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景十一年冬月,太子太傅陈九斯被状告私藏前朝禁物,皇帝以其串通叛逆为由,下旨降于抄家之罪。

    黎安城这天下了大雪,天暗得早,太傅府门前的风卷着枯叶吹成圈,一众差役守在各个出入口,府中各人正搜查可能遗漏的财物。

    这院子里的人个个面如死灰,最后的宣判早已降临下来,那位太傅看着自家被搜得干干净净,院里早已搬走一批贴着封条的木箱。

    “陈大人。”

    差役里领头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陈九斯苦笑一声:“我早已不是太傅,还请您………。”

    那人却摆了摆手:“我们已相识多年,陈大人,此去苦寒之地不易,我们会尽力保您平安。”

    这男子不是什么差役,他是太子身边的人,陈九斯当然认得。

    那个小小少年名为李昭,还未立为太子之时,他已是他的老师。陈九斯知道那位太子性格直爽,难免有口舌之快,引出祸端,便每每耐心规劝之,李昭只是瞪着眼看他,但也乖乖听话。

    就这样过了好些年,如今他已是储君,为人沉稳,自己被诬告,被抄家。他不忍,日日跪在大殿前恳求父亲,可惜无用,竟被撵回东宫禁足。

    没用的,自己想解释,却被斥为抗旨,想进宫里面见圣上也屡屡被赶了出来,头磕破却只换来四个字:“毫无忠心。”

    先前他是这朝里最受人赞扬的臣子,那几位皇子都对他甚是尊重,但,帝王之心,从来都是瞬息万变。

    只可惜他这两个女儿,从小无母,自己千般万般宠着长大,他明白这两个孩子是心地纯良之人,从未被世俗之事所浸染,此去苦寒之地,怕是…………

    他闭上眼,早已预知到了某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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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夜下的竹林,寒风萧瑟,青竹早已变为琼枝,在微弱的月光下晃着。此刻唯有马车车轮碾过地上枯枝的声音,四周好几个身穿布衣的人走着,细看,他们身材魁梧,倒不像寻常百姓。

    这时车里传来姑娘细微的呜咽声,为首的车夫甩了甩马鞭,朝后头的人说道:“这可是陈大人的女儿,生得艳美,等会儿到了,可不许像上次那样疯抢!”

    陈颂宁被人捆住手脚,嘴也被塞住。浑身发抖,今天本该是一同与家人被流放的日子,不料自己在前院听到动静,侧身一看,便被人打晕塞进马车。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父亲和妹妹早已不知所踪。

    陈颂宁担心,担心父亲说一不说二的性子和妹妹嘴不饶人的脾气会惹更大的麻烦。

    她明白陈九斯不会私藏禁物,更不会如圣旨上所说与前朝余孽勾结,她只是不明白为何有人要把陈家满门害到如此地步,永生不复从前。

    不过这样,早已是死路一条,家里竟搜出那些东西来,上报的人似有确切的证据,说服朝廷相信,父亲一时之间百口莫辩。

    她也不再抱什么希望,走之前她就明白,或许还没到终点,他们就会永生不复相见。

    但是她听明白了,那几个男人大概是附近山上的流寇,之前听妹妹说过,这些人穷凶极恶,抢夺财物,强抢民女之事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

    而那些姑娘和她年龄相仿,被糟蹋后就丢进山谷和竹林深处,官府的人竟对他们无计可施。

    她得逃出去。

    眼看马车越来越慢,那人也不再甩鞭,她知道要到地方了,背上覆了一层细汗。

    这时前面的车夫突然抱头哀嚎,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了,接着如雨点般的石块向马车袭来,这几个大汉实在愚笨,只顾着拿刀往四周看,结果个个脸上如开花般,他们被砸得呲牙咧嘴,骂骂咧咧地把陈颂宁拽出来。

    “何人在此!来救这个丫头?那你今天看好了!”

    说罢,那个横肉乱飞的刀疤脸便拿出银刀在陈颂宁身上狠狠划了几道,血痕瞬间弥漫她的衣衫。

    一根箭穿透了这恶人的胸膛,他直盯着陈颂宁向后倒去,周围的几人见事情不简单,欲奔上马车逃走。

    但今夜必有人在此处会丢了性命。

    等到那几根箭统统把他们射倒在地,陈颂宁巡视四周,看是何人救了她。

    那个人却只在黑暗中,声线微哑:“你走吧,反方向西边便是黎安城,不远。”

    陈颂宁忍住疼痛,本想再问他,那人却朝她脚下丢了个木块,接着再也没发出任何声音,他走了。

    陈颂宁只得捡起木块,转身朝城门走,身上的伤扯得她每迈一步都痛得钻心,她从未受过这样的伤,父亲从小疼爱呵护,身上就是个伤疤也少见。

    可如今她只能靠自己。

    她在竹林里一步步走着,鲜血早已顺着腰侧流下,浑身发冷,这样扶着竹子走到城门外时,眼前一片模糊,她看不清,也没有力气再看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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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那一夜,她相继被两个人所救,后者此时正抱着剑站得远远的,观察那胡子花白的医者为她把脉。

    “她这样已经三天了,可是………”

    医者收起药箱,看着陈颂宁发白的嘴唇摇摇头:“裴将军,这位小姐送来时就已气息不定,我施了针才勉强稳住,如今,只能看她的造化了。”

    被称为裴将军的人眉头皱起:“可是一点救都没有?您且告诉我,她还有多久时间?”

