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之初,惠风和煦,红日高悬,金光将太极宫以西切割成阴暗两面,一半是沐浴于阳光的太极正殿,一半是笼罩在阴暗中的大理寺狱。

    狱中常年不见日头,阴暗潮湿,绿苔纵横,加之冰雪已融,腐水自台痕阶下淌过,带着冰冷、带着腥臭,通往那漆黑幽深的地牢。

    “娘娘,该上路了。”

    司礼监宫人的嗓音细若娇女,声音微微颤抖。

    面对位高权重之人,他不敢发号施令,语气商量和缓。

    黑暗中依稀可见女人背影轮廓,端正自持,仪态万千,她久久没有出声,连一声叹息都不曾有。

    回应他的,只有细细的水流声。

    司礼监宫人声音拔高了些:“娘娘。”

    与此同时,宫外传来的三声鸣钟,钟声悠扬,余音虚徐,刺破厚重铜墙铁壁,钻入她耳中。

    苏长鸢一个冷颤,回过神来。

    还是一点体面都不肯留吗?

    她轻启秋波,见漆黑的墙面上燃着一盏烛火,泪花充盈,顺流而下,滑落于锈迹斑斑的鎏金烛台上,像是在为她这惨痛的结局,给予无声的惋惜。

    她这一生,究竟做错过什么?沦落到要上断头台被斩首示众。

    还记得,皇帝赵烨初次在她面前宣读她的结局时,她先是不可置信,后是近乎癫狂,她自龙椅旁抽出传国斧钺,重重压在赵烨脖颈上,怒吼着,质疑着:“赵烨,想我苏长鸢一世为你,生儿育女、辅佐朝政、殚精竭虑、夙兴夜寐,你竟这样待我,你竟是这样待我!”

    她从来端方自持,却被赵烨硬生生逼成一个疯婆娘。

    赵烨吓得从龙椅摔下,连滚带爬逃抓住御前侍卫,拿出了他毕生也没有的魄力,指着她鼻尖道:“把这个妖妇给朕抓起来!”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两人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变为互相指责、刀剑相向。

    非要寻根究底,揪出个错来,那便是十五年前,那场错误的相遇。

    永安三十七年春,长安城百花宴会,彼时王公贵族、高门贵女们都会集聚宴会之上。

    苏长鸢与孪生妹妹苏锦鹤携手去了,彼时桃花开得正盛,微风一吹,粉香扑鼻。

    苏锦鹤舞性大发,借着幽幽琴音,于桃花树下翩然起舞,翩若蝴蝶,摆动蜂腰,其身段婀娜娉婷,纤纤似弱柳扶风,款款似花朵初绽,如此引来了无数王公贵族相看。

    赵烨不例外,他自阁楼上匆匆一瞥,只觉胸口炽热,日夜茶饭不思,便道是自己钟情于她,遂求陛下赐婚,要娶她入东宫。

    可惜天不遂人愿,先不说苏锦鹤早已心有所属,那赵烨也不是个什么好的,外界相传,他虽为太子殿下,但从不事朝纲,且成天与宫女们混在一起,被胭脂水粉腌入了味儿,有女儿柔态。

    个性懦弱怕事,不堪重任,都说他不比梁王英勇果敢,怕是日后皇帝要废了他这个草包窝囊废太子,扶梁王为太子。

    梁王便是二妹妹苏锦鹤的相好。

    在得知自己要嫁入东宫时,苏锦鹤便开始出谋划策,暗想太子殿下只见过她一面,姐姐苏长鸢又与她有着八九分相似,心中有了主意。

    在出阁前一天晚上,她主动款设宴席,将苏长鸢药晕,来了一招狸猫换太子,把她送入东宫接人的小红轿上。

    苏长鸢醒后,见自己入了东宫,彼时想要反悔,已经无济于事。

    其一,她若说自己不是太子看上的人,便是欺君之罪。

    其二,她想到妹妹在外流落多年,好不容易归家,得了个如意郎君,却险些被太子截和,十分可怜,一时心软,为了妹妹,也要将这件事演下去。

    自那以后,她便伪装起来,她就是太子殿下倾心的白月光,太子殿下并未打听出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是礼部苏侍郎的闺女,便以为她就是那个桃花树下起舞的姑娘。

    从此与她相敬如宾,恩爱似漆。

    相处久了,她亦深觉太子殿下并非传言那般,虽有些懦弱,但也算仁德,又生得好看,貌若美妇。

    且他待她巴心巴肝,钟情专一,纵然知道她只是冒牌货,但也渐渐动心,从此心无旁骛,拿真情待他。

    或许是她得了不该得的东西,老天爷要惩罚她。

    她的命运,接二连三发生了毁灭性的打击。

    她冒充赵烨白月光一事东窗事发,赵烨虽然没有苛责于她,但她得了瘟疫,流了产,又自请去寺庙礼佛,受尽无端苦楚。

    而妹妹苏锦鹤本已经是梁王王妃,梁王因造反被流放身亡,赵烨顺理成章将苏锦鹤接回宫中,那时他已经是皇帝,特意册封她为妃。

    礼佛时期,外祖父一家因贪污灾民钱款被抄了家,一家人命丧黄泉,她为查清真相,又与赵烨交好,重新回到宫中,做了皇后。

    她终于查出外祖父一家是被冤枉的,成功为外祖父沉冤昭雪。

    命运偶尔也曾眷顾她,不久,她生了对龙凤胎,从此稳坐皇后位置,平步青云。

    只可惜命运总是在她最得意之时,给她当头一棒,苏贵妃因为听信了身边人谗言,先害死了她们的母亲,又害死了她的双胞胎儿女。

    但她苦于没有证据,一直没有机会报仇。

    自始至终,皇帝赵烨都没有正面回应过,要如何处理这件事。

    他偏爱苏锦鹤贵妃,纵然她做错了什么,他又能如何呢?

