浓发,她将肘部垫在一只小石狮子的脑袋上,隔着深深的夜幕眺去。

    不一样,她的第一反应,是这里的河,同老家的不一样。

    母亲河总是温暖的,她合上眼帘,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种气息。

    两道是比她更高的芦苇,它们散发着宁静的香味,用弯下的枝条轻抚她稚嫩的脸,而她,她躺在周彻的怀里,像是被大河狸圈住的小河狸,懒洋洋地晒着肚皮。

    周彻那时还没长大,才十岁,却已有了一米七的身高,是村里最强壮的小学生。

    他刚和一条狗打完架,嘴边破了皮,不是狗咬的,他自己摔的,只因那条狗不长眼,吠了她几句,他就不依不饶追了几里地,直到那狗认输趴下,他才小心翼翼地抱起她,用外人几乎没听过的温柔嗓音说:“小鹿,不怕了,你看,它怂了。”

    顺着这点记忆,许鹿又想起了她的童年。

    一个个褪色的片段中,总少不了周彻的名字,没办法,谁让他们是邻居,两家只隔着一道墙,后来日子长了,那道墙也被周彻推了,他说这样就可以在晚上来哄她睡觉了。

    许鹿至今不明白,少一堵墙和哄她睡觉之间有什么联系,他有她家钥匙的。

    在许鹿心里,童年是周彻趴在墙头望着她笑的表情,是周彻爸爸出事后、他生活拮据,但依然捧来的一晚红烧肉,也是她发烧时周彻背她走了很远很远的那条山路。

    同样,也是他们每次吵架后,周彻先低下来的头,和偶尔通红的眼睛。

    许鹿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

    一个女孩坐在栏杆上,距离她不足十米,穿着红棉衣,神情木讷。

    这是要……?

    许鹿歪了歪头,缓步靠近。

    “姑娘……哎!!!”

    砰!

    许鹿愣住。

    那女孩就这么当她面跳下去了,不带一丝犹豫。

    许鹿急忙扶住栏杆,探出身体向下望。

    女孩的双手像在高举,露在水面上,然而随着她毫不挣扎的下沉,那双手也没了进去。

    许鹿只能看到越来越深的那一抹红,仿佛一只幼像被鬣狗群绞时溢出的血。

    许鹿的震惊多于惊吓,四顾一圈,此刻夜明星稀,为数不多的路人都汇集了过来,他们焦灼地盯着那抹红,却苦于不敢下水,只能干着急。

    桥面距离水面太高了,没点压水花的技巧,肯定会被伤到。

    “帮忙报下警!”许鹿大喊,说的同时,她脱掉了那件买来撑场面的外套,又扯下自己的西装上衣,手脚并用,直接跨上栏杆。

    砰!

    又是一声!

    距离稍远的地方又跳了一个。

    许鹿甚至没能看清下去的是什么人,她不确定那人是否会游泳,是救人的还是殉情的,人命关天,她想了想,咬牙跳了下去。

    水真的很凉,也太昏暗了,她必须非常努力,才能分辨出前面的是人是草。

    许鹿屏住呼吸,瞪大自己快被冻僵的眼睛,在看到那抹红色之后,她摆动腰肢,拨开纠缠上来的水草,往那边游去。

    前面的是个男人,很高,很瘦,看样子会水,双臂划行速度极快,一伸手就拽住了女孩衣领,干脆利落地把人夹在腋下后,长腿一打,冲向水面。

    不是殉情的就好,许鹿见状放心。

    冒出水面的那一刻,寒风绕上她的脖子,带着割颈般的力道,而黑夜和这条河一样深不见底,她忽然感到怕,忙追着男人的背影而去。

    男人只穿了一件半袖,黑色的,肩膀很宽,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头发短,是寸头,看起来十分坚硬,他拉着女孩向岸边靠,衣服湿淋淋地裹在他身体上,许鹿在后面,借着桥面自上而下洒落的灯光,能清晰看到男人的肌肉,形状突出,并不似水下那么清瘦。

    他们上了岸,男人跪下,给昏迷的女孩做起心肺复苏,脊梁时而弯曲,时而直起,他系了一条迷彩腰带,工装裤软趴趴地、和水滴一起瘫向地面。

    没看错的话,这人腰带上绑了一个小玩偶。

    许鹿渐渐停下,在刻骨冰寒的水中,她呆呆看着男人向外打开的双肘,上臂粗硕,有锻炼的痕迹,下臂肌肉线条流畅,皮肤像是常年泡在水里那么苍白。

    “小姐姐!”桥上有人喊她,“小姐姐,你没事吧!”

    “那女的怎么不游了?没力气了吗?天啊!她不会出事吧!”

    “喂——”是第一个喊她的人,“救人的小哥哥,你看看你后面啊——有个救人的姐姐在水里——她游不动了——”

    男人应该是听到上面的求助了,急切回头——

    许鹿紧盯着男人。

    男人表情空白了一瞬。

    不过也只是一瞬,随即便重新转身,继续给女孩做人工呼吸。

    完全没管许鹿。

    上面的人简直急疯了:“他怎么回事?!!快快,还有没有人会游泳,下去帮帮忙啊!”

    轰隆隆。

    天空下起了冬雨,雨柱冰冰的拍在许鹿的脸上,刺痛着她的眼皮,她一眨不眨,只看着那个人的背影。

    良久,她挥动僵硬的四肢,上了岸。

    她猜现在的状态一定特别狼狈,及腰长发水鬼般铺在脸上,浑身湿透,面色冻得发紫,眼却充血,死死瞪着对面的人。

    雨还在下,且越下越大。

    但桥面像是一把巨大的伞,为他们撑开一个安全的环境,界限之外,狂风乱雨,界限之内,唯有男人不断换气的声音。

    “咳咳咳……”

    是女孩吐出了卡在喉咙中的水。

    男人顿住,用手背擦了擦嘴。

    他低着头,从许鹿的视角看去,他的眉眼冷硬,鼻梁高挺,面部轮廓极为锋利,像永远学不会圆滑、河里最硬的那块石头。

    男人抿了抿薄薄的唇,终于抬起眼。

    视线相撞的一刹那,路人们也纷至沓来,脚步声、询问声、八卦声…… 七嘴八舌的,可这些不堪和凌乱,在他冷漠的眼底呈现出的,仅是一个个晃动的影子而已。

    一气愤的大爷看不过去,从不珍惜生命的小女孩一直喷到对许鹿袖手旁观的男人。

    “你这人怎么回事?人小姑娘游不动了,你怎么不搭把手?!她出事了怎么办,你良心呢?!”

    大家这才关注到男人。

    他没有反驳,连一句敷衍的借口都欠奉,他按着自己的右腿,剑眉微皱。

    在赞扬与质疑的两极分化中,不知是谁先发出一道惊呼。

    “哎?帅哥!啊,不对,你是不是那个运动员,叫什么来着,叫什么来着——”

    唰。

    男人蓦地起身。

    他拉起半袖领子,却不是擦水。

    他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快步离开。

章节目录

二十一年,雨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神奇猫咪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神奇猫咪并收藏二十一年,雨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