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圆（1）
小径上烟雨朦胧，正是春寒料峭时节，采薇打着哆嗦，拢了拢肩头的斗篷。那布料手感极温软细滑，且遇雨而未濡，她细看之下，发现竟是以凫靥绿毛皮缝制的裘衣，便是阴雨晦冥之中，也闪烁出五彩斑斓的光辉。
凫靥裘贵重，父亲为官清廉，自不会去买。采薇此生只见过她肩头这一件。那是她五岁生辰时，母亲亲手弋凫、取羽、绘样、剪裁、缝制的礼物。
一阵徐风吹过，桃花瓣随着濛濛细雨飘舞，落英缤纷，便如下着一场嫣红淡粉的花雨，连澹澹风中也泛着馥郁芬香。采薇沿着小溪前行，只见桃花林夹岸蜿蜒数里，中无杂树，旖旎缤纷，不见尽头。
怪哉，怪哉。这地方让人觉得分外眼熟，可她却怎么也想不起这是哪里……
桃林深处隐约传来孩童的哭泣抽噎之声。采薇拨开一枝低垂的桃花，循声而去。不多时，只见一个青衣小童坐在一株桃树下，丱起的总角早已散乱，脸埋在膝间，袍袖都被适才的打斗撕裂，正小声啜泣。
“潘樾！”
小男孩儿抬起脸，见是她，嘴一咧，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采薇跑近前，揽住小男孩儿的肩膀，一下一下为他顺着气。潘樾把头偎在她颈窝里，过了许久方渐渐止住抽噎。
他稍稍把头抬起些，眸却依旧垂着不愿看她。采薇侧过头去寻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只见潘樾眼眶通红，颧骨下方还有几道血痕。男孩儿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侧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她叹了口气，与潘樾靠紧了几分，另一手也伸过去，牵住他的手。
“他们又欺负你了？别怕，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们。”
潘樾咬着唇，仍旧没有抬眼，就在采薇以为他又要哭出来的时候，小男孩儿轻轻开了口。
“他们……他们说……我娘是……是……不要脸的……的…… 还骂……骂我是……是……”，话没说完，又哭出声而来。
采薇手忙脚乱拍抚潘樾后背，寻思，那帮小屁孩儿骂潘樾，无外乎是因为他长得不像潘伯伯和潘家其他孩子，甄氏阿姨又出身寒微，他们这才敢听了些街头的流言蜚语就肆意用言语轻贱。那些难听的话，她想都能想得出来；此时不是追问这个的时候，要紧的是帮潘樾重新振作起来。
她轻轻摇了摇他的肩。
“那些衣冠狗彘的话，你就该当作风里的猪尿狗屁才是，哪有反拿在怀里闻的道理？你说是不是？”
一个官家小姐，哪有嘴边儿挂着猪啊狗啊屁啊尿啊这些词儿的？潘樾闻言一怔，抽泣止得过猛，打了个响亮的哭嗝儿，正羞赧，发现采薇侧头笑望着自己，不禁也噗嗤一声笑了。
采薇把潘樾的一绺儿乱发拢到耳后，动作轻柔，眼里的笑却收了三分，稚嫩的小脸儿上，神情格外庄重。
“潘樾，你知道吗？在我眼里，你比那些所谓的嫡子、公族不知要好上多少。美丑、善恶、贵贱，从来都该只论心，不论形。你说，是不是？”
潘樾眼里渐渐盈了泪，好似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开口。男孩儿终于没说一个字，只是探身向前，紧紧抱住了她。
采薇合上眼，刚要回抱住潘樾，四周围忽然一阵天旋地转，桃花、细雨、春风忽都消失了，后背和屁股生疼。她忙睁眼，发现自己正衣衫褴褛，摔坐在潘府前。
“走走走，潘家不认识你这个小乞丐！”
脸上的伤疤在肮脏的河水中浸泡太久，又被阳光烤晒，正火辣辣地疼。绝望和怨愤涌上心头。她不相信，潘家会就这样背弃她父亲。
即便潘家背弃她父亲，她也不相信，潘樾会背弃她。
“我是杨秀初之女杨采薇！我要找潘樾！”
她想伺机闯进潘府，但府门外两个家丁严防死守，从府里还又跑出另一个家丁挡在门前。
“大少爷托我带话，你如今是罪臣之女，与我潘家再无瓜葛！”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采薇奋力想要冲入潘府，找潘樾问个究竟，却再次被几个家丁推倒在地。
那两扇沉重的橡木大门缓缓关闭，隔断了他们最后的情分，也圮绝了她对潘樾的最后一丝希冀。
.
