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冬天,陵城格外地冷,雪花如鹅毛一片一片缓缓零落,整个世界银装素裹。

    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了,附近的那所小学开始陆陆续续地放学。小区里有几个穿着校服带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在玩打雪仗。

    程愫踩着高跟鞋小心翼翼走在结冰路面上,刚接到领导电话,要紧急出一次外景。她去台里再换衣服肯定来不及了,干脆直接穿好,外面裹件大衣就凑合着出门了。

    小腿部分只用单薄的丝袜包裹住,相当于皮肤半裸露在空气中,程愫是典型的夏天不耐热,冬天不耐冷,来陵城待了八年,都无法适应陵城的冬。她捂了捂大衣,想着再走快一点,到了出租车上就好了。

    小区里孩子们还在肆意欢笑,程愫步履匆匆,突然就被一个小男孩撞了个满怀,小男孩手里掬着一把雪,似乎是想扔到同伴身上,这一撞,一把雪就蹭在了程愫的半身裙上。

    “阿姨对不起!”

    小男孩匆匆忙忙道了歉,程愫看着一塌糊涂的裙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低声说了句“没事”。

    抬起目光时,小男孩已经跑远了。

    她无奈地看了眼手机,还有半个小时,下雪天肯定路上特别堵,虽然地方不远,但半个小时一点不宽松。

    看来在门口买个煎饼当作午饭的计划都泡汤了。

    ……

    程愫小跑着回去换好了衣服,避开孩子们玩耍的路段,出了小区,路边正好停着辆出租车,司机师傅刚抽完烟准备走,程愫连忙跑过去拦下。

    师傅从后视镜瞄了她一眼,寒暄:“上班去啊?”

    程愫“嗯”了一声,师傅道:“这么早?”

    程愫飞快地在手机上回着消息,下意识应付了两声,心里却感觉奇怪。

    现在是下午三点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间,哪里算早了?

    司机没再和她聊天了,开始放起了土嗨情歌。

    过了一会儿,程愫才后知后觉,有些哭笑不得。

    她打车的目的地是酒吧一条街,看来司机师傅误会了什么。

    这一天又是被叫“阿姨”,又是被误会职业,程愫对着车窗的倒影,摸了摸自己的脸。

    也确实到了被叫阿姨的年纪了。

    下周,程愫就要迎来自己28岁的生日了。

    ……

    这次采访的内容是关于“酒吧一条街”整改行动,提前约了相关工作人员,背下稿子走个流程的事。

    几个接受采访的女员工捧着暖宝宝站在一边,从家长里短聊到单位八卦,什么某富二代公子哥上班开大众,下班开捷豹。某女同事老公家是干什么的,有多大能量。前几天xxx去马尔代夫旅游了,给全单位的人都带了纪念品。

    程愫站在一旁,也不去凑她们,只把采访稿一遍遍地温习着。

    工作快五年了,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诸如此类的场景。偶尔会有人主动将她拉到这些话题中,程愫大多数时候作为捧场的听众,温和又及时地把这些话头接住,内心她却知道自己始终无法融入。

    程愫曾经也在人际关系上努力过,但向上爬真的太难太难了,如同一架天梯,布满荆棘和各种诱惑。

    “你说什么?蒋家那位,是搞风投的那个吗?上过杂志封面,又帅又有钱,他结婚了?!”

    女人的声音吃惊地拔高,其他人连忙示意她小声一点。

    “嗯,我老公的大学同学认识蒋二公子的发小,特铁的哥们。婚礼什么的没大办,据说婚后蜜月女方也没去,蒋二少哪惯这种啊?直接飞美国处理公务去了。”

    有人笑道:“公务什么的怕都是幌子吧,去潇洒才是真的,以蒋二少各方面的资本,身边还缺人?洋妞都对他这款如痴如醉的,外网给他的评价是,迷人的东方男人。”

    三三两两的八卦声灌入耳朵,程愫听见这个熟悉的名字,难得有些在意。

    蒋廷琛,和她一所高中的学长,比她大两级。

    程愫一进敏德高中的校门就有所耳闻,当时零几年流行搞校草校花评比,他是敏德的风云人物之一,蝉联两届校草的男人。

    至于为什么是两届而不是三届,是因为那个人的出现。

    程愫有些出神,直到负责摄像的小吴来叫她。

    -

    整场采访进行得很顺利,晚上的新闻节目会直接把这段加进去。

    毕竟是紧急传唤,又是出外景,体谅他们辛苦,采访结束后,程愫的上司张启玉发微信群,叫程愫和吴杰一起过去吃饭,在陵城东三环某会馆。

    明天她还要起个大早去做人物访谈,接受访谈的对象是个文艺大佬,作息清奇,脾气更是如此。这一吃饭,肯定一晚上下去,没时间休息了。程愫心里有些发愁,不太想去,却必须得去。