    这些事不久便不了了之。

    自苏贵妃进宫,赵烨开始乱政。

    他因迷恋着苏贵妃,故而为她兴建宫殿,收罗全国奇珍异宝赠送于她,纵容她在宫中设立豪华宴饮,一时奢靡无度,大肆挥霍银钱。

    他因缺钱,又纵容手下人买官卖官。

    眷恋与苏贵妃床笫之欢,不慎染上了药石,为延年益寿,又听信恶道谗言,整日炼丹问道,荒废朝政。

    他本就不善处理朝政,如今更是昏庸无能,与朝中大臣意见相左时,几番大发雷霆,胡乱当政,以致国库空虚,北疆边境战乱,内乱不断,长安城内外战火连连,百姓苦不堪言,都喊着要他倒台,扶持新的明君。

    赵烨这才慌乱,临了抓住她苏长鸢,叫她帮助辅佐朝政。

    长鸢自幼跟随外祖父长大,外祖父乃开国将领,她便跟随他习过开国治国之道,后嫁入皇宫,日夜守着空房,也研读过不少治国理政的道理。

    奈何大周交到她手里时,已经是气数已尽,她无力回天。

    只是长安城破之后,百姓死伤无数,好在当朝太傅萧起自请出兵,击退了突厥大军,把他们打到漠北之外,总算保住了摇摇欲坠的国土。

    萧起不愧为漠北杀神,虽然断了两腿,却依旧能上战场,指点江山,保卫国土。

    所有人都叫狗皇帝退位,他们要扶持当朝太傅萧起为皇帝。

    那时萧起还未归城,远在漠北便收到了皇帝的恳求信,他恳求萧起不要夺他的地位,他愿意答应萧起任何条件。

    萧起给的回信:“要他给全天下百姓一个说法。”

    显而言之,叫他自刎谢罪。

    她万万没有想到,赵烨居然会拿她当靶子,让她去承担所有的罪责。

    把她推上断头台。

    ……

    回顾一生,实在可笑。

    十八岁代替孪生妹妹嫁入东宫,二十岁替皇帝生育子女,三十岁协理他朝堂政务,被迫卷入政治斗争,最终却落得个人人喊打的祸国妖后罪名,连一个全尸也没留住。

    “赵烨,你终究是个没有心的人。”

    午时钟声余韵回荡,将她从思绪中拉拢回来。

    片刻之间,她已经回顾了这一生。

    她转过身,轻声答过司礼监的宫人,宫人在前方秉烛引路,她则双手垂落,亦步亦趋。

    两个月不曾见光,苏长鸢刚出牢狱大门,只觉得光芒刺眼,便压了压眼睛,一路出了南华门,到断头台处,不远处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

    长鸢举目遥望,南华门东,断头台前,百姓将路面塞得满满当当,密密麻麻,嘈嘈切切。

    今日妖后问斩,长安城万人空巷,都蜂拥前来,观赏庆贺。

    大家都盼着妖后一死,皇帝能够推出新政策,让他们安生日子。

    苏长鸢嘴角噙着丝苦笑,笑百姓愚昧,也笑他们可怜。笑自己命运不济,也笑帝王无情。

    视线渐渐恢复,苏长鸢迈步走上两丈高的断头台,台上站满了一圈身着墨色缁衣的僧人,他们个个手捧香烛,汇聚成一个圈,一手撵着佛珠,一面诵着经,提前替她超度亡魂。

    烛火葳蕤地转啊转,晃得她眼睛生疼。

    上百个缁衣僧人诵经声起,台下喧嚣瞬间安静。

    他们不是听僧人念经,而是被眼前这个皇后瞩目。

    犹记得,十五年前,元宵佳节,太子妃与太子乘花车游街,隔着垂帘帐子遥遥一望,见太子妃惊艳逼人。当日,长安城十里百姓,都目睹了未来一国之后的芳容。

    十五年过去,太子妃稚嫩的容颜虽成熟不少,但依旧端得是万千仪态、袅袅生姿,威仪不可逼视。

    所有人都被她临死前那临危不惧的气势震撼。

    她都要死了,难道没有一丝害怕?

    断头台前上万人集聚,却不闻一个百姓的声音,连一声咳嗽也不曾有,都齐刷刷望着眼前的女人,把她从头到脚,收入眼中。

    她穿着大红百鸟朝凤交领朝服,肩罩紫红鎏金曳地披挂,足蹬红缎牡丹鞋,腰系白玉革带,项上挂着块猫眼大小的碧绿翡翠璎珞,头上簪着鎏金凤鸟衔珠钗,珍珠上垂着一缕黄金流苏,流苏在额间晃啊晃,晃乱她的目光。

    面若秋月,眼似含泉,目光中多了几分落寞与哀伤。

    皇后娘娘风采依旧。

    高台上监斩官摸向筒中的令签,狠狠往地上掷去,木板生脆作响,打破了此刻的宁静:“午时已到,行刑。”

    苏长鸢便被刽子手剪过双手,将她按压在断头台木桩上,她望着天空,今天风和日暖,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须臾听风声在耳后响起,发丝一扬,冰凉的尖锐的物体刺入肌肤,脖颈微凉,浑身打了个颤,眼下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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