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馆修整一夜,宋挽月伤势已无大碍。

    天明她向郎中借了身衣裳,想同裴玄商议昨日之事,却发现他寝屋早已人去楼空。

    “大夫,你可知昨日同我一同来修整的人,如今在何处?”她转过头看向身侧的郎中,他身形佝偻,神色谄媚中夹着丝骇然。

    “回公子的话,在下不知。晨早我本想给裴公子送些吃食,可除了桌上放置的银两,并不见其踪影。”他抬手接下腰侧的布包,里面赫然包裹着一些碎银。

    面色凝重,宋挽月活动了下右肩,“敢问此处何地?昨日我又是何时被带到这来的?”

    遥想她昏迷前,刺客正徐徐逼近,倘若裴玄当真弱不禁风,又怎能在马踏箭雨中将她平安救下。

    “回公子,约莫是子时,”郎中思忖片刻,“此地为据城中二十里开外的林家村,出了这扇门,骑马不过一个时辰便可至城门。”

    说罢,他从衣服里掏出份舆图,捉襟见肘时为补贴家用,他也曾在城门口倒卖舆图和医书。

    “多谢。”

    接过舆图,宋挽月垂眸探查,发现银福驿站离林家村不过十里,只是驿站临近大路,正巧在进城的必经之路。

    昨日明着查案,她已然打草惊蛇。

    银福客栈作为那背后势力的重要据点,倘若线索转移,那他们昨日的辛苦将全都付之一炬。

    提起长剑,宋挽月收好舆图,抬手作揖,深叹了声,“多谢大夫救命之恩,公务在身,在下便不多逗留了。”

    同郎中作别,她绕过大路,借了匹棕马再探银福驿站。

    昨夜打斗的地方空寂悠远,地面□□土和落叶覆盖,别说尸首,连一丝血迹都不曾窥见。

    驿站大门紧闭,斑驳的铜环上坠着生锈的锁,门口立着的石狮子格外骇人,垂放的灯笼被蜂群霸占连脊骨都断了两根。

    绕着驿站的高墙轻手轻脚地探查,墙脊被尖锐铁刃覆盖,角落亦无任何坍塌攀爬的痕迹。

    宋挽月形单影只,不敢贸然深入,只得等夜黑风高之时,再寻机潜入。

    摸了几个野果填补空荡的肚皮,她在灌木遮掩下,一直蹲到亥时。

    这其中驿站无任何人员往来,仅有几个过往的商户,在门口停驻须臾后赶路。

    蒙了墨色面巾,她提着剑从后身翻墙而入,衣角被锋刃划了道口子,布料撕扯的动静湮灭在迅捷的风中微不可闻。

    脚掌方才落地,角落一道黑影便一闪而过。

    捏了剑柄,宋挽月瞬间警觉,她不假思索地追去,只见那黑影,在后厅快速闪过后便消失无踪。

    宋挽月瞬间紧绷,下意识放低了呼吸,小心翼翼地跟着。

    驿站不大,分为前后两厅,上下共两层,满打满算约十八个房间。

    每间房十米见方,拔步床前的红漆桌配有文房和烛台。

    正厅靠墙的木柜上放着几坛清酒,后院马厩里空空如也,可石槽用来喂食的干草还未曾清理干净。

    宋挽月听着动静,一路从后厅追到前院,误打误撞进入一祠堂,供台上供着无名牌位。

    她抬手捏了捏台下供着的贡品,果品还算新鲜,应当才过数日。

    凉风吹动布帘上缀着的铜铃,铜铃和风而响,在耳侧叫嚣着,弱化她的感官。

    “谁?!还不快滚出来!”

    “装神弄鬼地算什么本事?!难不成你们就这点能耐?!”

    月光撒在宋挽月清隽的侧脸,她掌心锋利的刃间划破铜铃的缀绳,铃铛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闷响,缀绳快速摩擦头顶的梁脊,一巨大石块对着她脑袋便沉沉坠下。

    “糟糕!”

    意识到自己中了埋伏,宋挽月后知后觉地躲闪,可她脚后跟向后轻擦的同时刚好踩上倒落在地的铜球,身子不受控制地倾侧,整个人向后倒去。

    “啊!”

    眼看着那庞然直蹦她双腿而去,宋挽月控制不住地惊叫出声。

    她微阖着眼,下意识咬紧牙关,可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腰间倏地一紧,后背结结实实倒入一坚实的胸膛。

    裴玄勾着身前人盈盈一握的腰肢,拇指无意间擦过一娇软温润之处。

    他右臂半撑地面犹如烫手山芋般迅速放开,宋挽月尾巴骨砸至地面,牵动着肩膀的伤都针扎似的疼。

    缓和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宋挽月不自觉拧起了眉,“裴公子,怎么是你?”

    男人眸中夹杂着些许质疑,看向方才不小心触碰到的地方,又不自然移开了眼,“不是我还能是谁?作为暗卫,你连这点自保能力都没有吗?

