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下午是体育课，好不容易熬过尴尬的一个半小时，从位于医学楼南松树林的偏僻体舞教室，雪地跋涉，赶到紧挨主楼的灌木花园，我已经又冷又饿。但我拒绝让宋言等我。我们俩是平等的——我暗自给自己鼓劲。
厚重塔楼，暗红砖砌，拔地矗立，枯萎的玫瑰藤蔓与苍劲槐树附楼而立，半壁薄雪，在白茫茫的灌木花园里颇是一道风景。虽然无数次经过水塔楼，今天我第一次进里面的咖啡馆,门楣的铜牌醒目地展示它唯美的名字“Rendezvous”——旧地重游。
镶铜橡木门在身后挡住冷气，温暖浓郁的奶油气息扑面而来。塔里也浪漫如童话，棕色实木桌椅、墙板、地板，黄铜吊灯，嵌木圆窗，明亮的馨黄灯光，似乎只差一道熊熊燃烧的壁炉，这里俨然就是中世纪公主与屠龙骑士秘密相会之地。
“嗨！小美女来啦！”柜台边熟悉的笑脸向我热情招呼，四十岁初头模样，头发梳理齐整，油光锃亮。我腼腆笑笑。
“雪大天冷，塔楼服务生放假，我就过来帮忙，反正人也不多。”牛叔还是那么爽朗，他是学校彩虹餐厅兼中餐厅兼水塔楼咖啡馆的老板，业务颇广。据说二十多年前，他也是南大的学生，后来重返学校，开馆立业，长留校园，为的是纪念逝去的爱情——远赴美国无缘再会的校园初恋。“瞧你似乎冻得不轻，来一杯热橙汁怎么样，鲜榨的，再来两块曲奇——我请客！快上去吧，她在楼上，说要等人，也刚到。”说着牛叔眨眨眼。
我感激点头。狭仄的旋转楼梯透着微微凉气，未经装潢，围着塔楼原有砖石。转出来，空气闷热，另一道风景逼入眼帘——秀色可餐，我见犹怜。
靠着圆窗，宋言衣着舒适，锁骨凸显，纤细铂金链子点缀，胸部小巧挺立，长衣修身，满缀晶灰亮片，优雅低调，勾勒出纤腰，身量娇小，腿却优美饱满，黑丝袜平添妩媚。她托腮凝望着飞雪的窗外，侧影楚楚，扎着清纯马尾，别着俏丽的青黛橙黄水钻。
对我的来到，她淡淡点头示意，高贵如女皇。
这样的女人!
如果我是男人，朝夕相处，一定会沦陷。我酸涩、无奈地想。
等牛叔摆好饮品离开，我忙不迭拈起一块源源不断冒着香甜气味的曲奇，刚想两口咽下，宋言素白的手捏住精致银匙，垂着眼，慢慢搅动瓷白茶杯里的红茶，自信满满，气定神闲。为了不失身份，我只好忍住腹中饥饿，强迫地细嚼慢咽，装模作样。
一时间的沉默，尴尬得能再抠出一座水塔楼。
“你相信爱情吗？”首先进攻的当然是女皇。
没想到她这么单刀直入，我一愣，但还是脱口而出：
“相信。”说罢我又急忙加上：“我相信跨越一切的爱情，不带任何附加条件。”话虽如此，我其实说得很快，显得很不自信。
她嘴角抹起一丝微笑，漂亮纤细的手指，轻轻摇动精致茶杯里的银匙。
好吧。我输了，起码气场输了。照现在看，如果宋言是高贵美丽的女皇，我就是她屈尊府就接见的小丑。
“我今天找你，是为了陈风。”
她真得很直接。为了壮胆，也为了咽下曲奇渣滓，我呷了一大口橙汁，却差点呛着，尴尬地剧烈咳嗽几次，然后只好抿紧嘴唇，期间宋言一直轻轻用银匙搅动她的红茶，略带沉思的表情，似笑非笑，举重若轻的样子，好似手里握着一把锋锐的利剑。
讨厌的女人。百里说得没错。
“我跟他没什么。你想谈什么，应该直接找他。”我冷漠地说。
“你觉得你们俩合适吗？”
“合适又怎样，不合适又怎样？”话已出口我就后悔，意识到自己还是被宋言牵住了鼻子，顺着她的思路走了。
“你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但又特别得不能再特别。”
