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夫人承受不住,已经晕过去了,连忙把人送到郎中那去了。

    钟晓离看向陈县令,提议道:“不妨去林家搜搜,指不定能发现什么遗留的痕迹。”

    提到去林家搜,一直平静的林夫人忽然神情有些波动。

    陈县令也不是个愚钝的,顿时就清楚林家绝对有猫腻。

    “去林家搜查!”

    这一搜,可真搜出来不少东西。

    林大郎与弟妹偷情的书信。

    林二郎与大嫂你侬我侬的信物。

    这下皆暴露在大众视线下了。

    钟晓离独身去了林大郎的屋中。

    她是仵作,最擅长的还是查探死因,案发之地是必须要去的。

    进了门,她四处翻找,一无所获。

    身体困乏,钟晓离坐了下来,正欲拿起水壶给自己倒杯水,忽然动作停滞住了。

    她伸出手指,在水壶边沿抹了一圈。

    白色的粉末状。

    她正欲欣喜,忽然一把刀横在了她的脖颈上。

    钟晓离僵住身体。

    “钟娘子实在聪明,但聪明过头不是好事。”

    钟晓离眼光微动,她听出来了,是林二郎的声音。

    果然,一切都与她的猜测重合了。

    钟晓离被刀架在脖子上,却不慌不乱的。

    “林二郎是想要杀我灭口吗?”

    林二郎冷笑:“你与我无冤无仇,为何要频频拉我下水,你要害我,我便拉你垫背!”

    钟晓离摇摇头:“倘若现在真把我杀了,你就更没法脱身了。”

    杀了林大郎还尚有可能脱罪,她若真死在林家,那便是实打实的杀人犯,他便是嫌疑最大的人。

    显然林二郎也想到这层了,他动作有些犹豫了。

    钟晓离眸光微闪:“你放了我,还来得及。”

    林二郎忽然将刀刃贴得更紧了些。

    “钟娘子聪慧,就别和我耍心眼,我也不是个傻的,放了你,然后你跑出去证实我的罪名,休想!”

    刀刃锋利,一下子就割破了钟晓离的皮,血液渗透出来。

    “今日我就亲手送你上路!”

    他狠了心,要割破她的脖子。

    钟晓离反手便要抵抗,但架不住常年干粗活的林二郎有劲,心中一慌,眼睛下意识闭上。

    她惊愕地睁开眼,便看到一个男子将林二郎反手控住,那匕首掉在地上,发出“铛”的一声。

    “你是什么人?”

    “救你的人。”

    男子将林二郎的手腕用绳捆住,林二郎一边挣扎,一边咒骂着,男子嫌吵,将桌上的纸攒起随手堵住他的嘴。

    钟晓离眉头微动,这纸上面还带着墨汁。

    “今日你只当没见过我。”男子反身便翻窗而去。

    钟晓离看向窗口,好俊的功夫。

    那白粉被送去药铺验查,是一种可使人暂时昏迷的药物。

    关键线索已经找到,即使林二郎和林夫人口风再密也无济于事,证据摆在这儿,他们不认也没法了。

    两人在惺惺相惜下生了情愫,被林大郎发现,在这世道,女子通/奸可是要浸猪笼淹死的,林大郎不顾弟妹死活,林二郎却对大嫂有情有义。

    两人狠了心肠,给林大郎下了昏迷药,在他昏死后,林二郎便拿铁锹狠狠将人打死。

    又怕纸包不住火,林夫人一向聪慧,当即想了个招,掩耳盗铃,看起来将两人放在明面上,实则让人放下警惕,两人只是将尸体放入河里,又知情不报,顶多被关进去几年,不会丢命。

    不得不说,实在精妙。

    一桩案件轻松告破,陈县令自是身心舒畅,看着钟晓离的眼都含着笑意。

    “此案告破,钟娘子想要什么奖赏?”

