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的薛阮落入竹岐手中,难说是福是祸。

    她再醒来时,已失去了所有记忆,成了名叫长疏的暗翼。

    天追阁不过是明面上挣些银钱的招牌,竹岐手中真正厉害的是遍布整个大烨的秘密组织历竟门,门中暗翼精通各色能力,皆是从小训练出来的本事。

    薛阮从前如一张白纸,在白纸上做文章自然更干净容易,成为长疏后她成长迅速,用了五年时间,几倍的努力,成了历竟门的顶级暗翼。

    寥寥几句话,却道不尽其中心酸苦楚。

    十四岁的长疏第一次出任务,就是保护重伤不醒的燕君尧。

    那是她印象中第一次见他。

    她如一只雀鸟,轻巧地躲在他房上横梁的阴影里,静静看着躺在床上的人。

    整整五日,不眠不休,直到燕君尧睁开眼。

    须臾,两人对上了视线。

    他的皮肤透着病态的苍白,如墨的长发散在枕畔,眼神有一种洗脱凡尘的清冷。

    五日来,长疏未被任何人发现,却在他醒来的一瞬间露了身份。

    她一时愣在梁上,直到燕君尧开口。

    几日昏睡,他的嗓音暗哑低沉,像砂砾磋磨在耳:“回去复命吧,不必再来。”

    长疏跃下房梁,站在他床边犹豫不前。

    她的任务是保护他,这人如今的状态与案板上的鱼无异,却又偏赶她走。

    长疏略一思索,取下腕间的一枚竹哨放在床边:“如果有事,记得吹响它,我会来的。”

    竹哨是她闲来无事时自己削的,吹起来声音清脆悠远,不废气力。

    说完,她闪身消失在房中。

    那枚竹哨从未被吹响过,但她从此留在了燕君尧身边。

    这一年,长疏慢慢摸清他的脾性,总是拒人千里,却实则外冷内热。

    竹岐笑她目不识人:“他是外冷内更冷,你莫要被他骗了。”

    比如此刻,长疏看着燕君尧府上送来的侍女服揣测:“这次入宫,当是没有危险了。”

    她鲜少以女装示人,毕竟身手不方便。

    竹岐坐在一副红柳摇椅上,眼神未曾离开手上的话本。

    “没有危险,他便不会带你去了,你总是把事情想得简单,把他想得太好。”

    长疏比了比衣服,尺寸刚好,便抬头反驳:“你既跟他是多年好友,为何总在他背后说他坏话。”

    “我当他面一样说,况且我说的是实话。”竹岐俯身从旁边的桌匣里拿出一个袖腕扔给长疏,里面是防身的暗箭和几丸药。

    “拿着,进宫后脑子警醒着点,可别让我给你善后去。”

    要说竹岐才是她真正的主子,但长疏从不怕他,她无谓地扬下眉,将袖腕和侍女服一并收起来,起身出门。

    她还得去大昌寺取回在那供了一个月的佛像,那是燕君尧准备的太后寿礼。

    回城路上,一队人马堵在长街路中。

    盛着佛像的抬轿只能暂停,长疏在马上耐着性子等了会,还未见让路的迹象,便下马前去交涉。

    一众官兵围堵着,长疏拨开人挤了进去,这才看清为首之人的样貌。

    三分焦躁七分狰狞,长疏冒出一股不适。

    她自是认不出这是当年那个不守规矩被她咬了一口的梁大公子,只压低声音开口:“麻烦这位让个路,后面是王府的差事,耽误不得。”

    前年,梁尚云宫中病逝,一朝得势的梁家又没了倚靠,这梁泉不学无术,还是他爹给他找了这么个不积德的差事,说是尽察督办,其实就是四处搜罗祭天圣女。

    梁泉正烦差事不顺,拧着眉打量长疏:“你说是王府的就是王府的了?”

    见长疏拿出王府的通事腰牌,又啐了口:“王府差事又怎么样,爷这是皇上的差事。”

    见说不通,长疏懒得再费口舌,直接两步上前,抬手抓住他的手腕,迅速向他身后一拧,咔嚓一声,梁泉惨叫出声。

    “让不让?”长疏手上又催了几份力。

    “让让让,赶快让开!”梁泉皱巴着脸赶紧朝两侧的官兵挥手。

    长疏让轿乘队伍先过,最后才一把将梁泉推开,扬长而去。

    梁泉摔了个脸着地,一边哼哼,一边嘀咕:“这臭小子怎么哪里眼熟呢?”