“你什么意思？”我愤然看向她。
“你很特别——这一点连我也不得不承认，所以你成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但没有什么能扛过时间，你认为，这份短暂的注意能维持多久？你骨子里的平凡，又能抵消几分他迟早会来的倦怠？
“还有，男人都是视觉动物，即使陈风也不例外。男人需要被满足，”她顿了顿，将我浑身上下扫视一遍，“你觉得你能满足得了他吗？”
最后这句话她说得很轻，我却顿时脸颊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身为女人，被另外一个女人——漂亮的女人——轻视，实在悲哀。我竟不知如何辩驳，毕竟，她说了实话。
丑小鸭在冷艳的女皇面前永远抬不起头。
“你口口声声说相信爱情，跨越一切的爱情。可你知道吗，爱情其实是灵与肉的结合，缺一不可。
“你很聪明，应该懂我的意思。”她再次补刀，冷静地、沉着地，字字中的。
我干脆放弃抵抗，又捡起一块曲奇，愤然丢进嘴里，故意嚼得很大声，再猛灌橙汁，最后完全不顾体面地用手背擦擦嘴，站起来：
“你和他的事情是你和他的事情！你找错人了！恕不奉陪！”
我咚咚咚跑下扁迫的旋转旋转，完全不管柜台里牛叔略带诧异的表情，“Rendezvous”沉重橡木门甩在身后，一脚踏入寒风之中。
风也作对，猛烈捶打，厚笨围巾扭缠，怒气让我没注意方向，等雪地里站稳脚跟，已经来到医学楼后面，正值下午第二节课，四周静寂无人，松树林扑簌雪落，发了会儿懵，深深浅浅向食堂走去。我实在太饿了。
幸好喜欢的灌饼店开着门，店面南向无风，内里炉火温暖，光线不算通明，却很温馨。
老板正在案台前卖力擀制饼皮，他的妻子端着大搪瓷杯热水站在旁边，俩人有说有笑，女人不时把热水凑到男人嘴前，他便微微扭头，自然而然，任由妻子喂水，默契无间。
我羡慕极了。鼻头一酸，险些滚下泪来。定定神，要了三张脆薄的、夹着翠绿生菜、滚着热辣蘸酱的鸡蛋灌饼，就着老板娘好心给倒的纸杯热水，站在店口大嚼特嚼。朴实的老板娘好奇瞧打量我一会儿，大约揣摩这姑娘受了什么委屈，又端着搪瓷缸去陪伴辛勤的男人。我艳羡地偷偷打量他俩，毫无形象，三口两口，热饼子热酱热水下肚，额头微微出汗，心情终于恢复。
“啧，啧，站无站相，吃无吃样！丫头，你好歹是个女孩子，注意点儿形象！”
百里像个恨女不嫁、叨叨念念的老爷子，冷不防出现。我吓一跳，完全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走近。他最近总是不见踪影，不过电话联系，完全神出鬼没。只在夜里，睡意朦胧中，我偶尔会觉察他似乎来了我宿舍(因为“神秘人”，他之前信誓旦旦要定期夜里“查岗”）。我已经习惯了他这样来去无踪的存在，白雪覆地，印着深深皮鞋痕迹，要不然我真怀疑他“踏雪无痕”。
“要你管！”我白他一眼。
“这么大火气。”百里自然而然勾住我的肩膀。
灌饼老板娘用手肘捣捣她的丈夫，嘀嘀咕咕附他耳边说些什么，憨厚的汉子瞅我俩一眼，肯定地点点头，女人嗤嗤地笑了。我敏感地捕捉到“男朋友”“哄”这么几个词。他们俩显然误会了。上次老板娘就错把百里当成我男朋友。我的脸向来没什么辨识度，估计身穿咖色夹克、英俊帅气的百里勾起了她的回忆。
尴尬地把喝光的纸杯丢进墙边簸箕，向老板夫妻到了谢，我慌忙拉起百里逃离“现场”。
“这么着急干什么？”百里坏笑着问。
明知故问——他这只吸血鬼的听力当然胜我百倍。