一见如故，
再见陌路。
.
采薇悠悠甦醒时已是次日晌午光景。环顾之下，发现所在的房间陈设简单，好似行军之人的卧房。她撑着枕头坐起身。枕头绵软，下面却似乎又什么硬物，掀开一看，原来是个扁长的木匣。
藏于枕下，里头想必是房间主人极为珍重的物件儿。
采薇愣愣望了那盒子片刻，没有打开，重新用枕头将其压好。后背和屁股上的伤口仍旧火辣辣地疼，她慢慢撑床下地，在屋中缓步活动，纾解昏迷后肌肉筋骨的僵痛。
房内陈设虽简单，却极干净素雅。阳光晕满窗棂，欣欣然洒在窗下矮柜上的一盆红豆杉上。细嫩的绿叶如羽毛般轻盈，巧列于枝丫上，羽叶下点缀的红浆果子玲珑剔透，红宝石般晶莹。
红豆杉并不好养活，且生长极慢，在边疆苦寒之地，更要悉心照顾才能存活，可这一盆却生长得极茁壮，看主干粗细，大概有十岁出头了。
一旁案上，有一幅画像。
采薇远看，画上人竟与她有六分相像，只是脸上没有那道疤。拿起近看时，发现眉眼间更颇有几分她年幼时的姿态，倒好像作画之人见过她小时候的样子，然后费尽心思反复揣摹，这才勾勒出了她长大后的样子。画中正是桃夭时节，几枝桃花盛放于画中少女左右，其华灼灼，其姿袅娜，人面桃花明媚相映，一派生机盎然的蓬勃景象。
正讶异，背后门忽吱呀一响。采薇忙放下画像。回头间，只见一高个儿男子推门而入，面色白皙，衣冠楚楚，袍服华美之极。
采薇不及多想，躬身要行礼，那人却先开了口。
“你醒了？大夫来看过了，还是要多休息。”
语调轻松舒快，言辞并无半分官家作派，反似老友叙旧，又好像二人分外熟稔，平常日日相见一般。
采薇心里正打鼓，听他如此说，不禁抬眼。即便只略略一眼，也已看出那人生得极美，一瞥之下，但见眉目含笑，面若冠玉，唇如点朱，墨发如瀑。穿着也极为考究。一身天水碧金绣水云纹的锦衣华服，就连腰带上也是暗金流云舒卷。此人昨日便衣常服也如神祇降世，可今日这一身五彩斑斓的行头，反倒……
反倒像只努力开屏的花孔雀……
采薇压下这不太厚道的想法，双手交垂，颔首行礼。
“多谢大人相救。” 言罢，低头垂眸，立在那里，模样忐忑。
潘樾见采薇如此疏离，自是一怔，心间泛起几分说不出的滋味儿。他本以为凭那木匣里的物件儿，那幅画像，以及那盆相思的红豆，采薇足以辨明他的身份。没想到，她似乎并没有认出他来。
这些年，她——他的莫逆至交，他的同袍战友——她，该受了多少苦楚？
潘樾近前一步，用目光轻轻抚摸那道伤痕，下意识道：“你的脸……”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话里的不妥，一下住了口。采薇会明白的吧？那道疤，伤在她脸上，痛在他心里。他只是想知道她经历过什么，只有这样，他才能与她一起分担那些苦难，才能在夜半时分，安抚她那些痛苦的回忆。
但采薇似乎并没明白。姑娘先是讶然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重新垂下了眸，往后退了两步。
潘樾有些慌了，又往前进了一步。
“你……你当真不认得我啦？”
她仍旧不卑不亢立在那儿，垂着眼不肯看他。
“民女与大人云泥之别，岂敢攀附？怕是大人弄错——”
采薇话音未落，那人忽几步上前，一手拽住她的手肘，硬把她往回拉了几分，高大的身躯将她几乎完全罩拢。低侧着头温声软语，鼻息喷洒在她额间，目光好似黏在她身上一般。
“你看都没看仔细，怎知是认错了？”
真的是他么？
她下意识抬起头，撞进一双灼灼的桃花眼中。眼尾微微上挑，晕泛水红，恰如三月桃花，正是：「有情偏似无情故，恁是无情也动人」。
采薇慌忙向后躲闪，不动声色地把手臂从潘樾手中抽出。
