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到了客栈,初学清的房间推开窗就可以看到河上石桥,与不断穿过桥洞的行舟,行舟灯盏熠熠,如跌落河水的星辰,在河水的波光粼粼中闪耀。

    这座城镇,是她踏入官场的一个试金石,好在,樟安用自己现今的繁华艳丽,向世人展示她在任三年的成果。

    即使已又过去这许多年,樟安现任知府仍遵循着她当年的政策,大兴商业,让这座城镇保持着这种繁盛。

    她其实很想让裴霁曦看看现在的樟安,让他了解她离开后做了什么。

    但是不要知道她受过的苦,那些初入官场得到的冷眼与薄待,还有那时世人的误解与嘲讽,已经捱过去的,就不算什么。

    可惜他现在看不见,不然她定要带着他,踏遍每一块青砖,划过每一条河道,用樟安现在的兴旺,证明她选择的正确。

    可她已经不是冬雪,只是他眼中,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一个志同道合的兄弟。

    许久没见到轻风,虽他今日一如既往的聒噪,但初学清听着他一路说不尽的话,只庆幸这聒噪掩盖了她内心的慌乱。

    裴霁曦一直在寻人,一直在刻雪花……他究竟还做了什么?

    这让当初不告而别的她,显得如此寡情薄幸。

    可他的夫人知道吗?他在他夫人身边的时候,也会刻雪花吗?这样岂不是又辜负了一个无辜的女子?

    还是,在男子眼中,家中应有掌管中馈的主母,但心中也可以有爱而不得的女子,这两者,并不冲突。

    可她不愿相信,裴霁曦是这样的人。

    *

    翌日,轻风将他们二人带到杨若柳管的成衣铺子附近,初学清本也是为了找叶馨儿才来的樟安,如今叶馨儿不在,也只能先找杨若柳了。

    铺子在街上最热闹的地段,来往的行人比肩接踵,初学清和轻风一个在裴霁曦左边,一个在他右边,默契地将他护在中间。

    铺子前栽了几颗桃树,比几年前更加高大,如今花蕊初现,一树粉嫩,在晨光的照耀下柔美无比。

    铺子也和初学清离开时不一样了,白墙青瓦,雕栏玉砌,飞檐椽头上是卷草石榴彩画,门上是三交六椀菱花格心,看上去华丽却不失温馨。

    轻风在一旁对初学清道:“杨氏现下应该还在店里,初大人您进去吧,我们毕竟不认识她,就不去了。”

    恰在此时,他们面前倏地出现一个中年壮汉,揪着轻风的领子把他提了起来。

    壮汉恶狠狠道:“臭小子,我看见你好几天了,总是鬼鬼祟祟在附近游荡,今天又带了帮手,你在打什么主意?”

    一旁的裴霁曦闻言正欲出手,初学清忙按住他手臂,又对那壮汉道:“壮士,此事是误会。”

    “误会什么,要有正事,直接进去就可,为何就在门口盘桓?”

    初学清淡定道:“我与杨掌柜乃旧交,不信你可唤她出来对峙。”

    那壮汉缓缓松开抓着轻风的手,眼神仍然戒备着,“那你们跟我走。”

    壮汉带着他们进了铺子,杨若柳恰在此时出来,看见壮汉,笑道:“柴大哥,你从顺州回来啦?”

    壮汉回道:“早几天就回来了,看你忙,就没进来。”他从身后拽过轻风,“这人鬼鬼祟祟在门口转了好几日,今儿还带了帮手来,说与你是旧识,你且看看,认不认识他们。”

    轻风挠挠头,往后缩了缩,闪出位置,初学清走上前去,温言笑道:“杨掌柜,许久不见了。”

    杨若柳反应了一会,才叹道:“初大人,您可是好几年没回来了!快进,快进!”

    杨若柳热情地招呼着他们,边引着他们到二楼,边对一旁的壮汉解释,“柴大哥,初大人之前是樟安知府,若不是她,咱们樟安现在可没这么繁华呢。”

    柴富贵随意打量了下初学清,垂头不语。

    因为要上楼,初学清低声对身后的裴霁曦道了句“小心台阶”,一旁的轻风忙上前扶着裴霁曦,杨若柳这才注意到初学清身旁竟跟了个盲人。

    几人上楼后,杨若柳引着他们到凭栏的方桌旁坐下,并吩咐下人看茶。

    杨若柳向初学清介绍那壮汉:“初大人,这位是柴富贵,在临街开了间打铁铺。”言罢弯了弯眉眼,两人的关系没有道明,但是有心人都听得出来。

    可柴富贵即便听到方才杨若柳称呼初学清为“初大人”,现在看上去也没有百姓见官那种敬畏或殷勤,目光平静,不卑不亢。

    初学清也介绍道:“这二位是我的朋友,随我一同出来办事的……”

    还未等她介绍名字,杨若柳恍然般道:“世子……不对,现在是侯爷了。”她又看向初学清,目光在二人之间打转。

    初学清未料到杨若柳竟还记得裴霁曦的模样,忙解释:“杨掌柜竟认得侯爷。”顿了顿,又道,“但此行不宜声张,还望杨掌柜万勿对人言。”

    杨若柳点点头:“初大人放心,我与柴大哥都不是话多之人,可侯爷这眼睛……”

    既然已经被认出,裴霁曦索性也不再遮掩,直接道:“受了点伤,暂时看不见了。实不相瞒,我此次来樟安,是想向您打听一人,之前我们府里的冬雪,您可还记得?”