“吃饱了不走，难道还杵在人家店门口？”
“啧，啧！姑奶奶，您这是吃了饭哪，还是吃了火哪。火气也忒多了。”百里故意捏起京腔，吊儿郎当地问，活像百年前拎着八哥笼子、满大街闲逛的京城满族子弟，“话说回来，吃这么饱，您是一点儿不怕胖哪！”
我瞅他一眼，眼泪掉了下来。
本来没想哭。
在百里面前，所有委屈突然一下子涌了上来。
都说女孩子的泪水让男人心软，不过大约百里从来不把我当女人。他神色不变，不慌不忙又搂着我的肩头：
“这是受了什么委屈？来，来，不着急，给哥哥说说。”
风小了，我顶着冷空气，像在幼儿园被别的小朋友打了、回家给妈妈诉苦的小孩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百里絮絮叨叨地讲水塔楼那会儿宋言与我的“对峙。”
“切，我还以为怎么了？”百里最后不屑评论，“你就不会给她怼回去？”
“我给她怼了！”
“怎么怼的？”
“她和陈风的事情是她和陈风的事情，不关我的事情！”我抹抹泪，最后含混不清地说。
百里夸张地笑了，拍拍我的头：
“小屁孩！”
我不满地瞅他一眼，“你才幼稚！”
“你就不知道搞点儿人身攻击啥的？”他连忙解释，难掩笑意。
“我怎么攻击？人家那么美，那么性感，那么妩媚，那么高冷，又那么清纯，总之，那么有诱惑力！我要是男人，我也要心动！我拿什么攻击人家？！”
等我一口气说完，百里笑而不语——他什么都懂。
我脸红了。最后，不得不木讷承认：“我确实嫉妒她！”
百里摇摇头，叹口气，“傻瓜，你就不明白，她今天下午的态度意味着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苦闷低头，粗笨运动鞋把雪屑踢得飞溅。宋言应该不知晓陈风与我的事情，他的告白，他的伤......不过陈风跟她那么亲密，会不会告诉她？我无从得知——陈风根本不接我电话......
“别犯傻啦，小丫头！现在，其实是这女人在忌妒你——妒火中烧，我估计。”我诧异抬头，百里笑了，“所以你没什么好羡慕她的，安心享用你的男神吧。”
“胡说八道！”我小声嘀咕，掩饰心虚和尴尬。
百里拍拍我的头，“还有什么委屈要跟哥哥诉苦的吗？瞅瞅你满腹心事都快挤在脸上了，小心鱼尾纹哪！”
又被百里说中了，我确实很烦。陈风始终不接我电话，中午我连饭都没吃，从人文楼到主楼到宿舍，雪里半个校园来回跑，没找到人，脑子里各种有关他伤情的坏设想，最后我都准备翘体育课，去国际金融系上课的经管楼一间教室一间教室地找人，临了终于收到他淡淡一条微信：“忙。再说。”一肚子窝火去上体舞课，结果发现自己连个合适舞伴都没有，而且整个学期只能学习男士舞步！——百里早就退课了，我原来以为陈风会请病假缺课之类，谁知大林告诉我，陈风也退课，最后我不得不和另外一个舞伴退出、又比我矮小的女孩搭档——跟着不苟言笑、严格严肃的小林和一群臭男生学跳舞！
除了陈风，还有一件事情像雪中阴云，始终占据着我疲惫的身心与混乱的大脑。
真想跟百里好好唠唠：游乐场不安全，昨天我差点儿死了，险些摔成肉饼；我害得陈风受重伤；我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干脆扑到百里怀中，大哭一场算了。
我张了张嘴，想了想，最后说：“没了，就这么多。没人家漂亮，今天下午不开心，其他没了。谁能总给我委屈受，有你这只吸血鬼贴身保护。”
“是嘛？”百里语带怀疑。
“是啊......”
