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师县薛主薄的家中有一女,名唤薛荷。

    薛荷十二岁时,邻居婶子在巷弄里传她的闲话。

    说那薛家的小娘子好福气,小小年纪,玲珑美丽,又会讲大道理嘛,今后定能嫁个好郎君!

    这话头传到了薛母耳中,她一面摇着扇子,一面眸光流转,想借此来瞧瞧自家女儿是个什么脾性,便笑着打趣了几句。

    小小的薛荷捻过一页书,脸不红心不慌,口次清晰地说:“天下女子都想嫁个好郎君,阿荷也不例外。”

    意思就是:她们谁不想嫁个好儿郎,也好意思拿这事来打趣我?

    她及笄那年,薛家门外那颗装了十几年树的老黄杏乍然开花,乍然结果。

    在孟夏一个闲散的清晨,薛主薄好巧地叫一颗杏子砸中了脑袋,霍然抬头,才惊觉那杏子竟是长得又肥又鲜。

    很适合放入嘴中咀嚼一番。

    他捡起滚到地上那个,拿官服擦了擦,也就那么吃了。

    然后又摘了一双拿给自家女儿吃,他躲在墙后窃笑着偷瞧。

    只见薛荷的眼睛都没移开过书本,纤手却捡了一颗杏子来,咬了一口,便面不改色地咽下。

    她母亲要吃,她却是不许,转身从房里拿了笔墨纸砚来,写了一个大大的告示,走到她爹跟前,把那告示往他手里一塞,就扭头走了。

    薛主薄一呆,将那纸展开,瞪大眼一瞧,只见:“我家有大胖杏,忒酸,可赠与邻里怀胎妇人。”

    最下面还拿墨笔小小写着,“只消拿家中藏书来换即可。”

    家里没书的,也馋那杏怎么办?

    简单,只消去山里野外挖一株兰草、菖蒲来换,也可。

    托了这株黄杏的福气,薛荷的书桌上摞了一沓江湖记事,志怪传说,四方游记。

    她快活得要疯掉啦!

    张沅家中也有一位怀胎妇人,他跟着父亲敲开薛家的大门时,怀里抱着一捧垂柳。

    垂柳松松,在高挑白皙的少年怀中,像是神仙所赠。

    他冷着一张脸,随父亲走近院中。

    薛荷来了葵水,既不能含泪吃冰酪,更不想动弹,日日窝在榻上,翻看一本‘平阳昭公主奇驻娘子关’。

    这话本子被她翻得卷了边,书中的平阳公主以公主之尊,女子之躯撑起荒野之中的雄伟奇关,她是既钦佩又向往,恨不得化身成公主麾下的一员猛将,也好摆脱葵水之痛。

    安知最猛的女将军,葵水之时,可会疼痛?

    她有这感悟,不过是少女暂时逃避生活的臆想罢。

    她觉得懒怠乏味,身着一身粉白间色的衣裙,慢慢踱到梳妆台前,懒懒地滑坐下去,将脑袋搭在水曲柳的妆台上,那台面上摆着一支细颈白瓷瓶,瓶肚内装着半瓶水,养着一朵今早刚摘下的荷花。

    白瓷瓶的釉面冰凉,薛荷轻轻揽过来,把那大肚儿紧贴着自己的脸颊,企图汲取些凉意,也好消减消减面上的潮红。

    那荷花的茎本来就绞得短,这样一来,歪歪斜斜地倚在薛荷的鬓发间,那花瓣又片片展开,似粉还白,如中秋的月亮般圆润,将她藏在里头的脸儿衬得雪白,眼儿含着冷媚。

    轻轻一暼,眼波流转间就望进张沅的眼里去。

    她只道又是一个无聊的过路客,吃完茶就会走,便不想理会,仍旧懒在台面上,任由河面上来的风吹进小轩窗,撩起她的乱发。

    张沅却是慢慢红了耳朵尖,原本他是目不斜视,先是远远地望见了一扇敞开的小窗,隐约可见屋里头的粉纱与兰草,又见那窗下团着一个云髻,起先不明所以,待到慢慢走近,逐渐看清是个娇美的女孩儿,一颗心竟然砰砰砰地乱跳起来。

    那女孩儿在金光灿灿的夕阳下,生动至极。

    即便是早早认为世间万般皆不可爱,爱情、亲情、友情,也不过如此的张沅,也没忍住,瞄了一眼,又一眼。

    夏日啊真的是太热了些。

    把少年郎的耳垂都给热红啦。

    想必父子之间多少有点感应,张父原本在前头与薛母说着话,灵魂开窍一般,忽然回头瞪了张沅一眼。

    他这眼里是什么意思,张沅自然知道,只是懒得搭理,淡淡地垂下头去,不再去看。

    张父还以为他认了怂,有心教训两句,炫耀炫耀作人父亲的威严。

    殊不知已然犯了薛母的忌讳,她向来宠爱孩子,见张沅一个俊俏少年,看起来乖巧纯澈,却只知道垂着头默默承受,像是习惯了他爹这般敲打,于心不忍,再看张父的眼神也就锐利了起来。

    只见她表情冰冷,开口打断道:“我家主薄说,孩子就是地上的幼苗,长得好不好,全看肥给得够不够,水浇得多不多,一味地逞父亲威风有什么意思?孩子觉得累,咱们外人也不想听,您说是不是?”

