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间,宴归白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正在唤他。

    他缓缓睁开眼睛,只见沈牧洵一头青丝挽成偏梳髻,额间一枚小小花钿添了几许娇俏,朱雀鸳鸯纹白绫褙子中隐隐露出一抹绿色缠腰,衬得胸口那一缕白愈发晶莹细腻,莲步轻移,浅绛纱裙带起一股香风。

    宴归白微微皱眉,白日里撇得那般干净,怎到了晚间,竟如此,如此——

    柔媚娇俏。

    “何事?”

    他刻意压下心底浮动,语气冷淡。

    只是这抹冷淡,仿佛惊到了沈牧洵。她眼眸低垂,遮住了一帘秋水盈盈,轻咬了嘴唇,低低道:“近来炎热,妾见世子晚膳用得不多,便做了碗翠缕冷淘面来。”

    宴归白微曲手指,在书桌上敲了两下:“放下吧。”

    沈牧洵忙不迭地搁下托盘,收手间,两人手背轻触,她只觉脸上烧得越发厉害。

    她与他隔得这样近,却又这样短暂。

    只余她的体香与他的清冷寒松味在这屋内不住牵缠。

    “谁派你来的?”他声音喑哑,起身想去窗前。

    “楚……”沈牧洵慌乱抬眸,却蓦地撞上他的胸膛,侧梳的发髻被撞得散了开来,雪肤红唇映在一头乌发中,美得惊心动魄,竟似天上仙。

    宴归白下颚绷得紧紧的,一把抓住了沈牧洵的手腕。

    天上仙?

    他偏要将她拉回这俗世来!

    就在他欺唇而上的一瞬,听见耳边有人轻轻唤他:

    “世子爷?”

    “爷,爷若累了,还是回房睡吧。”

    宴归白霍然睁开眼睛,正是风至和云从将他叫醒。

    不过是场梦啊。

    但是心底的燥热却是无法排解。

    “你们先下去,我要沐浴。”

    待到风至和云从走出书房后,宴归白方才起身,往耳房走去。

    一番水雾缭绕间,他仿佛又看到那个绰约多姿的身影。

    沈牧洵。

    这个名字自他胸口而上,又在即将出唇齿的那刻,缓缓咽了回去……

    翌日一早。

    虽说芳菲苑处处都不如青梧院,但毕竟是在肃王府,一应被褥俱是崭新且齐全的,再加上沈端端睡在身边,自己与宴归白的身份关系不再重蹈前世覆辙,沈牧洵破天荒地睡了个好觉。

    四喜打来热水给母子俩洗漱。沈端端肉鼓鼓的小手拧起浸湿的毛巾,却怎么也拧不干净,四喜赶忙接了过去。

    “奴婢来吧。”

    端端笑着仰起头:“谢谢四喜姐姐。”

    “不、小少爷不必对奴婢说谢谢。”

    端端瞪大了眼睛:“你帮了我,我就应该说谢谢啊。”

    沈牧洵过来摸了摸端端脑袋,笑着安抚四喜:“端端说得对,这几天真是劳烦你了。”

    芳菲苑久无人住,四喜虽然是个下人,却也没有正经侍候过谁,母子俩皆是这样好说话,也让她稍稍放大了胆子。

    “娘子,不去请世子安吗?”

    沈牧洵楞了楞。

    要去吗?

    王府后院没有女主人,那客居的“表妹”当向“表兄”请安吗?

    见沈牧洵的脸色沉了下来,四喜暗暗咬了咬嘴唇,怎么办,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看到四喜有些瑟缩的样子,沈牧洵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谢谢四喜提醒,是我一时想入神了,并没有生气的意思,我这就去前院。”

    这样胆小的一个人儿,也不知上辈子哪里冒出来的勇气敢去拦了宴归白来给她做主。

    既然四喜都敢,她又何必怕见宴归白呢?

    待到了清晖院,自有下人进去禀报,出来的是风至。

    “真是不巧,今日寅正时分,世子爷就入宫面圣去了,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娘子不若午后再来?”

    碰不到宴归白,沈牧洵竟隐隐松了口气,谢过风至,便要回去了。

    “沈娘子,”风至上前几步,“若是芳菲苑缺什么,沈娘子放心开口……”

    沈牧洵笑着摇摇头:“挺好的,什么都不缺。”

    听这一句话,风至便知她怕是非走不可了。

    原以为沈娘子来了之后,世子身边也能多个知冷热的,没想到……

    “叹什么气呢!”一个穿月白色劲装的女子从墙头一跃而下,拍了拍风至的肩。

    “上蹿下跳,成何体统。”风至一把扯下她嘴角叼的草,“王妃派你来的?”