“大人，民女真的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您肯定是认错人了。”
潘樾苦寻采薇多年，如今二人方破镜重圆，朝思暮想的姑娘却丝毫没有他的喜不自胜，反而一味躲闪，不知为何就是不肯相认。潘樾也来了气性，从怀里抽出采薇那块儿玉佩，举到她面前。
“那你这玉佩——”
话音未落，姑娘伸手就抢了过去。
潘樾难掩笑意。这一局他赢定了。既然不认得他，又如何会如此在乎这玉佩？他倒要看看，她还能装到几时。
采薇听潘樾一声哼笑，也自知露了马脚。那玉佩承载着她童年太多美好的回忆，她珍藏在身边十数年，多少次饥寒交迫她都未曾将其舍弃，适才乍一瞧见，未及多想便下意识抢回了自己的东西。
正懊恼间，忽听潘樾道：“这玉佩……乃我一位故人之物。若你不是我要寻之人，那，这便是偷的喽？”
他居然还有脸称呼自己为‘故人’，此时还敢逼她与他相认。这世上哪儿有他想相认就相认，不想相认就像赶狗一样赶她的道理？她杨采薇，不是他潘樾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之人。
“大人，这玉佩是民女在路上捡的。”
采薇的聪慧，潘樾再清楚不过。此时姑娘找到了破他局的第三条路，他也不恼，继续陪她演戏。
“捡的？”
“是。不过既然大人说这是您故人之物，那还烦请大人，将其物归原主。”
这话一出，潘樾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儿。那玉佩是他与采薇订亲时他送给她的，此时她说‘物归原主’，无疑，就是不认这桩亲事了。
男人定定盯着她瞅了片刻，采薇只觉得那双眼要在她脸上看出两个洞来。正开始忐忑，潘樾忽然移开了目光，往她身侧踱了几步。
“罢了，既然主人都将其遗弃，废弃之物，不要也罢。”
他说的废弃之物……正如他们之间的情份与故旧么？
采薇冷着脸，转身向门口。玉佩噗通一声落入池塘，水声干脆决绝，没一丝留恋。
莫说什么「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潘樾连负手而立的架子都端不住了，跑向门口的模样活像只想飞飞不动的鸭子。
“诶诶！你……你！！”
“大人说的得对。既是废弃之物，还是扔了的好。”
‘废弃之物’云云，他本只是想激采薇与他相认，不想反蚀了把米。潘樾愣愣望着采薇走回屋里。这场相认，没有一点如他想象的那般顺美和满。他和采薇，怎么就弄成这样子了？
他呆呆望着她从袖中掏出几文铜钱，搁在了案上。
“这是药钱，多谢大人救命之恩。民女告退。”
姑娘说罢，行了个礼，没再看他一眼，大大方方出门离去了。
从小到大，向来是她拉着他四处乱跑。总是她在前，他在后，她领路，他追随。他望见的，向来都只有她的背影。
从京城到边关如此。即便是经年后的重逢，也是如此。明明离开的是杨采薇，被遗弃的那个，却总是他潘樾。
少女背上殷红一片，忍痛向前也不肯在他院儿里歇息。潘樾气不打一处来，心头有块儿肉就跟被人拧了一把似的生疼，却又因适才一番热脸贴冷屁股，拉不下脸去追采薇，只好僵立在门口，眼睁睁看姑娘蹒跚出了院门。
阿泽端着药走进来，满脸诧异。
“诶？公子，她怎么走啦？你干嘛不留住她啊？”
话未落，阿泽就打了个寒战。公子看他那眼神儿，那都不是浸了冰，说浸过刀子还差不多。
凫靥裘贵重，父亲为官清廉，自不会去买。采薇此生只见过她肩头这一件。那是她五岁生辰时，母亲亲手弋凫、取羽、绘样、剪裁、缝制的礼物。
一阵徐风吹过，桃花瓣随着濛濛细雨飘舞，落英缤纷，便如下着一场嫣红淡粉的花雨，连澹澹风中也泛着馥郁芬香。采薇沿着小溪前行，只见桃花林夹岸蜿蜒数里，中无杂树，旖旎缤纷，不见尽头。