    直到长疏的身影消失在街尾,他的眼神慢慢浮起一抹犹疑。

    “难道是她?”

    长疏回到昭南王府就直奔引诤院,潘仁端着一碗药在那门口打转。

    熟悉的药味传来,长疏与他对视一眼就知道又是里面的人不肯喝药了。

    她敲开书房门,潘仁跟着将药送了进去。

    燕君尧正在拓字,并未抬眼。

    “公子,佛像已经请回来,要看看吗?”

    他动作未停,表情沉着投入:“不必,明日太后寿宴,贺礼也不是主要的。”

    那主要是要送那封信?

    长疏凑到桌案前,碑帖拓取她并不懂,只是看个热闹。

    “倒也是,太后每年寿辰都会收到不少好东西,见得多了估计也不觉得新鲜。”

    燕君尧完成最后一字,打量一番似是满意,才拿起旁边的帕子净了净手,抬眸。

    “你倒是懂得太后的心思。”

    长疏拿起那碗被人忽视的药,摸了下余温已不多。

    她将药递到燕君尧面前:“我只是瞎猜,倒是公子看什么都通透,唯独病了要吃药才会好这件事不肯认。”

    燕君尧沉疴难愈,太医院院使曾说他亏损过溢,难继长久,必须要多加调养才行,可他似乎从不放心上,太医院的例药也总不肯喝。

    “堂堂昭南王竟怕喝药,说出去可会有人信?”

    门外的潘仁捏了一把汗。

    燕君尧接过药碗,几步走到矮桌旁将药倒进桌上的圆口漆花陶罐里。

    他的视线缓缓投来,轻飘飘如春雨无声:“竹岐派你来是做这些的?”

    言外之意,勿管闲事。

    长疏垂眉抿唇,转身走到门边又似话未说尽,停下脚步复又看向他。

    “公子这病已拖了数年,再好的底子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再说,这药不喝便不喝,糟蹋东西做什么……”

    一声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话,潘仁推门而入,收好药碗:“我送长疏姑娘。”

    他再不来,不知长疏又要说什么警示恒言,惹某人不快。

    门外脚步声渐远,燕君尧无声苦笑。

    她又怎知,药也不是越吃越好。

    翌日,寿康宫中。

    正是秋爽时节,内务府送来不少福寿菊供太后寿宴赏玩。

    长疏跪坐在燕君尧侧后,一双眼静观八方。

    等把情势尽收眼底后,她开始看起热闹。

    皇后送了一副嵌金百寿图,齐贵妃献了一对南洋东珠,太子殿下将自猎的黑熊皮制了大氅……

    太后已年逾六旬,保养得当又有金珠玉帛加身,款款坐于主位,更显雍容大气,收得这些奇珍异宝也只微微点头,并无几分欣喜。

    此时皇上政务正忙还未到,周围钟鼎器鸣,人声交错,衬得他们这角落里格外安静冷清。

    燕君尧余光瞧着身旁,长疏有些心不在焉。

    “今日倒是话少。”

    这会六公主送来了一株赤羽珊瑚,体量壮观,颜色喜人。

    长疏不由感慨:“果真是太后生辰,什么好东西都能搜罗来。”

    “好东西吗,你喜欢?”

    寿宴很快要开席,长疏摇摇头,她该准备行动了。

    “连自己的生辰都不记得,更不必肖想什么贵重的生辰礼物。”

    燕君尧将她的失落尽收眼底,手指摩挲着青瓷茶盏:“历竟门的暗翼均与前尘往事断绝关系,入门那日即是新的生辰。”

    长疏不置可否,语气倒是软下几分。

    “便当做是吧,公子,我该走了。”

    身后传来窸窣起身的声音,燕君尧的手指默默收紧:“长疏。”

    长疏眼神已飘到宫院侧门的廊道,只应了声:“是”。

    “此去,务必当心。”