    钟晓离眸光闪动。

    她跪下来,稳稳地磕了一个头,随后脊背挺直,一字一句道:“民女自请入衙,还请县令恩准。”

    夜色渐深,雾气蒙蒙。

    几户人家的灯火还亮着,时不时传来小儿嬉笑声。

    “铛—”,打更人悠长绵远的声音在空旷的巷子里回响。

    钟晓离提着灯笼往家的方向走。

    骤然,一块石子直直地往她的方向打来,钟晓离偏开身子想躲开,但那石子速度过快,一时不防,打到了她的额头,钟晓离痛呼一声。

    她看了过去,是几个顽劣小儿。

    小孩子朝她做了个鬼脸,怕她回击,连忙撒腿就跑。

    “钟仵作家世贱,门上染的是黑色;钟仵作真可怕,摸完死人摸烧饼。”

    钟晓离没有理会,快步走到家门前。

    看着面前远离人群,以黑色木料为原料做成的门,她忽然有些恍惚。

    踏进家门,钟晓离直奔寝室。

    “娘。”

    一老妇坐在床榻上,神情迷茫。

    “你是谁啊?”

    钟晓离习以为常,她笑着重复了这月的第三十遍:“娘,我是离儿啊。”

    老妇想了想抓住她的手,神情激动:“对,你是离儿。”

    钟晓离将方才出门买的牛肉饼从怀里拿出来,牵着她的手:“娘,还热乎的,快吃吧。”

    老妇忽然挣扎起来,她挣脱开,又迷茫地看向钟晓离。

    “你是谁啊?我要我的离儿。老钟呢!老钟!死老头跑哪去了。不行!我要出去找他!老头子可别出什么事了。找到了我定要把他耳朵揪下来。”

    老妇骂骂咧咧地起身,就要出去找人。

    钟晓离看着她,眼里沁出泪珠,透着悲色。

    “娘,我……就在这呢。”

    自从爹死后,娘的神志就不太清楚了,总爱忘事,开始是忘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到后面,竟连钟晓离也认不得了。

    钟晓离撇开头,抹去眼角的泪滴,压下心底的一异样。

    老妇出去了一趟,过了半刻又回来了,她似乎神志清醒了些。

    看见钟晓离,竟也认得了。

    她紧握着钟晓离的手,啜泣道:“我就知晓当仵作不好,你爹就因为当仵作受尽白眼,现在好了,连命都丢了,你说你一个女儿家,找个好人家嫁了也算好事,偏偏要当什么仵作。”

    话落,她疼惜地摸着女儿额头上的伤。

    “受了不少苦吧。”

    钟晓离忽然有些哽咽了。

    被旁人瞧不起时,她没哭;被尸体死状吓到时,她没哭;被小孩子欺负时,她也没哭。

    现下所有委屈似乎都涌了出来。

    她抱着老妇,低声道。

    “娘,仵作卑贱,但总要有人为死者说话,为无辜之人鸣冤。”

    钟晓离忽然笑道:“爹如果知道,也会替女儿高兴的,不是吗?”

    老妇一时不知作何反驳,半晌叹了口气。

    钟晓离哄着娘睡着,这才去洗漱。

    她始终心中迷茫,似乎有一块石头落在胸腔,上不去下不来。

    本想回内室休憩,钟晓离忽然脚步一顿,转头去了另一个屋子。

    推开门,木门发出“咯吱”一声响。

    钟晓离走了进去。

    视线直勾勾地对上了对面的凳子。

    她忽然有些头晕目眩。

    堪堪扶住木板,尽量平息着呼吸。

    那日便是如此,爹便是坐在这个凳子上,被一箭穿心,两眼瞪大,死不瞑目。

    鲜红的血液止不住地流淌,地上都是他的血。

    钟晓离咬牙,闭上眼,可这一命案竟以“劫财不成,杀人灭口”为由草草结束,拉出一个一看便是替罪羊的人下了死刑,这便完事了。

    可笑。

    实在可笑!