    “今天夜里她要能挺过去,便是最好了。”

    床榻上的姑娘面如白纸,身上尽是伤,医者说她的手指尖始终都是冰冷的,只是还吊着一口气罢了。

    可是他得救。

    这样到了夜晚,屋外飘起大雪,屋内的佣人正在生着炉火,丫鬟们围着床榻,为躺着的姑娘拈着厚厚的锦被,生怕钻进去一点风。

    陈颂宁硬是熬了过来,这一夜,她发觉自己周围似乎很温暖,唯有自己身躯冰冷,怎么也捂不热。

    待她缓缓睁开眼,已是第二天正午时分,她听见小丫鬟们惊喜地叫道:“醒啦,将军,她醒啦!”

    将军?她脑仁疼,正想起身看看,腰侧和小腹上的伤口却痛得她深吸一口气。

    陈颂宁没注意走进来一个年轻男子,等她抬头看,和那人对上眼,他却移开了视线。

    面前的男子身姿挺拔,长得五官端正,眉骨挺括,一身霜色锦袍,却衬得他刚健似骄阳

    。

    “我是裴度。”

    裴度?她细细想了想,父亲曾与她说过,太子身边有个将军名为裴度,年纪轻轻便征战沙场,战功赫赫,看来应是他了。

    陈颂宁抬眼与他对视:“您是裴将军吧,您救了我,颂宁感激不尽。”

    她还没说完,裴度却身体前倾看着她:”你可真是陈颂宁?太子太傅陈九斯的长女?”

    她点点头,裴度如释重负,松口气,坐在檀木椅上:“你可能不记得我,我们见过。”

    陈颂宁傻了眼,裴度看见她茫然的样子却只是淡淡地说,“无妨,待陈小姐身体康复,再同我聊聊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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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就这样在将军府待了好些日子,等到天气回暖,能起身去庭院赏花之际,却看见缓缓走来一个人,他并不是裴将军。

    陈颂宁愣了愣,他们见过,在那天差役查封财物之际,这人还与父亲交谈了几句话。

    他很年轻,面色温润,朝自己指指:“鄙人叫贺安,从小跟着将军,陈小姐大可放心,您且安心在将军府住下,不会有人走漏风声。”

    陈颂宁手指拈着花瓣,点点头,又问道:“我可以问问,那天夜里,裴将军是如何………”

    裴度却在这时走了进来,他神色冷冷,眼神干净清澈,“陈小姐身子可好些了吧。”

    “好……好些了。”

    他开门见山:“那晚我在城外驻守,接到边关急报,策马朝黎安城去,欲进城门之时,却见边上躺了个浑身血色的姑娘。”

    他顿了顿,又说:“那夜雪下得大,你衣衫单薄,伤成那样,我不能见死不救。”

    “待你来我府里,我才发觉你是太傅之女,陈小姐不必谢我,你父亲为人清正,无人不赞颂。”

    陈颂宁扯了扯嘴角,无人不赞颂?这是实话,但蛇鼠之辈总是存在。

    她这几天都在想着父亲和妹妹,正好裴度来寻她,陈颂宁清了清嗓子:“裴将军,您可知晓我父亲和小妹在何处?我那天本该和他们一同走,不料自己糊涂,竟被人绑走,还好中途有人………”

    说到这里她止住了,她隐隐觉得那天夜里救她一命的并不是一般人,否则不会凑巧在偏僻的竹林里碰见她。

    可裴度接下来的话让她彻底失了神。

    “一开始关于他们的消息皆被有心之人封锁,不能轻易打探,但贺安刚刚打探来的消息,陈大人他是知道你不见了,心里应慌了神,再加上日夜风雪,路上突发喘疾,所以…………”

    父亲年迈,近年来体弱,平时就靠汤药养着,在家里要咳嗽一下,她心都得紧一紧,更别提突发喘疾。

    陈颂宁这下意识到从小疼爱她长大的父亲,可能已在几天前就把命丢在那条布满雪霜的路上。

    她眼前一阵发黑,可她还有个妹妹,陈颂宁握紧拳头,泪珠就要从眼眶出来,可她还是问了,声音在暖阳中却那么显得清冷:“我的妹妹,陈颂声,她还在吗?”

    裴度看见她这样,不忍再刺激,转头要走,姑娘却紧紧扯住他的袖口:“裴将军,告诉我,她还在吗?”

    她还活着吗?

    “你失踪后她也莫名不见了,未和陈大人一起走。”

    所以,陈九斯是知道两个女儿都不见了后,一个人,决然踏着风雪而去,他那时心底大概都已是绝望一片,父亲弥留之际,会不会幻想女儿们还活着?

    陈颂宁不敢再想了,她闭上眼,到处都是父亲和妹妹的影子。

    此时她手心里握着的一把花瓣已被揉碎,汁液顺着掌纹蔓延,蹭上了她的淡青色纱裙。

    就在前方,到底还有什么在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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