    琪祥宫外,一名侍女抱着盆开得繁盛的福寿菊匆匆而过。

    徐太妃住在迁芦宫,位置僻静,鲜有人往来,只是要路过祭天神坛所在的广宇阁。

    长疏目的明确,却还是在听到一墙之隔内的少女颂吟声时慢下脚步。

    如今鲜活的生命,不日便将香消玉殒。

    几只白鸽飞过头顶,与少女的声音一同消失在院墙内,长疏思绪将收,就听得身后一阵脚步声靠近。

    她刚低下头准备避过,未料眼前骤然变黑,手里的花盆落地,长疏双手被猛地绞至身后。

    头已被罩上黑布,长疏静息倾听,来人一共四个,想要挣开并非难事,可这是在皇宫,闹出动静怕是要连累燕君尧。

    就在她犹豫的片刻,后颈一疼,人已失去意识。

    几个时辰后长疏转醒,她手脚被绑,头上蒙着布,侧耳分辨出此刻应该身处室内,且门外有人看守。

    她侧躺于地面,勾脚于身后,右手摸到鞋底夹层,里面藏着一薄刃。

    很快身上没了束缚,确认了下袖腕和密信都还在,也就是说没有被搜身,长疏这才暗暗松气。

    她将薄刃塞回鞋底,四处打量一番。

    此地是一处暗室,四墙无窗,只有面前一扇门。

    屋内无甚摆设,一张桌上是熄灭的烛台,旁边一把条凳,此外再无其他。

    已是入夜,她的任务还未完成,燕君尧也不知她遭遇了什么,只怕要着急。

    长疏抬头看了眼,随后拿起烛台,将条凳踢倒后,一跃而起隐入房梁之上。

    听到屋内的动静,门外两人很快推门而入,长疏看准时机将手里的烛台扔出门外,清脆的声响在黑暗中格外明显。

    屋内并无人影,两人听得门外的声音对视一眼:“不好,被她跑了!”

    走出门外,是一座四方合院,周围皆是屋门紧闭的暗室,长疏敛起群裾跃上屋顶。

    黑暗中她的目光被远处吸引,院外东南方向骤然开阔,灯火通明,当看清其中场景,长疏咽了下干涩的喉咙。

    十八位身穿纯白长袍的圣女,面向东方而跪,里面有些不过初初孩童。

    一个女孩撑不住趴在了地上,很快便被巡视的宫人用长棍重重敲打,发出痛苦的呻吟。

    大部分人的脸上是如烬的绝望,她们已哭干了眼泪,只剩麻木。

    整个祭坛宛如死笼,暮暮沉沉。

    长疏狠狠咬着下唇。

    很快,脚下传来嘈杂的人声。

    “让你们看个人都看不住,这可是我为祭天寻来的圣女,弄丢了你们一个个跟着掉脑袋,赶紧去找!”

    这声音气急败坏,听起来莫名耳熟,长疏蹙眉,很快想起来,是在长街被她拧了胳膊的人。

    也不知他是认出了自己想公报私仇,还是为了糊弄差事,总之长疏听出他是想将自己送入圣女队伍中去。

    远处传来三声钟鸣,新一轮的祭天颂吟又开始了,长疏看向远处,瞳眸幽深似是下了某种决心。

    一个时辰后,搜过一巡一无所获的人们回到最初的暗室门口,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那是不是她,躺着的那个,手脚还绑着呢,根本没跑啊!”

    众人草草确认一番,就匆忙去复命,无人发现蒙在黑布下的长疏眼里的一抹狠戾。

    皇城宫门外,一乘马车静停于此,潘仁掀开轿帘,神色凝重。

    “我们的人传出消息,徐太妃宫里的信已经送到了。”

    燕君尧转着左手上的岫玉扳指:“回吧。”

    “可长疏姑娘还没出来,这宫门已经下钥,我们不等她吗?”

    虽然燕君尧心思内敛难猜,可潘仁跟他多年,还是看得出他对长疏不似普通暗卫侍从,总带了几分——纵容。

    长云遮月,燕君尧的眼神掩在长睫下。

    “不等,明日去祭岭。”

    祭岭是汴京皇城外的一处崖山,是皇室拜祖祈福之地,近日祭天求雨的最后仪式便是在此。

    潘仁一时惊讶:“王爷您要参加祭典?”

    一阵夜风卷进马车,吹动他墨玉似的长发,燕君尧缓缓抬眼:“去破坏祭典。”

    “顺便接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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