    钟晓离呼了一口气,继续向里面走去。

    这是爹亲手打造的验尸房。

    虽从不在此验尸,但里面摆满了爹验尸所持的工具,书架上放满了有关仵作之书,爹向来是好学的,哪怕技术精湛,也从不停下学习的步伐。

    看到面前摆的锦旗。

    上面颇大的四个字:“清白正道。”

    右下角一行小字,赠予仵作钟志诚。

    钟晓离的手指落在这字上,眼底温柔。

    爹这一生光明磊落,为无数死者讲话,替他们伸张正义。

    倘若爹知道,在他死后,他所帮助过的死者亲戚人人骂他死有余辜,个个避他的亲人如毒蛇猛兽,他还会义无反顾地当仵作吗?

    钟晓离眉头颤动。

    许是触景生情,她忽然想起一事。

    仵作卑贱,后代不可踏上官途,一辈子便只能当仵作。

    娘因为这事没少埋怨过爹。

    爹却梗着脖子,从不后悔。

    直到有次看到钟晓离抱着书念字,他忽然迷惘了。

    爹摸着她的脸,问她:“你怪爹吗?”

    钟晓离摇摇头:“爹是大英雄,行忠义之事,洗冤者之嫌,女儿怎么会怪爹。”

    钟志诚欣慰地点点头,却暗自叹了口气。

    如今世风清朗,女子也可入朝为官,但因仵作一事,钟晓离自是失了资格。

    如果真要问钟晓离失落吗?她当然失落。

    但就像爹所言:“仵作总要有人当。”

    人人都去当官,谁还来替死者伸张正义呢。

    钟晓离便义无反顾地跟着爹学习仵作验尸之技。

    如今,县令已应允她入衙门当仵作,日后她便再无退路。

    那日,钟晓离跪在地上,一身傲骨,陈县令听到她所言,眉头微动。

    “钟娘子出身仵作世家,自是知晓仵作之苦的,切莫一时冲动断送了未来,还是多加考虑才是。”

    钟晓离嘴角含笑,抬眸看向陈县令,眼里满是坚定。

    她看向远处,微风习习,片片叶随着风声轻盈地跃身。

    “陈县令知晓蒲公草吗?”

    陈县令不在意地垂下眼眸,这东西顽劣小儿也是知晓的。

    “自是知晓,钟娘子有话直言便是。”

    “蒲公草每逢春季便开始四处飘散,看似狼狈不堪,实则大智若愚,流浪过后,它的种子被传到五湖四海,处处都生长着蒲公草,即使再卑贱,百姓们也离不开它。陈县令您觉得呢?”

    钟晓离淡淡地笑着。

    陈县令深思片刻,爽朗笑道:“好一个大智若愚,你倒是点醒本官了。”

    他看向钟晓离,不卑不亢,沉稳大方,有谋略又有胸怀,实是不可多得的好手。

    能为衙门所用,再好不过了。

    陈县令看着她,蒲柳之姿亦有明人之志,实属难得。

    丝丝缕缕的风拂过堂,游走着,将钟晓离的发梢吹动。

    瘦弱却挺拔,钟晓离似是想到了什么,唇角微微扬起。

    思绪万千,钟晓离将游离的意识收回。

    看着案桌上的种种用具,指尖轻触,丝丝凉意攀爬。

    她向前走了两步,掩藏于内心深处的雾气散了,困顿不在。

    即使知道了这个结果,她想爹依然会选择当仵作,他当仵作,从来都不是为了旁人的爱戴钦佩,即使换来的是厌烦痛恨,他也从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钟晓离看到爹珍藏的验尸工具。

    镊子,小刀……

    她常会进屋擦洗它们,一尘不染,仿佛爹以往所做那样。

    钟晓离拿起爹的竹筒包,嘴角含笑。

    既然世上总要有人来入这样的行当,那为什么她不可以?

    她可以。

    从此以后,由她替父行志。仵作的双手满载的是希望,不是肮脏。

    她抬步走出屋子,小心地将门锁好。

    路过钟志诚的牌位时,钟晓离忽然心安了,她跪下/身,脊背直挺如松,给他老人家恭恭敬敬三叩首。

    “爹,女儿愿承其志。”

    “不用担心,女儿可以。”

    案前的烛火明灭,映在她的眼瞳中,越发熠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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