怪哉，怪哉。这地方让人觉得分外眼熟，可她却怎么也想不起这是哪里……
桃林深处隐约传来孩童的哭泣抽噎之声。采薇拨开一枝低垂的桃花，循声而去。不多时，只见一个青衣小童坐在一株桃树下，丱起的总角早已散乱，脸埋在膝间，袍袖都被适才的打斗撕裂，正小声啜泣。
“潘樾！”
小男孩儿抬起脸，见是她，嘴一咧，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采薇跑近前，揽住小男孩儿的肩膀，一下一下为他顺着气。潘樾把头偎在她颈窝里，过了许久方渐渐止住抽噎。
他稍稍把头抬起些，眸却依旧垂着不愿看她。采薇侧过头去寻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只见潘樾眼眶通红，颧骨下方还有几道血痕。男孩儿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侧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她叹了口气，与潘樾靠紧了几分，另一手也伸过去，牵住他的手。
“他们又欺负你了？别怕，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们。”
潘樾咬着唇，仍旧没有抬眼，就在采薇以为他又要哭出来的时候，小男孩儿轻轻开了口。
“他们……他们说……我娘是……是……不要脸的……的…… 还骂……骂我是……是……”，话没说完，又哭出声而来。
采薇手忙脚乱拍抚潘樾后背，寻思，那帮小屁孩儿骂潘樾，无外乎是因为他长得不像潘伯伯和潘家其他孩子，甄氏阿姨又出身寒微，他们这才敢听了些街头的流言蜚语就肆意用言语轻贱。那些难听的话，她想都能想得出来；此时不是追问这个的时候，要紧的是帮潘樾重新振作起来。
她轻轻摇了摇他的肩。
“那些衣冠狗彘的话，你就该当作风里的猪尿狗屁才是，哪有反拿在怀里闻的道理？你说是不是？”
一个官家小姐，哪有嘴边儿挂着猪啊狗啊屁啊尿啊这些词儿的？潘樾闻言一怔，抽泣止得过猛，打了个响亮的哭嗝儿，正羞赧，发现采薇侧头笑望着自己，不禁也噗嗤一声笑了。
采薇把潘樾的一绺儿乱发拢到耳后，动作轻柔，眼里的笑却收了三分，稚嫩的小脸儿上，神情格外庄重。
“潘樾，你知道吗？在我眼里，你比那些所谓的嫡子、公族不知要好上多少。美丑、善恶、贵贱，从来都该只论心，不论形。你说，是不是？”
潘樾眼里渐渐盈了泪，好似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开口。男孩儿终于没说一个字，只是探身向前，紧紧抱住了她。
采薇合上眼，刚要回抱住潘樾，四周围忽然一阵天旋地转，桃花、细雨、春风忽都消失了，后背和屁股生疼。她忙睁眼，发现自己正衣衫褴褛，摔坐在潘府前。
“走走走，潘家不认识你这个小乞丐！”
脸上的伤疤在肮脏的河水中浸泡太久，又被阳光烤晒，正火辣辣地疼。绝望和怨愤涌上心头。她不相信，潘家会就这样背弃她父亲。
即便潘家背弃她父亲，她也不相信，潘樾会背弃她。
“我是杨秀初之女杨采薇！我要找潘樾！”
她想伺机闯进潘府，但府门外两个家丁严防死守，从府里还又跑出另一个家丁挡在门前。
“大少爷托我带话，你如今是罪臣之女，与我潘家再无瓜葛！”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采薇奋力想要冲入潘府，找潘樾问个究竟，却再次被几个家丁推倒在地。
那两扇沉重的橡木大门缓缓关闭，隔断了他们最后的情分，也圮绝了她对潘樾的最后一丝希冀。
.