    为什么会派程愫去做这个访谈,张启玉给出的回复是,台里现在很重视程愫,将她视为接班的新生代扶持。

    具体没说接谁的班,程愫大概也能猜到,陵城电视台不缺业务牛掰的,也从不缺长得漂亮的,更不缺有背景的。

    她程愫要想挑大梁,且得熬呢。

    -

    到了饭店,程愫以为就只有组内的同事,没想到整个外景组的几乎全来了,乌乌泱泱坐了一大桌子人,她自然是个小透明,挨着张启玉坐下了,也没少帮张启玉挡酒。

    又喝了一小杯兑了水的红酒,程愫借口去卫生间,走到走廊才松了一口长长的气。

    紧接着是撕扯神经的偏头痛发作,程愫撑着墙壁,踩着没来得及换下来的细长高跟,步子有点发飘。

    好友林青青给她发来消息,问她忙完了没,回没回家。

    已经九点了,除了姑姑,也就只有林青青这个真正关心她人身安全的人了。

    程愫撑着洗手台,抬头看向镜中的倒影。

    镜中的女人发丝微乱,红霞拂面,妆掉得差不多了,一副狼狈的醉态。

    她怎么一步步就成了这个样子呢?明明不擅长喝酒、不擅长交际。

    转眼间,她也开始习惯了这些所谓的“职场礼仪”。

    时间真的会杀人,一点点蚕食掉过去的模样。

    她半是恍惚,半是感慨。

    程愫不是一个爱矫情的人,此刻她却忍不住想起白天那些市监局女员工们讨论的事情。

    想起了那个人。

    那么久过去了,久到她已经不常想起他了。

    可听到蒋廷琛,听到和他有关的这个名字,还是会下意识心里一动。

    当年那个高傲肆意的蒋廷琛都结婚了,那他呢?程愫早已失去了大洋彼岸他的消息,想必他应该也在国外成家立业了吧。

    酒的后劲太猛,程愫使劲甩甩头,揉了揉太阳穴,打算回去了,顺便给林青青发个消息,让她放心。

    走到洗手间门口,她脚步仍有点打飘。

    耳边隐隐听见,有人唤“温医生”,似是在和谁打招呼。

    程愫没多想,闷着头往前走,为了防止撞到人,她撑着墙壁,一步步走得小心,却还是不小心崴了下脚。

    那人似乎也来得匆匆,一阵小苍兰混合薄荷的清香袭来,下一刻,她便被一双大手有力地搀扶了一下。

    那是一双男人的手,骨节分明,干净白皙的皮肤下是一条条泛着青色的血管,丝毫不影响那双手的美感。

    程愫眨了眨眼,准备抬头道谢。

    随即就彻底怔在了原地,以为自己在做梦。

    刚刚还只在回忆中的人就这么猝不及防真切出现在她眼前。

    金碧辉煌的走廊中,男人一袭黑色长款大衣,似是自成一个图层。银框眼镜很是清冷,将他浓墨重彩的五官衬出几分清隽。

    是了,当年打败蒋廷琛成为敏德校草榜第一名的就是他,是眼前这个十年未见风采依旧的男人,温彦白。

    当年江城学生圈流传这样一句话,敏德有双璧,江外有三杰。

    双璧其一是标准中式贵公子长相气派的蒋廷琛,另一个则是浓颜系气质清冷的温彦白。

    作为整个江城最好的私立高中,敏德这里聚集了江城家境最良好的那批人。

    家里有钱,自然没几个难看的,初高中就开始捯饬自己的占绝大多数。

    然而温彦白不需要任何发型、穿搭的加持,他只需穿着校服白内衬安安静静站在那,就能英俊得不像话。

    …

    程愫开口,也许是酒喝多了,喉咙有些哑,反复确认,“温…彦白?彦白?”

    温彦白静静注视着她,礼貌又疏离:“好久不见。”

    这声“好久不见”又让程愫一阵恍惚,穿透了十年的光阴。

    这可真是老同学见面了,她也露出客套的微笑,想起自己狼狈的样子,挽了挽鬓角的碎发,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们单位正好在这边聚餐,稍微有些贪杯,见笑了。”

    温彦白略一点头,作为回应。

    一时静默,有些尴尬。程愫后悔,喝多了连大脑都不受控制了,谁关心她来干什么的,自己倒先交代这么清楚。

    不过也罢,程愫觉得温彦白大概是不想跟她聊下去了,想必人家还有正事。

    程愫正酝酿怎么道谢离去,就听见温彦白开口:“记得高中时你酒量不是很好,现在习惯变了吗?”

    想不到他还记得这猴年马月的事,确实有一次同学过生日,程愫喝了酒醉倒了,不过竟然是在他面前吗?

    “嗯,现在能喝了不少,你什么时候回国的?改天有时间聚聚呀。”程愫笑着客套。

    温彦白一一回复:“上个月回的,刚交接完工作。等周末的时候可以。”

    他依旧是这样,淡漠中带着恰到好处的风度。

    走过来一个男人,拿着手机一副找人的样子,见到他们眼睛一亮。

    男人走到温彦白身边,小声催促道:“温医生,那边发消息问您呢。”

    程愫连忙识时务道:“我也要回去了,那就先再见。改天约。”

    温彦白点点头,目送她离去。

    程愫静止不动站了太久,腿有些酸,脚步虚浮,打了个趔趄。

    程愫尴尬极了,怎么就这么巧,她喝多了这鬼样子被阔别十年的老同学收尽眼底。

    她依旧没多少长进,还是这么狼狈,为了往上爬拼死拼活,而温彦白还是需要让人仰着头看,体面得毫不费力。

    温彦白走过去扶住她的手臂,“能走吗?”

    程愫点点头,他却不由分说地扶着她往前走。

    直到离包间还有几步时,温彦白松开了她的手臂。

    那股隔着衣袖的温凉的触感消失,程愫心脏往下沉了一下,紧接着听那道低沉的男声道:“一会儿散场太晚的话,可以来找我,送你回去,我在808。”

    说完他便跟着那下属模样的男人离开了。

    包间里气氛正嗨,同事们正轮番给领导敬酒,有人见她回来了,连忙拉她过去,塞给她一只酒杯,低声道:“一块敬吧,部长也来了。”

    她纵然难受,也没办法拒绝。那些晶莹中泛着浊的液体不断流入胃中,头脑一阵阵发昏,程愫却无法集中注意。

    是他,他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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