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隐星退,夜幕黑沉如死水。

    陈和谨迷迷糊糊间进入了梦乡。

    梦中回到了小时候,是他欢乐却又阴郁的时光。

    陈和音六岁搬进梨香苑,已经一年了,家里给请的先生在陈家西苑的书房里进行教学,从梨香苑走到书房还是需要些许时间的,陈和音每天回来都满头大汗,细碎的绒发汗湿湿的贴在脸上,脸蛋红彤彤似天边云彩,每天一进院门就会直往清亭奔。

    清亭里,陈和谨坐在书桌前捧着一本书在看,眼不抬身不转,身姿笔直如松,依旧专注认真,神色一如往常沉静冷然。

    陈和音以为陈和谨看不到她来,想在后面偷偷去吓他一下,可陈和谨早早的就听到了她的脚步声。

    小小的身影出现在梨树枝下,陈和谨仅用余光就能看到全部,还假装一无所知地在正常看书,等待着她临近,想看她又要玩什么把戏。

    在她快要接近的时候,陈和谨突然转过身看着她,她总会被吓一跳。

    陈和音嘴巴嘟起,语气娇娇地说道:“哥哥,你怎么知道我来了,本来想逗你玩,结果每次都失败了。”

    脸上不免沮丧。

    陈和谨用老成的语气说道:“我要看书,不能陪你这样胡玩,你也应该多看点书,不要总是贪玩。”

    小小年纪就成熟的如历经过许多事的大人一样,陈和音被他这么一说,也没什么玩耍的兴趣了,焉焉的坐在旁边往里池里抛鱼食。

    这一年相处下来,陈和音倒是给陈和谨的生活里带来了许多活力,只是陈和谨不自知,正如此刻他的脸上已经浮起一丝笑意,并伸过手去,把陈和音的身子转过来对着他,抬手把她额角的碎发拔到一边去,并拿巾帕替她擦拭脸上的汗珠。

    边擦边发问,“你是不是在回来的路上贪玩了?”虽说从书房回梨香苑的距离有些远,但走这么一段路断然不会满头大汗,一定是路上贪玩所致。

    陈和音被他戳破,心虚地眼神四处乱飘。

    陈和谨以往都是拒人千里,生人勿近的冰冷模样,如今却是有了可亲近之人。

    若是以前,他断不会为别人擦汗,如今却有了令他破例的人。

    这样的情景在这一年里经常发生,一开始陈和谨是冷冰冰的,陈和音变着法子逗他玩,可他无动于衷,话都不会和她多说一句,到现在却能替她擦汗,陈和音非常开心,她也和陈和丽一样有哥哥了。

    而对于陈和谨来说,陈和音虽然有时侯憨傻,但也是可爱。

    他的这个妹妹,他很喜欢。

    ······

    画面一转,是陈和音和陈和谨随陈修鸿在李家赴宴的场景。

    那年陈和音七岁,陈和谨十二岁。

    陈和音爱玩,听说陈修鸿要去参加宴会,央求他带着她去,撒泼打滚,卖萌撒娇,该用的招都用上了,陈修鸿没辙,只能答应了她。

    出发的那天陈和谨也去,一开始是拒绝去的,但是听到陈和音要去他就改了主意,而陈和丽前天去玩池子里的水,受了风寒感冒了,病气传给了陈和知,所以他们两个都在家养病。

    豪华的客厅,美酒美食摆了满桌,陈和音挨个尝遍,也不忘给陈和谨碗里塞,已经塞了满满一碟,他也只是尝个几口。

    宴会过半,陈和音觉得呆在屋里闷 ,就带着陈和谨去宴厅外面的园子里玩,陈和谨怕她出什么事,也只能紧跟在她身后。

    走之前去告知了陈修鸿一声,彼时的陈修鸿在宴厅中心被人团团围住,周围的人举着酒杯频频向他敬酒,他听到陈和谨的声音,笑着点了点头。

    沈和谨说完后转身就去园子里找陈和音,身后被四面八方的视线注视着,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他,还有陈修鸿爽朗的话语传来“这是我的大儿子······”

    这里的园子面积十分广阔,从园子里还能看到里面宴厅的场景。

    园子里花团锦簇,只走了一段路,就看到了玫瑰,杜鹃,百合,水仙······等十几种花,且花园被打理的很好,枝叶茂盛,地上无枯枝败叶。

    陈和音一边看着花,一边拿手挥蝴蝶,引得花丛中的蝴蝶纷纷起飞逃走,陈和谨跟在她身后,仿佛她的快乐他也能感同身受般,随着她的笑声散开,他的脸上也笑意显现,嘴角上扬,神情专注地看着眼前嬉闹于花丛间的小女孩。

