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出现的天幕停留时间很短,很快就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在原地心情复杂的主角。

    天幕在上,顶着显宗昭皇帝光环的郑观音心里更加坚定了她的想法。

    什么我老矣,但复见故人耳,依照她对自己的了解,完全不像是她会说出口的话。

    她在心底发出微弱的呐喊声,紧紧抓着权力死都不放,再故作清高的感慨一句当皇帝不如寻常百姓这种话才更像是我说出来的啊!

    她就是这种人。

    不过这只是《六朝书》的一面之词,即便真是“她”说出口的话,也不一定代表皇帝的真心实意。譬如她父皇武帝,肯定就是对往事至死不悔的主。

    这么想,这位昭皇帝还挺会演戏的……

    “显宗享国十七载,在古今帝王里也算高寿了。”白发老叟抚了把胡须道,此人虽垂垂老矣,但气度儒雅,身负书箧,只是尚且清明的眼睛里透出隐约的焦虑。

    “……是啊,之前只见她治国御下种种,想不到如此人物,竟也有此一面。”

    这话引来不少人附和,七嘴八舌的开始说起自己听来的关于嘉阳公主的趣事。

    自然,大庭广众谈论尊者,又是一个如此敏感的人物,他们说的十分隐晦,她听了一会儿,从嘉阳公主天资出众引宫学众人纷纷拜服到她与众不同能与动物对话,乃至于爱食蚯蚓云云,十件事里九件半都是瞎扯的。

    郑观音听不下去了,谢隽倒是听的津津有味,见状她伸手推了他一把,连声催促:“快走快走。”

    谢隽被她扯着,两人东倒西歪的挤在一起,仓促之下大氅被人踩了好几脚。抬眼一看人影憧憧,罪魁祸首早都分不清。

    郑观音不得不靠在他身侧,谢隽玉色般的脸不知为何泛起潮红,终于忍不住,不动声色地伸出右手在身后一挡,将她带出人群。

    身后的声音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辩着。

    “胡言!陈王殿下礼贤下士,素有贤名,皇贵妃位同副后,如何就比不得嘉阳公主了?”这位是陈王党。

    “荒谬!太子殿下是陛下嫡子,正位东宫,才该承继大统!”太子党随后跟上。

    “既说嫡出,长公主也是皇后所出,又是今上的长女,比陈王更合礼法,行事也颇有高宣之风。”这是两边都不讨好的异想天开党。

    “不可不可,长公主是女子,今上膝下有男嗣,怎么能让女子即位呢?”

    “这话说的才是可笑,本朝女帝自有来历,高宣岂非女子?显宗昭皇帝岂非女子?为何长公主就不能?”

    “如此说来,嘉阳公主非嫡非长,不过一庶孽耳,如何能继承大统?”最后的人一锤定音,倒是没什么人反对。

    郑观音早料到今日了。

    “她”的功绩太耀眼,兼之皇帝没有表态,不会有多少人去找板上钉钉的“千古一帝”的麻烦,毕竟人活一世,还是得要脸。

    而她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嘉阳公主从前在宫中是被人忽视,轻易拿捏的泥胚,她的生母只是一个早亡的美人而已。死了多少年了,都没有得到皇帝的追封,可见母族出身贫寒。

    这些人里有一些是随波逐流,有一些是包藏祸心。他们各为其主,都巴不得将她钉死在谋逆的耻辱柱上,自己好揽得忠君为国的名声,然后封侯拜相,封妻荫子。

    又当又立,古来有之,郑观音在心底腹诽道。

    “九郎,你还好么?”清润的男声落在耳畔,转瞬之间,谢隽已退开几步,站在略微空旷的街道里侧。

    方才二人挤在人群里,有那么一会郑观音觉得自己听见了他胸膛间起伏的呼吸,那是她第一次有意识地与一个男人挨得那么近,和一个陌生的男人。

    也许是这个时代改变了她,也许是宫廷的生活消磨了原本属于少女的羞涩纯真,她只在那一点的时间里感到些许古怪,然后就低下头,借着他的力气离开了混乱的人群。

    郑观音理了理衣服,正要点头,迎面忽然行来一个衣着鲜丽的女子。

    这女子生的花容月貌,鹅黄的裙摆上绣着时下玉京最流行的花样,鬓挽金钗流苏,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女眷,只神色恍惚,眉心含着忧伤的事。

    她就像是没有看见郑观音一样,擦着她的肩膀而过,似乎低声说了句“对不住”,声音轻的像马上就消散的烟云。郑观音被狠狠一撞,往前走了两步,才回过头去。

    那道亭亭的背影没入前方的人流。

    过了很久,郑观音才发现自己那天目睹的是一场离别。

    那是生性高洁的青鸟对于尘世的告别,它低头整理自己破碎的尾羽,然后直入云霄,或坠落幽冥。它的声音尖锐却无声息,在质问过永久缄默的人世后仿佛石落深潭,归于平静。

    “——啊!”