“你确定没有其他什么想要告诉我？”
“没有。”我坚定说道。
“好吧。”百里明显不信。
“真没怎么样了，都挺好。”我心虚地小声补充，不想让百里感觉我有什么故意瞒着他——确实有所隐瞒，但真不是有心为之——过山车那起意外，不知为何，陈风要我噤声，我只好如此，愧对百里了。
百里无谓地耸耸肩，不再追究。
急着转变话题，想到刚才灌饼夫妻间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亲热，我脑子一热，突然蹦出一个问题：
“百里，你相信爱情吗？”宋言冷甜的声音仿佛如在耳边。
“爱情，切。”他又无所谓地耸耸肩膀。
“所以你到底相信，不相信？”我执着发问。
“妞儿，我以为你应该知道我对‘爱情’的态度。”他音调滑稽，充满不屑，确实说明了他的态度。我想起他遇袭的伤口发作那晚，他在我宿舍床上发表的那通言论：什么爱情就是“化学反应”，罗密欧与朱丽叶也不会长久。
“可我现在想知道的不是你的‘态度’，我想问的是你的‘信仰’——相信还是不相信爱情。”我强调重点。
百里夸张叹气，无奈地摊开手：
“好吧，固执的妞儿，被你打败了。这么说吧，爱情——如果真有这么一种东西的话，对我来说，它还没有美酒重要。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酒，可以让我愉悦，可以让我沉醉。而爱情——我明白你这个小姑娘为什么要执着这个主题——但爱情对我来说，虚无缥缈，像一层雾，跟吸血鬼一样害怕阳光。
“这个比喻可能不太恰当。总之，爱情经不起考验。
“所以你问我相信不相信，呃，‘爱情’（他又用那种拖长的搞笑语调），我只能遗憾地说：无所谓，我更愿意跟美酒作伴儿。”
“这么活着，也太悲哀了吧。”我不禁评论。
百里瞅我一眼，“一只优秀的吸血鬼，脑海里就不应该再有‘爱情’的概念；只有无尽的时间，无尽的猎食，无尽的等待。”
“等待？等待什么？”
百里展开双臂，拥抱清寒的空气，闭着眼睛、表情陶醉，像是拥抱自由：
“还能等待什么？当然是死亡——所有人的最终归宿，最终解脱，吸血鬼也不例外。”
我默然。脚下的白雪轻微作响。
百里拍了我一下，展颜笑得灿烂，“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被我这种‘乐观’论调吓住了？放心吧，妞儿，经过一百多年的磨练，我已经练就了一种炉火纯青的本领，那就是‘独自活着’。”
我挽上百里的胳膊，“百里，不要这么说。我不想你一个人，不要让你一个人，你不是说咱们是好朋友吗？我会一直陪着你。真的。”
“傻妞儿。”百里嗤笑，“作为普通人类，你总有一天会......”他突然顿住，轻轻抚摸下巴。
我猜他是想说我总有一天会“死”，不过他很快转了话头。
“你总要长大，将来总要嫁人、生子。所以这么深情的告白，我担心你根本做不到——就你这重色轻友的性格。还有你未来老公，你不担心他吃错？比如那个叫陈风的臭小子......”
“我和他才没关系！”
“啧，啧，着急狡辩。没关系你脸红什么。”
“我......百里，你不觉得刚才卖鸡蛋灌饼的那对夫妻，他们很好吗——他们那样的关系很好。温馨，幸福，虽然平凡。或许不很有钱，或许没有大房子，可是他们看起来很幸福，因为他们彼此信任，互相支持......”
百里摇头，“傻姑娘......”
看他这种态度，我有点儿着急——我原以为他能懂我的意思。
“百里，你不明白！”
“丫头——你的心思，我明白！我懂！完全晓得！OK？”
“不，你不懂，不明白，不知道！”我越说越急。
百里停下脚步，我们已经走到主楼西边的小小岔路口，风息了，天阴欲雪，白杨大道笔直向前，白茫茫一片，连着石砌小路，连着厚毯子似的诺大草坪，连着对过的柏油路，一切皆是雪的白，白杨高耸肃穆，法国梧桐静谧。雪的气息布满空气。