    杨若柳像木头一样愣怔了一下,她忍住想要看向初学清的冲动,缓了缓神色,笑道:“侯爷和冬雪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岂会忘记。”

    裴霁曦难掩心中忐忑,这么多年来,这是距她的消息最近的一次,他继续问道:“那自当年你离开京城后,可再见过冬雪?”

    初学清闻言,垂下了头,看向茶杯中漂浮着的一片茶梗,目光悠远。

    这感觉很怪异,裴霁曦当着初学清的面,问杨若柳是否见过冬雪。

    杨若柳下意识看了眼初学清,见她垂眸不语,便知道了她的意思。杨若柳缓缓道:“冬雪不是一直在您的府上吗?她不见了吗?”

    裴霁曦的神色瞬时黯了下来,仿若满天星辰被倏忽飘过的乌云遮掩,只余一片苍茫,他沉默半晌,才道:“是不见了,若有她的消息,劳烦相告。”

    “侯爷放心,有消息定会告诉您,只是我的确许久未见冬雪了,都快忘记她的模样了。”

    轻风看了眼一旁的初学清,若杨掌柜记得冬雪的模样,见到初学清,不会怀疑吗?他疑惑道:“可是杨掌柜方才一眼就认出了侯爷,怎的偏就忘记了冬雪的模样?”

    杨若柳顿了顿,淡定答:“我见冬雪时,她才13岁,那个年龄的女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虽有些印象,但也把不准她现在的模样。倒是侯爷,风采更胜从前。”

    轻风自言自语:“也是,冬雪刚进府时还没长开,也瘦小,与她及笄后的样子大不一样呢。”

    裴霁曦的心几经起伏,如今却如死水一般,乌压压沉了下来。

    杨若柳端起茶盏,呡了一口,顺势转了话题,“初大人此次来是帮侯爷找人的?

    初学清抬眸,露出个只有她们二人懂的淡笑,是在感激她的遮掩,“本是来寻叶老板的,不知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本在溪泽选料,之前接到您的信,我便让人送去了给她,她也说是这一两日回来,只没料到您这么快就来了。”

    “无妨,那我便在樟安等等她。”

    “诶诶。”一旁的轻风打断了她们的叙旧,“杨掌柜真的没见过冬雪吗?那叶老板不是冬雪吗?”

    杨若柳诧异看向他,笑道:“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你们会这么想?”

    裴霁曦本就无光的眼眸,彻底暗了下来,仿佛快要到终点的时候才发现走错了方向,脸上如结霜的松针般,没有一点温度。

    他知道叶馨儿的年龄与身份都与冬雪有所差距,可他总觉得,冬雪那样的人,只要还在这世上,就一定不会泯然众人,她会是最特别的那个女子。

    所以在已经没有丝毫寻人的线索之后,他换了方向,找了许多奇女子,听到那些女子的故事,就觉得会是她那样的人,一次次的失望过后,难得终于有个希望,又是特立独行,又认识侯府旧识的女子。

    只是,又是空欢喜一场。

    轻风的聒噪仍在继续:“怎么会呢?冬雪本来都不认识什么外面的人啊,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旧识,怎么会错了呢?对了,您看初大人,不觉得眼熟吗?”

    轻风没法明说初学清和冬雪长得像,只得试探着问了出来。

    杨若柳故作疑惑地皱了皱眉,喃喃道:“初大人是长得面善,可我本就认识初大人,何为眼熟呢?”

    轻风抿唇不语,他怕说多了,被裴霁曦发现初学清与冬雪的关系。

    裴霁曦心下慌乱,并未察觉出轻风的试探。他知道此时在这也没有什么意义,竟觉得已经没有心气在此间应酬,扑面而来的疲惫感如密布的乌云压在他的四周,找不到可以透气的方向。

    他用最后的教养提起精神道:“学清,我有些不适,先回客栈了,你和杨掌柜慢聊。”

    初学清专注地看着他的神色,想要从那伪装好的平静下挖掘出他真实的心绪,可又不忍就这么把他剖开,只道:“好,轻风,照顾好侯爷。”

    “可是侯爷,不再待会了?”轻风还是不相信,如今的杨若柳变化太大,从一个卖豆腐的寡妇到一个铺面的掌柜,从以前的唯唯诺诺到现在的端庄大方,太像受到什么人的影响了,他能想到的就是冬雪。

    可裴霁曦脸上的疲惫感越来越遮不住,轻风这才赶紧扶着裴霁曦下楼。

    初学清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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