一见如故，
再见陌路。
.
采薇悠悠甦醒时已是次日晌午光景。环顾之下，发现所在的房间陈设简单，好似行军之人的卧房。她撑着枕头坐起身。枕头绵软，下面却似乎又什么硬物，掀开一看，原来是个扁长的木匣。
藏于枕下，里头想必是房间主人极为珍重的物件儿。
采薇愣愣望了那盒子片刻，没有打开，重新用枕头将其压好。后背和屁股上的伤口仍旧火辣辣地疼，她慢慢撑床下地，在屋中缓步活动，纾解昏迷后肌肉筋骨的僵痛。
房内陈设虽简单，却极干净素雅。阳光晕满窗棂，欣欣然洒在窗下矮柜上的一盆红豆杉上。细嫩的绿叶如羽毛般轻盈，巧列于枝丫上，羽叶下点缀的红浆果子玲珑剔透，红宝石般晶莹。
红豆杉并不好养活，且生长极慢，在边疆苦寒之地，更要悉心照顾才能存活，可这一盆却生长得极茁壮，看主干粗细，大概有十岁出头了。
一旁案上，有一幅画像。
采薇远看，画上人竟与她有六分相像，只是脸上没有那道疤。拿起近看时，发现眉眼间更颇有几分她年幼时的姿态，倒好像作画之人见过她小时候的样子，然后费尽心思反复揣摹，这才勾勒出了她长大后的样子。画中正是桃夭时节，几枝桃花盛放于画中少女左右，其华灼灼，其姿袅娜，人面桃花明媚相映，一派生机盎然的蓬勃景象。
正讶异，背后门忽吱呀一响。采薇忙放下画像。回头间，只见一高个儿男子推门而入，面色白皙，衣冠楚楚，袍服华美之极。
采薇不及多想，躬身要行礼，那人却先开了口。
“你醒了？大夫来看过了，还是要多休息。”
语调轻松舒快，言辞并无半分官家作派，反似老友叙旧，又好像二人分外熟稔，平常日日相见一般。
采薇心里正打鼓，听他如此说，不禁抬眼。即便只略略一眼，也已看出那人生得极美，一瞥之下，但见眉目含笑，面若冠玉，唇如点朱，墨发如瀑。穿着也极为考究。一身天水碧金绣水云纹的锦衣华服，就连腰带上也是暗金流云舒卷。此人昨日便衣常服也如神祇降世，可今日这一身五彩斑斓的行头，反倒……
反倒像只努力开屏的花孔雀……
采薇压下这不太厚道的想法，双手交垂，颔首行礼。
“多谢大人相救。” 言罢，低头垂眸，立在那里，模样忐忑。
潘樾见采薇如此疏离，自是一怔，心间泛起几分说不出的滋味儿。他本以为凭那木匣里的物件儿，那幅画像，以及那盆相思的红豆，采薇足以辨明他的身份。没想到，她似乎并没有认出他来。
这些年，她——他的莫逆至交，他的同袍战友——她，该受了多少苦楚？
潘樾近前一步，用目光轻轻抚摸那道伤痕，下意识道：“你的脸……”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话里的不妥，一下住了口。采薇会明白的吧？那道疤，伤在她脸上，痛在他心里。他只是想知道她经历过什么，只有这样，他才能与她一起分担那些苦难，才能在夜半时分，安抚她那些痛苦的回忆。
但采薇似乎并没明白。姑娘先是讶然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重新垂下了眸，往后退了两步。
潘樾有些慌了，又往前进了一步。
“你……你当真不认得我啦？”
她仍旧不卑不亢立在那儿，垂着眼不肯看他。
“民女与大人云泥之别，岂敢攀附？怕是大人弄错——”
采薇话音未落，那人忽几步上前，一手拽住她的手肘，硬把她往回拉了几分，高大的身躯将她几乎完全罩拢。低侧着头温声软语，鼻息喷洒在她额间，目光好似黏在她身上一般。
“你看都没看仔细，怎知是认错了？”
真的是他么？
她下意识抬起头，撞进一双灼灼的桃花眼中。眼尾微微上挑，晕泛水红，恰如三月桃花，正是：「有情偏似无情故，恁是无情也动人」。