“好啦，好啦，不要再背琼瑶阿姨的台词，要不我这百年老耳朵真该长茧了。”百里摆摆手，息事宁人，“小丫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刚才的思想精髓其实可以用一句话总结：
幸福的情侣都是相似的；不幸的情侣各有各的不幸。”
我哑然。
“所以，小丫头，你要是羡慕别人简单的幸福，那就好好祈祷吧。祈祷那小子能带给你想要的幸福，虽然我开始不怎么看好他了。”最后一句话，百里几乎是嘀咕着出口，声音很小，我不解地抬头看他。
他漂亮的褐色眸子闪着淡淡忧郁，脸却犹然带笑，伸手揉揉我的头发：
“傻姑娘，我是说，他总让你哭——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不是吗？”
“可我从来不祈祷。我只相信现实。”
“相信现实，但又爱白日梦想，是吧，丫头？要不然你就不会纠结了。”
正想再与百里贫嘴，让我纠结的人终于现身了。
厚重塔楼，暗红砖砌，拔地矗立，枯萎的玫瑰藤蔓与苍劲槐树附楼而立，半壁薄雪，在白茫茫的灌木花园里颇是一道风景。虽然无数次经过水塔楼，今天我第一次进里面的咖啡馆,门楣的铜牌醒目地展示它唯美的名字“Rendezvous”——旧地重游。
镶铜橡木门在身后挡住冷气，温暖浓郁的奶油气息扑面而来。塔里也浪漫如童话，棕色实木桌椅、墙板、地板，黄铜吊灯，嵌木圆窗，明亮的馨黄灯光，似乎只差一道熊熊燃烧的壁炉，这里俨然就是中世纪公主与屠龙骑士秘密相会之地。
“嗨！小美女来啦！”柜台边熟悉的笑脸向我热情招呼，四十岁初头模样，头发梳理齐整，油光锃亮。我腼腆笑笑。
“雪大天冷，塔楼服务生放假，我就过来帮忙，反正人也不多。”牛叔还是那么爽朗，他是学校彩虹餐厅兼中餐厅兼水塔楼咖啡馆的老板，业务颇广。据说二十多年前，他也是南大的学生，后来重返学校，开馆立业，长留校园，为的是纪念逝去的爱情——远赴美国无缘再会的校园初恋。“瞧你似乎冻得不轻，来一杯热橙汁怎么样，鲜榨的，再来两块曲奇——我请客！快上去吧，她在楼上，说要等人，也刚到。”说着牛叔眨眨眼。
我感激点头。狭仄的旋转楼梯透着微微凉气，未经装潢，围着塔楼原有砖石。转出来，空气闷热，另一道风景逼入眼帘——秀色可餐，我见犹怜。
靠着圆窗，宋言衣着舒适，锁骨凸显，纤细铂金链子点缀，胸部小巧挺立，长衣修身，满缀晶灰亮片，优雅低调，勾勒出纤腰，身量娇小，腿却优美饱满，黑丝袜平添妩媚。她托腮凝望着飞雪的窗外，侧影楚楚，扎着清纯马尾，别着俏丽的青黛橙黄水钻。
对我的来到，她淡淡点头示意，高贵如女皇。
这样的女人!
如果我是男人，朝夕相处，一定会沦陷。我酸涩、无奈地想。
等牛叔摆好饮品离开，我忙不迭拈起一块源源不断冒着香甜气味的曲奇，刚想两口咽下，宋言素白的手捏住精致银匙，垂着眼，慢慢搅动瓷白茶杯里的红茶，自信满满，气定神闲。为了不失身份，我只好忍住腹中饥饿，强迫地细嚼慢咽，装模作样。
一时间的沉默，尴尬得能再抠出一座水塔楼。
“你相信爱情吗？”首先进攻的当然是女皇。
没想到她这么单刀直入，我一愣，但还是脱口而出：
“相信。”说罢我又急忙加上：“我相信跨越一切的爱情，不带任何附加条件。”话虽如此，我其实说得很快，显得很不自信。
她嘴角抹起一丝微笑，漂亮纤细的手指，轻轻摇动精致茶杯里的银匙。
好吧。我输了，起码气场输了。照现在看，如果宋言是高贵美丽的女皇，我就是她屈尊府就接见的小丑。
“我今天找你，是为了陈风。”
她真得很直接。为了壮胆，也为了咽下曲奇渣滓，我呷了一大口橙汁，却差点呛着，尴尬地剧烈咳嗽几次，然后只好抿紧嘴唇，期间宋言一直轻轻用银匙搅动她的红茶，略带沉思的表情，似笑非笑，举重若轻的样子，好似手里握着一把锋锐的利剑。