    看着她快乐地蹦蹦跳跳,也看着她防止她摔倒时他能及时过去扶住,他是她的兄长,照顾好妹妹本是他的一种职责。

    不过陈和音倒是走的很顺畅,没有被什么绊住而摔倒,走了一会儿,宴会的人声喧闹在身后越飘越远,周遭变得静谧,入眼的是一片梨花雪白,白茫茫一片,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雪落枝头,压的枝头微弯呢。

    可现在是春四月,且临城几乎不下雪,所以不可能是落雪,陈和谨知道这个道理,可陈和音不知道,远远看着雪白的一片,兴奋地跑过去,等走近看见是梨花后,失望之情溢出满脸。

    陈和谨在后面轻笑一声,陈和音听到后气地转过身来鼓着嘴,“哥哥你不要笑。”

    陈和谨立即敛声,怕再笑真会惹恼了她。

    梨树中间有一个木制的秋千架子,上面装饰着许多花草藤条,仿佛一个精灵的座驾,陈和音一眼就被它吸引住了,快速地坐上去。

    陈和谨自然而然地来到她身后帮她推着秋千架,秋千向前飘,陈和音欢快的笑声也随着秋千飘扬。

    一颗石子突然投掷过来,秋千刚好在往前荡,巧妙的躲过石子的打击。

    陈和谨稳住秋千,抬起头,视线沿刚才石子抛过来的方向看,四五个孩子站在梨树旁边的小径上,手里拿着几个小石子。

    其中一个小孩子开口对中间的那个穿着黑色小西装的人说道:“林哥,看她在玩你的秋千,平时你都不让我们碰,现在倒是让那个人捷足先登了。”

    另一个小孩也咬牙切齿地说道:“林哥,她怎么能碰你的秋千呢,应该给她点颜色看看,让她知道谁才是这里的主人。”

    其他几个孩子亦纷纷点头附和。

    中间那个小孩约莫十一二岁的模样,西装剪裁得体,没有一丝褶皱,一看就是富贵子弟,他傲慢地缓缓开口:“谁让你碰我的东西的?”

    陈和音亦不是好欺负的,当即就回嘴道:“什么叫是你的东西,这上面写你的名字了吗?”

    “我是这栋房子的主人,这里面的东西自然都是我的。”那个男孩复又开口说,语气傲慢至极。

    男孩是今天宴客之人的大儿子,名叫李泽林。

    陈和谨平静的开口:“我们是你父亲请来的客人,你父亲没教你什么是待客之道吗?”话语掷地有声,声声击在李泽林心上。

    这不就是在骂他没礼貌吗?

    李泽林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即就大骂起来:“你在说谁没礼貌呢?”

    陈和谨平静的看着他,没答他的话,语气冰冷的说道:“这房子是属于你父亲的,不是你的,何为是你的东西一说。”

    “以后迟早是我的。”李泽林愤愤地说道。

    “奥,是吗,难道你家里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吗,事情未落定之前何必如此笃定,岂不知事事变幻莫测。”

    李泽林被噎的说不出话,脸色涨红,心中越想越气愤。

    不由地又想起今早母亲的一通批评,他不学无术,调皮捣蛋,而他的亲弟弟则乖巧懂事,且聪明异常,父母也很是喜爱弟弟。

    到底是已经十二岁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相比于自己的弟弟,自己真的······

    陈和谨的一番话让他更加恼羞成怒。

    陈和谨把陈和音护在前面刚打算走,结果就听到了李泽林的那句话:

    “没有母亲的孩子,有什么资格在这指手画脚,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语气嚣张恶毒。

    身后还传来那群小孩起哄谩骂的声音。

    陈和音明显感受到牵着她的手骤然收紧,跟在背后的陈和谨身子都在隐隐发抖,陈和音知道母亲对陈和谨意味着什么,又是怎样的伤痛。

    她年纪小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不能与陈和谨百分之百的感同身受,但是沈茹跟她说过陈和谨失去母亲心中悲痛,不要在他面前提他的母亲,徒惹他伤心,平常要对他好。

    陈和音记住了这些话,却不想竟然有人说出这样的话来伤害陈和谨。

    士可忍,妹妹不可忍。

    她迅速环顾四周,视线定在围成花圃的石头上,快速跑过去用两只手抬起一个石头,用力往李泽林所在的向扔过去。

    本来靠她的力气和准头不一定能砸到他身上,可李泽林和那群小孩对他们不依不饶,像追赶猎物一样,已经走近了他们。

    石头刚好打到李泽林的腿上,然后又滑下来在砸在脚上,疼的他嗷嗷大叫,面目狰狞,嘴里脏话狂出。

    陈和音觉得他是活该,站在他们面前发出得意的笑声。

    可没想过李泽林还能反击,一把石子投掷过来,如空中飞燕,快速向他们砸来。

    她害怕的拿手臂遮挡,希望打到身上不会那么疼,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

    她睁开眼睛,是陈和谨挡在了她面前,丢过来的石子全都砸在了他身上。

    随即陈和谨转过身,抡起一个拳头就砸在李泽林身上,两人很快厮打纠缠在一起。

    陈和音见状快速跑过去宴厅找陈修鸿,留下一句:“哥哥等我,我去叫父亲。”

    陈修鸿彼时正在宴厅与人应酬喝酒交谈,陈和音一看到他,就梨花带雨地哭诉。

    “怎么了,怎么哭了?”