采薇慌忙向后躲闪，不动声色地把手臂从潘樾手中抽出。
“大人，民女真的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您肯定是认错人了。”
潘樾苦寻采薇多年，如今二人方破镜重圆，朝思暮想的姑娘却丝毫没有他的喜不自胜，反而一味躲闪，不知为何就是不肯相认。潘樾也来了气性，从怀里抽出采薇那块儿玉佩，举到她面前。
“那你这玉佩——”
话音未落，姑娘伸手就抢了过去。
潘樾难掩笑意。这一局他赢定了。既然不认得他，又如何会如此在乎这玉佩？他倒要看看，她还能装到几时。
采薇听潘樾一声哼笑，也自知露了马脚。那玉佩承载着她童年太多美好的回忆，她珍藏在身边十数年，多少次饥寒交迫她都未曾将其舍弃，适才乍一瞧见，未及多想便下意识抢回了自己的东西。
正懊恼间，忽听潘樾道：“这玉佩……乃我一位故人之物。若你不是我要寻之人，那，这便是偷的喽？”
他居然还有脸称呼自己为‘故人’，此时还敢逼她与他相认。这世上哪儿有他想相认就相认，不想相认就像赶狗一样赶她的道理？她杨采薇，不是他潘樾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之人。
“大人，这玉佩是民女在路上捡的。”
采薇的聪慧，潘樾再清楚不过。此时姑娘找到了破他局的第三条路，他也不恼，继续陪她演戏。
“捡的？”
“是。不过既然大人说这是您故人之物，那还烦请大人，将其物归原主。”
这话一出，潘樾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儿。那玉佩是他与采薇订亲时他送给她的，此时她说‘物归原主’，无疑，就是不认这桩亲事了。
男人定定盯着她瞅了片刻，采薇只觉得那双眼要在她脸上看出两个洞来。正开始忐忑，潘樾忽然移开了目光，往她身侧踱了几步。
“罢了，既然主人都将其遗弃，废弃之物，不要也罢。”
他说的废弃之物……正如他们之间的情份与故旧么？
采薇冷着脸，转身向门口。玉佩噗通一声落入池塘，水声干脆决绝，没一丝留恋。
莫说什么「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潘樾连负手而立的架子都端不住了，跑向门口的模样活像只想飞飞不动的鸭子。
“诶诶！你……你！！”
“大人说的得对。既是废弃之物，还是扔了的好。”
‘废弃之物’云云，他本只是想激采薇与他相认，不想反蚀了把米。潘樾愣愣望着采薇走回屋里。这场相认，没有一点如他想象的那般顺美和满。他和采薇，怎么就弄成这样子了？
他呆呆望着她从袖中掏出几文铜钱，搁在了案上。
“这是药钱，多谢大人救命之恩。民女告退。”
姑娘说罢，行了个礼，没再看他一眼，大大方方出门离去了。
从小到大，向来是她拉着他四处乱跑。总是她在前，他在后，她领路，他追随。他望见的，向来都只有她的背影。
从京城到边关如此。即便是经年后的重逢，也是如此。明明离开的是杨采薇，被遗弃的那个，却总是他潘樾。
少女背上殷红一片，忍痛向前也不肯在他院儿里歇息。潘樾气不打一处来，心头有块儿肉就跟被人拧了一把似的生疼，却又因适才一番热脸贴冷屁股，拉不下脸去追采薇，只好僵立在门口，眼睁睁看姑娘蹒跚出了院门。
阿泽端着药走进来，满脸诧异。
“诶？公子，她怎么走啦？你干嘛不留住她啊？”
话未落，阿泽就打了个寒战。公子看他那眼神儿，那都不是浸了冰，说浸过刀子还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