讨厌的女人。百里说得没错。
“我跟他没什么。你想谈什么，应该直接找他。”我冷漠地说。
“你觉得你们俩合适吗？”
“合适又怎样，不合适又怎样？”话已出口我就后悔，意识到自己还是被宋言牵住了鼻子，顺着她的思路走了。
“你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但又特别得不能再特别。”
“你什么意思？”我愤然看向她。
“你很特别——这一点连我也不得不承认，所以你成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但没有什么能扛过时间，你认为，这份短暂的注意能维持多久？你骨子里的平凡，又能抵消几分他迟早会来的倦怠？
“还有，男人都是视觉动物，即使陈风也不例外。男人需要被满足，”她顿了顿，将我浑身上下扫视一遍，“你觉得你能满足得了他吗？”
最后这句话她说得很轻，我却顿时脸颊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身为女人，被另外一个女人——漂亮的女人——轻视，实在悲哀。我竟不知如何辩驳，毕竟，她说了实话。
丑小鸭在冷艳的女皇面前永远抬不起头。
“你口口声声说相信爱情，跨越一切的爱情。可你知道吗，爱情其实是灵与肉的结合，缺一不可。
“你很聪明，应该懂我的意思。”她再次补刀，冷静地、沉着地，字字中的。
我干脆放弃抵抗，又捡起一块曲奇，愤然丢进嘴里，故意嚼得很大声，再猛灌橙汁，最后完全不顾体面地用手背擦擦嘴，站起来：
“你和他的事情是你和他的事情！你找错人了！恕不奉陪！”
我咚咚咚跑下扁迫的旋转旋转，完全不管柜台里牛叔略带诧异的表情，“Rendezvous”沉重橡木门甩在身后，一脚踏入寒风之中。
风也作对，猛烈捶打，厚笨围巾扭缠，怒气让我没注意方向，等雪地里站稳脚跟，已经来到医学楼后面，正值下午第二节课，四周静寂无人，松树林扑簌雪落，发了会儿懵，深深浅浅向食堂走去。我实在太饿了。
幸好喜欢的灌饼店开着门，店面南向无风，内里炉火温暖，光线不算通明，却很温馨。
老板正在案台前卖力擀制饼皮，他的妻子端着大搪瓷杯热水站在旁边，俩人有说有笑，女人不时把热水凑到男人嘴前，他便微微扭头，自然而然，任由妻子喂水，默契无间。
我羡慕极了。鼻头一酸，险些滚下泪来。定定神，要了三张脆薄的、夹着翠绿生菜、滚着热辣蘸酱的鸡蛋灌饼，就着老板娘好心给倒的纸杯热水，站在店口大嚼特嚼。朴实的老板娘好奇瞧打量我一会儿，大约揣摩这姑娘受了什么委屈，又端着搪瓷缸去陪伴辛勤的男人。我艳羡地偷偷打量他俩，毫无形象，三口两口，热饼子热酱热水下肚，额头微微出汗，心情终于恢复。
“啧，啧，站无站相，吃无吃样！丫头，你好歹是个女孩子，注意点儿形象！”
百里像个恨女不嫁、叨叨念念的老爷子，冷不防出现。我吓一跳，完全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走近。他最近总是不见踪影，不过电话联系，完全神出鬼没。只在夜里，睡意朦胧中，我偶尔会觉察他似乎来了我宿舍(因为“神秘人”，他之前信誓旦旦要定期夜里“查岗”）。我已经习惯了他这样来去无踪的存在，白雪覆地，印着深深皮鞋痕迹，要不然我真怀疑他“踏雪无痕”。
“要你管！”我白他一眼。
“这么大火气。”百里自然而然勾住我的肩膀。
灌饼老板娘用手肘捣捣她的丈夫，嘀嘀咕咕附他耳边说些什么，憨厚的汉子瞅我俩一眼，肯定地点点头，女人嗤嗤地笑了。我敏感地捕捉到“男朋友”“哄”这么几个词。他们俩显然误会了。上次老板娘就错把百里当成我男朋友。我的脸向来没什么辨识度，估计身穿咖色夹克、英俊帅气的百里勾起了她的回忆。