    “父亲,他们好多人在欺负哥哥,他们拿石头砸哥哥。”说完就是泪珠不断往外冒,哭的可怜兮兮。

    “他们还骂哥哥是野孩子。”说话间抽泣声不断溢出,不过话倒是说的清楚。

    陈修鸿边帮她擦眼泪,边问;“在哪里?”

    “在后面花园里。”说着就引着陈修鸿往后面花园走去。

    而同在身旁的宴会主人李章,听了这话不免面色惨白,也跟在他们身后急匆匆地赶去。

    陈和谨和李泽林纠缠在一起,你来我往的打在对方身上,其他的几个小孩则跑到了不远处看着,生怕打到他们身上。

    陈修鸿和李章赶紧上前将两人分开,两人身上都挂了彩,衣裳都被扯的七零八落。

    陈修鸿已经在来的路上听了陈和谨打架的理由,不必再问,他也相信陈和谨不会无缘无故动手,故而看向李章。

    李章作为陈修鸿的下属,被他这样的眼神看着,背上已经冷汗涔涔。

    刚刚在来的路上,他也听到下人的汇禀,确实是自己的儿子语言攻击在先,后又拿石子砸人。

    在这里执勤的下人没办法阻止自己家的大少爷,故而只能去找李章,生怕造成什么祸端,不过陈和音先他一步说了。

    陈修鸿冷冷地看着他:“李团长,这总得给我一个交代吧,我的孩子被人骂野孩子,这是当我不存在吗?”说话中无形的威压散布四周,让人不寒而栗。

    李章越想越心虚,终归是自己教子无方,态度更加谦卑,“司令,是犬子不懂事,是我们的错,我代他向大少爷道歉。”

    接着对着陈和谨说道:“对不起大少爷,希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跟犬子计较。”

    然后又冷厉地对李泽林说:“林儿,你怎么能这么胡闹呢,快向大少爷道歉。”

    李泽林刚想反驳顶嘴,李章就给了他一个恶狠狠的眼神,逼得他不得不服从,只能对着不情愿的对陈和谨说道:“对不起,是我不懂事,不该这样说你。”

    陈和谨脸色平静,都没看他一眼。

    陈修鸿看这情形,也不免冷哼一声,对着李章说:“好啊,那李团长就给我们一个满意的交代吧,我在家等着。”

    说着带着陈和音和陈和谨离开了。

    ······

    陈修鸿把他们俩送回了梨香苑,面对着陈和谨,想要安慰他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陈修鸿平常忙于工作,不常陪他,现在想和他聊天,却不知聊些什么。

    只粗笨地对他说:“放心吧,父亲会为你做主的,不会让别人白白欺负了你。”

    “还有你不是什么野孩子,你一直是我的好孩子。”

    陈和谨听着这话却毫无波澜,平静如常,陈修鸿看他表情,突然想起沈茹说过的,哄孩子啊要拿好玩的玩具来哄。

    玩具他肯定不稀罕,故而陈修鸿温和的说道:“父亲平常疏忽了你,没有常陪你,是为父的错,以后一定多抽出时间陪你,下个星期周末,父亲带你们去学骑马。”

    听到这话,陈和谨脸上掠过一闪而过的欣喜,不过随即就又恢复了平静的样子,而身旁的陈和音倒是开心的两眼冒光。

    这时,医生提着医药厢过来了,陈修鸿本想自己替儿子消毒包扎,可抵不住陈和谨的拒绝,“父亲还是让医生来吧。”

    只能坐在一旁看他的伤口被处理好才离去。

    陈和音一直在旁边问:“哥哥,疼不疼?”

    陈和谨说不疼,但她还是对着他的伤口小心呼气,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他的痛苦一般。

    等医生走了,房间只剩下他们两还有照顾他们的仆从,陈和音就认真的对他说道:“哥哥,你不要伤心,你没有了母亲的疼爱,但是你还有我啊,我会对你非常好的,还有,我的母亲就是哥哥的母亲,我会让我的母亲像爱我一样爱你。”

    ·····

    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的转动,窗外晨光熹微,快天亮了。

    陈和谨睁开眼睛望着帘帐,眼睛一动不动,仿佛还陷在往事梦境中不能出来。

    往事一幕幕清晰如昨,陈和音说的话还在耳边清晰回荡。

    他想,有她在,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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