    流光有些不满地睨了风至一眼:“王妃听说世子从沧州临南县带回两母子,放心不下,就让我赶回来看看。”

    “怎么又冒出个表妹来?没听王妃有姓沈的……”

    剩下半截话被风至捂了回去:“此事世子爷还未有定论,姑奶奶你可千万别乱说。”

    风至顾及流光尚未出阁,将宴归白与沈牧洵相遇由来含糊带过。

    *

    明华殿东暖阁。

    初夏时节,阳光透过琉璃窗牖照了进来,屋内有些燥热。

    皇帝斜斜倚在靠枕上,腿上搭着一条薄薄的明黄龙纹锦被,右手握着黄花梨十八籽手串。

    “此番真是辛苦你了。”皇帝随手拨动手串,堪堪停在了黄玛瑙佛珠上,咳了几声后,自嘲笑道,“朕身体不好,累的你受热了,来人呐,上个冰盏。”

    宴归白站在下首,穿一身青色暗竹纹直裰,阳光照在身上,辉光跃金,再配上那张清逸出尘的脸,愈显清贵不凡。

    “王爷,请。”皇帝身边司礼秉笔太监永亭接过小内侍端上的冰碗,亲自奉在宴归白前。

    压下西山军营哗变后,这支拱卫京畿的龙骧卫便算归入宴归白麾下了,再加十万镇西军,便是造反也可试上一试了。

    只是宴归白本已是肃王世子,封无可封,是以皇帝与左相商议,才定下这一门两王的赏赐,赏的是无上殊荣,打的却是肃王尚有两名庶子,待到肃王百年,新世子继位,宴归白手上的镇西军便不得不交出去这个主意。

    这事也已知会过肃王,肃王谢恩的折子也已经递了上来,上面还说了,经过湘王之乱,国库空虚,就将原来的肃王府改做宸王府便是。

    待到三日后的大朝会一过,旨意就将昭告天下。

    而即将立于悠悠之口漩涡中心的宴归白此刻稳稳地接过冰盏,一饮而尽:“多谢皇上体恤。”

    接下宸王这个封号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想要镇西军?也要看他的两个庶弟敢不敢来拿,拿不拿的下。

    “陛下,皇后娘娘领着四皇子求见。”

    “宣吧,玄晦也不是外人。”

    皇后小秦氏牵着一个垂髫小孩进了暖阁,只见她头戴方胜花钿宝髻并一对翟鸟衔花冠,身着天青底蹙金绣彩凤纹绫褙子,下着七彩织金晕纟间裙,端的是姝色无双。

    皇帝笑道:“皇后今日好兴致,如此盛装而来。”

    小秦氏亦是笑着坐在皇帝身侧,还不忘替他拢了拢锦被:“皇上真是爱说笑,前几日妾不过偷懒了些许,想着不出门便少抹些脂粉,您便赐下这许多钗鬟衣料,妾今日若不穿出来,只怕您要治我个大不敬之罪呢。”

    “朕不过闲说一句,到惹得皇后这一大篇话。”

    小秦氏不过双十年华,皇帝这年纪便是当她爹也使得。偏她性子活泼,那一管声音又似黄莺初啼,不过几句便哄得皇帝眉开眼笑。

    世人皆传皇后宠冠后宫,所言不虚。

    与皇帝笑谈一番后,小秦氏似是才看到矗在一旁的宴归白来:“世子也在啊,廷川,还不见礼。”

    “娘娘该改口称王爷啦。”永亭出言提醒。

    小秦氏惊讶过后,又对着皇帝道:“世子也好,王爷也罢,总归本宫是他婶娘,皇上您说是也不是?”

    “堂堂皇后,怎么还像个小姑娘似的。”跟这样年轻爱笑的皇后在一起,皇帝自觉亦是年轻了好几岁。

    “皇上放心,等出了这个暖阁啊,妾就好好摆摆皇后架子。”

    “你呀你!”

    小秦氏忽而道:“听说王爷府上来了一个表妹?”

    宴归白微微拱手:“远亲。”

    “远亲么……”小秦氏脸上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似是无意道,“什么时候带进宫来我瞧瞧吧。”

    “既是远亲,便非宗室,冒然进宫,怕是唐突了娘娘。”

    “皇上……”小秦氏转过头,柔柔弱弱地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出身寒微,长公主看不上她不说,有些宗室贵妇也不过是明面上敬着她罢了,至于后宫里的女人就更别提了。宴归白的表妹虽非宗室,但好歹也能扯上些关系,想来也不敢轻视皇后。

    “既然是你的表妹,那也不是外人,皇后想见,学好规矩后,让她进宫见一次吧。”

    “臣遵旨。”

    出了明华殿,宴归白面沉如水,一到王府,便要见沈牧洵,却不料见了个空。

    “出去了?”

    “巳时三刻出去的,听说是七宝斋的东家回来了,特意送上拜帖来请的。”

    宴归白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去查七宝斋。”

    “把流光叫来。”

    肃王妃与元后顾氏有旧,一向不大瞧得上继后,继后也不敢在她面前逞威风,但不代表继后就不会从她的身边人下手去查沈牧洵的来历。

    而且,皇后最近未免太有空了些。

    宴归白眼神微凝,修长的手指抚过书案,沉声道:“想办法让皇上去瀛湖胜境听戏,云韶府和承恩公府的两枚钉子你看着动一动。”

    流光愕然,虽说云韶府专掌教坊俗乐,安插个把暗桩并非难事,但是一下要动两个,是不是有些太过大动干戈了?但她到底还是不敢质疑,听命下去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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