尴尬地把喝光的纸杯丢进墙边簸箕，向老板夫妻到了谢，我慌忙拉起百里逃离“现场”。
“这么着急干什么？”百里坏笑着问。
明知故问——他这只吸血鬼的听力当然胜我百倍。
“吃饱了不走，难道还杵在人家店门口？”
“啧，啧！姑奶奶，您这是吃了饭哪，还是吃了火哪。火气也忒多了。”百里故意捏起京腔，吊儿郎当地问，活像百年前拎着八哥笼子、满大街闲逛的京城满族子弟，“话说回来，吃这么饱，您是一点儿不怕胖哪！”
我瞅他一眼，眼泪掉了下来。
本来没想哭。
在百里面前，所有委屈突然一下子涌了上来。
都说女孩子的泪水让男人心软，不过大约百里从来不把我当女人。他神色不变，不慌不忙又搂着我的肩头：
“这是受了什么委屈？来，来，不着急，给哥哥说说。”
风小了，我顶着冷空气，像在幼儿园被别的小朋友打了、回家给妈妈诉苦的小孩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百里絮絮叨叨地讲水塔楼那会儿宋言与我的“对峙。”
“切，我还以为怎么了？”百里最后不屑评论，“你就不会给她怼回去？”
“我给她怼了！”
“怎么怼的？”
“她和陈风的事情是她和陈风的事情，不关我的事情！”我抹抹泪，最后含混不清地说。
百里夸张地笑了，拍拍我的头：
“小屁孩！”
我不满地瞅他一眼，“你才幼稚！”
“你就不知道搞点儿人身攻击啥的？”他连忙解释，难掩笑意。
“我怎么攻击？人家那么美，那么性感，那么妩媚，那么高冷，又那么清纯，总之，那么有诱惑力！我要是男人，我也要心动！我拿什么攻击人家？！”
等我一口气说完，百里笑而不语——他什么都懂。
我脸红了。最后，不得不木讷承认：“我确实嫉妒她！”
百里摇摇头，叹口气，“傻瓜，你就不明白，她今天下午的态度意味着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苦闷低头，粗笨运动鞋把雪屑踢得飞溅。宋言应该不知晓陈风与我的事情，他的告白，他的伤......不过陈风跟她那么亲密，会不会告诉她？我无从得知——陈风根本不接我电话......
“别犯傻啦，小丫头！现在，其实是这女人在忌妒你——妒火中烧，我估计。”我诧异抬头，百里笑了，“所以你没什么好羡慕她的，安心享用你的男神吧。”
“胡说八道！”我小声嘀咕，掩饰心虚和尴尬。
百里拍拍我的头，“还有什么委屈要跟哥哥诉苦的吗？瞅瞅你满腹心事都快挤在脸上了，小心鱼尾纹哪！”
又被百里说中了，我确实很烦。陈风始终不接我电话，中午我连饭都没吃，从人文楼到主楼到宿舍，雪里半个校园来回跑，没找到人，脑子里各种有关他伤情的坏设想，最后我都准备翘体育课，去国际金融系上课的经管楼一间教室一间教室地找人，临了终于收到他淡淡一条微信：“忙。再说。”一肚子窝火去上体舞课，结果发现自己连个合适舞伴都没有，而且整个学期只能学习男士舞步！——百里早就退课了，我原来以为陈风会请病假缺课之类，谁知大林告诉我，陈风也退课，最后我不得不和另外一个舞伴退出、又比我矮小的女孩搭档——跟着不苟言笑、严格严肃的小林和一群臭男生学跳舞！
除了陈风，还有一件事情像雪中阴云，始终占据着我疲惫的身心与混乱的大脑。
真想跟百里好好唠唠：游乐场不安全，昨天我差点儿死了，险些摔成肉饼；我害得陈风受重伤；我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干脆扑到百里怀中，大哭一场算了。
我张了张嘴，想了想，最后说：“没了，就这么多。没人家漂亮，今天下午不开心，其他没了。谁能总给我委屈受，有你这只吸血鬼贴身保护。”
“是嘛？”百里语带怀疑。
“是啊......”