    前方的人群里传来女人尖锐高昂的声音,紧接着是男人惊慌失措的呼喊,好像有什么不可置信的事就在瞬间,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了。

    喧嚣此起彼伏,郑观音看见谢隽挑了挑眉,他唇角微动,无声的说了句“麻烦”,定了定神,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那一句——

    “死人了。”

    被血色浸染的鹅黄水仙还摇曳盛放,她娇樱般的唇微微落下一个弧度,一道深深的殷红顺着唇畔缓缓滴落,穿着竹青色素袍的少年跪在地上神色狰狞,他冲着人群大喊:“快去找大夫!快去找大夫啊!”

    说话间,他一把抱起女人想要冲出人群,顿时无数人围了过去,有人愤愤不平:“她都已经死了,找大夫有什么用!”

    “是啊,我们报官了,你杀了人,不能走!”

    此刻显然不是为自己辩解的好时候,少年心道,因为就在他的指间,他感受到在这具轻轻的躯体正在流失的,与世间所有人而言都无比珍贵的生命。

    也许再多耽误一刻,一个鲜活的人就会失去一分原本就渺茫的生机。他下定决心,猛地推开了挡在身前的人。

    湛湛苍穹之下,明明天光将他年轻的的脸笼罩,使得这张清俊文雅的脸在这一刻拥有了令人不敢直视的威力。

    他在光里面对阴影的人群,人群不在喧闹,一切声音都恢复寂静,只有一道半跪着的身影,遮天蔽日。

    “我是苍溪洲白水县的张羡之,庆平十一年中举人,庆平十四年来京参加会试,让我去找大夫,你们可以跟我一起去,我绝不会逃走!”

    他掷地有声。

    人群忽然一静,似乎被震住了,连谢隽也无声的看了过去。

    这个人虽然跪在地上,却不曾折节半分,反而让人看见了他身上的铮铮铁骨。

    白日突生凶案,举人当街下跪,即便是在玉京这样的地方,也实属头一回。

    更何况,刚刚其实有不少人亲眼所见,这少年郎只是与那女子撞到了一起,她就忽然吐血倒地……

    实在离奇。

    就在人们犹豫着让开路时,街道尽头马蹄阵阵,在眼下敏感的当口又生事端,京道衙门的人接到消息立刻飞奔赶来。

    经验老道的领头官差一边安排医师上前诊断,一边吩咐人将张羡之带回衙门,自己则揪着路边的人挨个询问情况,遇见说的不同的,还要仔细盘问。

    老医师精神矍铄,见惯了生死,先在女子口鼻处一探,再默不作声的摸了脉搏,片刻后才长叹一声,摇摇头说:“死了。”

    即便半生早已见惯,可终归是生死大事,见亡者如此年轻,也不由感慨伤怀。

    郑观音心里也觉得十分难过,毕竟她刚刚还见这人好端端的,转眼就成了黄泉幽魂,她是被那少年张羡之误杀,还是突发急症而亡的呢?

    望着她平静的面容,郑观音觉得她是个谜一样的女人,甚至让她感到一点捉摸不透的古怪。

    领头官差心中一沉,没想到天子脚下,光天化日竟真的发生了命案!

    他稳重地点头表示知道了,令人上前为死者盖上白布,已全死者的颜面。

    刚刚派出去的人又领回一个蹦蹦跳跳的小丫头认人。那丫头看着年岁不大的样子,年轻官差替她拿着一串冰糖葫芦,正在问话,她答了几句,神色十分茫然。

    等身侧年轻些的官差把地上的白布一掀,她见人先是一呆,随即泪流满面地冲上去:“夫人!夫人!”“您怎么了夫人?夫人您醒醒啊!”

    领头官差从年轻官差怀里抽出一块干净的软帕递过去,闻言道:“姑娘还请节哀。”

    顿了顿,他问道:“我见你们穿着也是富贵人家,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女眷?突生变故,我好着人回府上将噩耗通报一声。”

    小丫头紧紧拉着女子还温热的手,抽抽噎噎,说话也颠三倒四,几遍才说清楚:“我们、我们夫人是平叶县令沈文清之妻。”

    平叶县令沈文清官阶七品,不过籍籍无名之辈,朝会都没有资格上,然而他父亲的名字在玉京却无人不晓。

    郑观音皱起眉头,一旁的谢隽平声点出:“左都御史沈英。”

    “此刻便在东禁狱中。”

    电光火石间,郑观音忽然想明白古怪在何处——

    她转过头,指着半掀的白布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轻轻问。

    “她是不是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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