    张沅猛地抬头,呆望着薛母,他没想到有人的肠子能这般直,当着人的面就把人给骂了,只当要被轰出去。

    却不想薛母只是拿丰盈的手指按了按鬓角,垂眸间又换上一副盈盈笑脸,说到:“像我家养闺女,自由和尊重是第一样,万事好商好量的,养得性子温柔娴静,走出门去,街坊邻居见天的夸呢。”

    这一通王婆卖瓜,明着是在夸薛荷,实际上句句都在点张父,说他不会教孩子,还怪鸡窝里飞不出金凤凰!

    这是张沅人生中第一次,有人不带私心的维护他,只觉得心头畅快无比,对薛母生出几分感激,连带着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了些。

    却在这时,忽然传来“啪”的一声。

    他卒然回头,只见那支摘窗重重落下,拍在了窗框上。

    原来是薛荷被她娘臊得脸红,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探出身子来拨了插销。

    就在这一两息间,张沅瞧见她一瞬的好颜色,端得是云鬓花颜,脸欺腻玉。

    他呆了一呆,忽然想起话本子里勾人心魄的精怪,只是不知她的迷情窟在何处,好不好进去。若是可以自荐一下,当这心上精怪的入幕之宾。

    那岂不是自己也能多少沾染些喜怒生动,随性快活?

    他正兀自想着,忽听薛母轻轻一笑,全不在意着道:“请吧二位,杏子在树上,可要自个儿打。”

    听了薛母这话,张父一把抹去脸上的不快,连连作揖道:“正该如此!”

    “只是这一捧柳到底寒酸,我这里还有一枚贩货时偶得的木签,很是精致漂亮,可送给贵府小娘子,权当个玩意儿。”

    说完便一动不动,静等着张沅的动作。

    不愧是根老油条子,他与那继母不知道私吞了张沅多少东西,到了外头,也舍得□□面来拿儿子的东西做人情。

    张沅心头冷冷一笑,面无表情地从怀中摸出一只白布袋来。

    只见他打开系扣,从里头抖出一块黄檀木牌子来,那牌子打得极薄,极透,上头有点点镂空,能镂出太阳下的光点,月色下的银辉。

    一看就不是便宜货。

    薛母只消看一眼,便知薛荷会喜欢,便笑眯眯地收了,眨了眨眼,又笑道:“怀胎妇人的胃口不好把握,你们光买果子,若是很快吃完,岂不是又要大老远的来?我家里正好有两株袖珍柑橘树,不如你们搬了去,将橘子叶捣碎了放在迎风口,空气中有了些清冽味道,胃口应该要好些,若是能养到结果,橘果也能吃,岂不两全其美。”

    这话正中张父的心思,他本就做此打算,正愁去哪里买橘子树咧,这就送上门来了。

    他挑了挑眉,心道今日这小子这般爽快,换回来了这天大的好处,倒是有点用处。还是快打了酸杏,搬了橘树回去,镇住家里的母老虎才好。

    竟忘了当儿子的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张沅在‘又要大老远的来’上打了几个转,忽然一改漠然,蹙眉正色道:“常听母亲说,您家的杏子有多好吃,只怕吃了一次还想下次,我做儿子的,即便日日来为母亲打杏,又有什么不可以?”

    他这一番话倒是彻底唬住了薛母。

    薛母没想到,这张家小官人倒是个孝子,真真是讨人喜欢,忽而噗呲一声笑道:“你这少年真可爱,你想日日来,我家可没功夫天天请你吃茶。怜你一片孝心,打杏可来,柑橘也尽管搬去!”

    如此一来,父子俩都达到了自己想要的目的,一个朗朗大笑,自去树下网杏,一个抿嘴微笑,说是要跟薛母去看看柑橘。

    张父网杏网成了个大汗淋漓的力竭老牛,直挨得太阳彻底落山,天际染着片片晚霞,张沅才被薛母送出了门。

    薛母慈爱爽朗。

    张沅清爽干净,礼貌利落,两只手里却是空空如也。

    气得张父牙根痒痒,抽出驴背上的鞭子,就想如年轻时那般痛揙儿子,只是这次张沅轻巧地躲开了,幽幽道:“父亲,我看见薛婶子家中有两颗柑橘树,挂果的那颗树龄小,树龄大的还没挂果子,孩儿选来选去都觉得不划算。我已与薛婶子谈好,下月再来搬。今日先带一筐杏子回去,母亲若爱吃那便再来打,若只是听了那邻居吹嘘,非要亲自尝一尝,吃了并不喜欢,不高兴,怕又要埋怨您。”

    张父抠门且惧内,张沅也是了解得七七八八,这番话慢幽幽地说出来,只见老爹的神色已经由阴转晴,最后竟然高兴起来,好似那妇人已经吃到了杏子,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奖励。

    张沅冷嗤一声。

    与他爹架着驴,刚出灶儿巷,迎面便撞上薛主薄,只见他拎着一捆猪拱嘴,匆匆而来。

    一个埋头疾走。

    一个怕黑老驴。

    差点就撞了个正着。

    好在张沅看薛主薄神色不对,一直盯着,这才在即将相撞之时,跳下车辕,狠狠一拽,箍住了驴头。

    老驴一辈子老老实实,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缩在张沅的臂弯里,一动也不敢动,直到薛主薄与一人一驴擦肩而过。

    他竟然是无知无觉,一言不发,步履匆匆地,眼看着就要消失在黑黢黢的石板路尽头!

    他家门前还有条小河,怎能如此心不在焉?

    张沅不禁提醒道:“天黑路滑,还请万望小心!”

    这话便捅了他亲爹的心窝子。

    想到张沅都没关心过自己,张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一鞭子抽在了老驴屁股上,指桑骂槐道:“他奶奶的,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小心老子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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