“你确定没有其他什么想要告诉我？”
“没有。”我坚定说道。
“好吧。”百里明显不信。
“真没怎么样了，都挺好。”我心虚地小声补充，不想让百里感觉我有什么故意瞒着他——确实有所隐瞒，但真不是有心为之——过山车那起意外，不知为何，陈风要我噤声，我只好如此，愧对百里了。
百里无谓地耸耸肩，不再追究。
急着转变话题，想到刚才灌饼夫妻间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亲热，我脑子一热，突然蹦出一个问题：
“百里，你相信爱情吗？”宋言冷甜的声音仿佛如在耳边。
“爱情，切。”他又无所谓地耸耸肩膀。
“所以你到底相信，不相信？”我执着发问。
“妞儿，我以为你应该知道我对‘爱情’的态度。”他音调滑稽，充满不屑，确实说明了他的态度。我想起他遇袭的伤口发作那晚，他在我宿舍床上发表的那通言论：什么爱情就是“化学反应”，罗密欧与朱丽叶也不会长久。
“可我现在想知道的不是你的‘态度’，我想问的是你的‘信仰’——相信还是不相信爱情。”我强调重点。
百里夸张叹气，无奈地摊开手：
“好吧，固执的妞儿，被你打败了。这么说吧，爱情——如果真有这么一种东西的话，对我来说，它还没有美酒重要。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酒，可以让我愉悦，可以让我沉醉。而爱情——我明白你这个小姑娘为什么要执着这个主题——但爱情对我来说，虚无缥缈，像一层雾，跟吸血鬼一样害怕阳光。
“这个比喻可能不太恰当。总之，爱情经不起考验。
“所以你问我相信不相信，呃，‘爱情’（他又用那种拖长的搞笑语调），我只能遗憾地说：无所谓，我更愿意跟美酒作伴儿。”
“这么活着，也太悲哀了吧。”我不禁评论。
百里瞅我一眼，“一只优秀的吸血鬼，脑海里就不应该再有‘爱情’的概念；只有无尽的时间，无尽的猎食，无尽的等待。”
“等待？等待什么？”
百里展开双臂，拥抱清寒的空气，闭着眼睛、表情陶醉，像是拥抱自由：
“还能等待什么？当然是死亡——所有人的最终归宿，最终解脱，吸血鬼也不例外。”
我默然。脚下的白雪轻微作响。
百里拍了我一下，展颜笑得灿烂，“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被我这种‘乐观’论调吓住了？放心吧，妞儿，经过一百多年的磨练，我已经练就了一种炉火纯青的本领，那就是‘独自活着’。”
我挽上百里的胳膊，“百里，不要这么说。我不想你一个人，不要让你一个人，你不是说咱们是好朋友吗？我会一直陪着你。真的。”
“傻妞儿。”百里嗤笑，“作为普通人类，你总有一天会......”他突然顿住，轻轻抚摸下巴。
我猜他是想说我总有一天会“死”，不过他很快转了话头。
“你总要长大，将来总要嫁人、生子。所以这么深情的告白，我担心你根本做不到——就你这重色轻友的性格。还有你未来老公，你不担心他吃错？比如那个叫陈风的臭小子......”
“我和他才没关系！”
“啧，啧，着急狡辩。没关系你脸红什么。”
“我......百里，你不觉得刚才卖鸡蛋灌饼的那对夫妻，他们很好吗——他们那样的关系很好。温馨，幸福，虽然平凡。或许不很有钱，或许没有大房子，可是他们看起来很幸福，因为他们彼此信任，互相支持......”
百里摇头，“傻姑娘......”
看他这种态度，我有点儿着急——我原以为他能懂我的意思。
“百里，你不明白！”
“丫头——你的心思，我明白！我懂！完全晓得！OK？”
“不，你不懂，不明白，不知道！”我越说越急。
百里停下脚步，我们已经走到主楼西边的小小岔路口，风息了，天阴欲雪，白杨大道笔直向前，白茫茫一片，连着石砌小路，连着厚毯子似的诺大草坪，连着对过的柏油路，一切皆是雪的白，白杨高耸肃穆，法国梧桐静谧。雪的气息布满空气。
“好啦，好啦，不要再背琼瑶阿姨的台词，要不我这百年老耳朵真该长茧了。”百里摆摆手，息事宁人，“小丫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刚才的思想精髓其实可以用一句话总结：
幸福的情侣都是相似的；不幸的情侣各有各的不幸。”
我哑然。
“所以，小丫头，你要是羡慕别人简单的幸福，那就好好祈祷吧。祈祷那小子能带给你想要的幸福，虽然我开始不怎么看好他了。”最后一句话，百里几乎是嘀咕着出口，声音很小，我不解地抬头看他。
他漂亮的褐色眸子闪着淡淡忧郁，脸却犹然带笑，伸手揉揉我的头发：
“傻姑娘，我是说，他总让你哭——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不是吗？”
“可我从来不祈祷。我只相信现实。”
“相信现实，但又爱白日梦想，是吧，丫头？要不然你就不会纠结了。”
正想再与百里贫嘴，让我纠结的人终于现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