    “方才多谢你救我,”宋挽月揉了揉腰侧,勉强支撑着站起,“所以我翻墙时看到的黑影也是你?”她反手收起长剑。

    “什么黑影?”裴玄一头雾水。

    “嗯?”宋挽月不自觉冷脸,“方才在暗处装神弄鬼之人不是你?”

    她表情凝重,难不成刺客还苟且在驿站未曾离开?

    “不是,”裴玄表情莫名,“我刚到不久,一进来便听到某人愤然的叫喊。难不成你们破晓阁的暗卫都如此莽撞?记住,我们是来查案的,不是来打劫的。”

    被裴玄揶揄了一番,宋挽月无语凝噎,“那你来时可有看到人?这银福驿站内暗藏玄机,没准刺客就等天色暗下后伺机逃命。”

    她在外蹲守一日,驿站外有任何异动,都定然逃不过她的眼。

    “即便依你所言,有咱俩在祠堂耽搁的功夫,刺客早已逃掉。倒不如找找这屋内有何线索,也不至于蹉跎一日且徒劳无功。”裴玄对她的话嗤之以鼻,他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即便在如此情境下,也依旧光鲜亮丽。

    宋挽月薄唇微启,思忖片刻,还是将溢在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拿出火匣子,她点亮供台的白烛,裹着粗布麻绳的巨石在地面砸了个深坑,粗绳的另一端捆着十二个缀着石块的铜铃,星罗棋布地悬于房梁之上。

    这设计精细巧妙,仅需打落铜铃,巨石便会摆脱束缚坠落。

    铜铃的铃音可遮掩阴暗角落悉索的动静,她在谋算的同时,敌人亦在暗处布好天罗地网亟等她上钩。

    瞧着一地狼藉,裴玄显然也看出内里玄机,“小心行事,没准有别的机关。”

    透过恍惚昏黄的光线,宋挽月视线落在供台的无字牌位上。

    牌位用红木裹漆而制,每块牌位的背后,都刻着那烙印在宋挽月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字符。

    “裴公子你看,这字符同王勉脖间的印记是否相同?”

    抬手取下牌位,那刻字裹着金粉,在烛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残害王勉的另有其人,倘若他也是背后势力的一员,那势力因何缘由对其赶尽杀绝?”裴玄将牌位收好,这也是本次凶案的重要线索之一。

    “因何缘由?”宋挽月柳眉轻挑,“背叛,误杀,或是事态暴露后铲除异己,一切皆有可能。”

    毕竟王勉本就不是忠诚良善之辈,否则当初,他也不会背弃将军府让全府人身首异处。

    “那仅是你的推断,”裴玄抬眸,眼神意味不明,“断案要讲究真凭实据,王勉已死,死无对证,他伤口为圆口十字伤,同昨日刺客手中的长剑无半分相同,你又因何推断,他是死于那伙人之手?”

    两方各执一词,宋挽月没再辩驳。

    瞧着他俊朗专注的侧脸,她眸光晦涩。

    三年前将军府被屠,朝廷并未作为,仅以她父兄通敌叛国畏罪自杀结案。

    三年后,上京不过起了几起凶案,身份显贵的四皇子便亲自隐名探查。

    她父兄保家卫国,屡屡在边境奋力厮杀,竟还比不过几位商户,实属令人寒心。

    攥着剑柄的手不自觉收紧,宋挽月紧咬着下唇,“裴公子,据我所知,上京近几年一直不太平。想当初宋府一夜落寞,听闻有贼匪烧杀抢掠,血腥气更是终月不散,你可曾听说?”

    指尖在案台上摸爬,裴玄头也不抬,“都是些市井传言罢了,宋渊通敌叛国,在圣上捉拿审理前选择畏罪自刎亦算是有气节。”

    “自刎?”宋挽月不禁冷笑,“听闻宋将军战功赫赫,在新皇登基时更是攘外安内,如此英雄豪杰,又怎会投敌叛国?”

    “祁公子,你有疑为何不去大理寺辩说?”裴玄略显不耐,“圣上既要抓人,那必然是掌握了宋府通敌叛国的罪证。宋渊若是有冤大可以自证,他作为功勋老将,圣上又岂会充耳不闻?”

    恨意汹涌而来,宋挽月勉强压抑着起伏的胸膛。

    将军府的灭亡并未让圣上为其伸冤,反而坐实了父兄那莫须有的罪名。

    难不成真如那梦中人所言,通敌叛国只是圣上想除掉宋家随意安置的罪名?

    无需真凭实据,只用屠戮殆尽,便可将将军府永远钉在叛国的耻辱柱上。

    “走吧,这里早已被洗劫一空,寻不到有用线索。”裴玄并未注意宋挽月眼角的晶莹,抬手用方帕拭了拭掌心的黑灰。

    “不必急于离开,那伙人撤得匆忙,定会留下些蛛丝马迹。”宋挽月吸了吸鼻尖,收起多余的情绪。

    “你怎么了?”听闻她声线微哑,裴玄转身问询。

    “没事。”

    宋挽月吸了吸湿泞的鼻尖,下意识后撤,她胳膊不小心碰落桌角的牌位,桌下暗格轻启,一黄封信笺便蹙而掉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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