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亮发毛,群星隐匿,远处群山隐隐传来阵阵狼嚎,森寒可怖。

    少女裙角飞扬,绣鞋踏过荒乱杂草生生踩出一条路,步伐匆忙好似身后有什么猛兽在追,沐云直到跑进一座废弃寺庙中才按着狂跳的胸腔暂作喘息。

    官兵应该不会追到这里了。

    给萧行舟做了八年侍女、六年名义上的嫔妃,无人比她更熟悉萧行舟傲慢吝啬的性子。

    帝王心术,权衡利弊。

    在萧行舟错综复杂的棋盘上她是最好用也最廉价的棋子:进可为他暗杀政敌,退可任他羞辱泄愤。

    主仆蛊可保她对萧行舟完全忠诚,一旦萧行舟有生命危险她体内的仆蛊会先一步发作让她死于噬心之痛。

    发现她消失之后萧行舟象征性地拨出几支官兵,笃定她为了苟且偷生会再回到他身边。

    但萧行舟错了。彼时她被派去窃取太平司监司机密,青木案上烛火幽微,书页被烛光染黄,几行字映入不经意的一瞥:

    “主仆蛊,主死仆殉。

    主令仆死,仆亦如偃偶赴火。

    然南疆蛊术万千,传闻巫族族长有妙法可解此蛊。”

    ……

    “可解此蛊”一词于沐云脑海中盘桓许久,终是驱策她逃离皇城为自己赌一把。

    无论真假,总好过一辈子都跟在萧行舟身边当一条卑贱的狗,不是么?

    寺庙破败不堪,平息杂乱心跳后沐云借着月光观察面前佛像。

    佛祖金身破败,苔浸膝头,即使周遭黑暗衬得一切形象可怖,却依然满目悲悯。

    沐云已经快忘记了自己小时候和阿爹阿娘拜佛的心情了,她鬼使神差地弯腰合掌、垂眸模仿信徒模样。

    “这位姑娘,这里的佛可不是用来拜的。”

    声音是从佛像后面传来的,一个高挑少年忽然从佛祖身后探出头。

    少年有一双漂亮凌厉的凤眼,却因为时常笑的缘故,少年气十足。

    沐云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满目警惕,她方才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出少年的存在。

    沐云声音中掺了几分冷意,“你是谁?”

    少年歪头,露出一个分外惹人喜爱的乖巧的笑,只是右侧一颗小虎牙却格外调皮地露出来,,“姑娘你不用害怕,我来自南疆,和中原的名门方士相比,我们不善力,因此在隐匿气息这方面,我们南疆人格外注重——毕竟打不过只能跑咯。”

    正因这一歪头,沐云这才注意到少年的头发编了几根长长的小辫,其上点缀几颗红蓝色宝石,绚丽耀眼,只不过方才束在脑后她没有看清。

    确实是南疆人。

    沐云家乡是南疆一个偏僻小村落,他们那里的少男少女,大都喜欢辫许多如萧木江一般的小辫。不过她对南疆的美好记忆,只存于六岁之前。

    她眨了眨眼藏起眸底杀意,“我也是南疆人,正准备回南疆。你方才为什么说,这里的佛不是用来拜的?”

    在她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中,佛就是用来拜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作用:她也曾和阿爹阿娘虔诚叩首,祈求平安喜乐,这些愿望至今仍只在梦中才能实现一二。

    少年不知从哪掏出来一只银笛,在双手间悠闲晃过几轮之后,他道:“这个嘛,呆会你就知道了。”

    少年没有吹起这根笛子,而是轻盈地跃上佛像肩膀,手腕一转,用笛子一端在佛头上轻轻一敲——佛像那些破败的皮顿时层层剥落下来,里面蠕动的血肉也彻底暴露在沐云面前——足有一人高,并且那团血肉有不断膨胀的趋势。

    少年眼疾手快捂住沐云的眼睛,没让怪物可怖的模样污了心上人一丝一毫,“哎呀,我真是粗心,忘记让姑娘你先闭上眼睛了,姑娘没有被吓到吧?”

    纵使不靠视觉沐云也能感知到血肉的蠕动,她跟在萧行舟身边,什么恐怖的场景没经历过。

    对这怪物她也有所猜测,这里荒废已久,供奉所生的灵物必定不能长久维持,要么是以动物血肉为食的怪物“缚”,要么,是从西域所潜入的鬼族——只有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才不至于被那些杀红了眼的方士找到。

    萧木江放下手后哄道:“姑娘你不要睁眼,稍稍等我片刻。”

    沐云默默地退了两步,她在心里数道:三、二、一。

    萧木江在她默数到一的时候,恰好开口,“姑娘你可以睁眼了。”

    沐云睁开眼,地上一滩紫红色血水蜿蜒入无尽黑暗,毫无惧意:少年的实力和她差不多,冲突能避就避,她还要保存实力回南疆。

    萧木江足尖一转回身看向她,如果萧木江身后有条尾巴那一定正摇得欢快,“姑娘怎么样?血肉化水之术可是只有我们南疆人才用得。”

    沐云眼角下压弯起温顺弧度,笑得娴雅,“可是少侠,我也是南疆人呢。”

    萧木江肉眼可见地萎靡起来,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大型犬:“唉,可惜没有惊艳到姑娘,那姑娘你是南疆哪里人?我恰好要回南疆,若是要捎什么东西回去,我也可以帮帮姑娘。”

    沐云摇摇头:“多谢少侠,但我家里已经没人了,我也要回南疆。敢问少侠何名,家住何方?”

    萧木江骄傲地稍微抬了抬下颌,却不惹人讨厌,反而让沐云觉得这个少年很是可爱,可是接下来的话却让沐云的心瞬间悬到危崖上:“嗯咳咳、听好了,我乃南疆少主萧木江,总有一天,我要将南疆蛊术发扬光大。”

    晴天霹雳。

    萧木江……这三个字对沐云来说再熟悉不过,不只是因为他是南疆少主,还因为他姓萧,是他的母亲南疆阗王和先帝之子。萧行舟的,弟弟。

    痛苦回忆铺天盖地袭来。彼时萧行舟刚从皇宫回来,抄起带倒刺的鞭子便狠狠向她身上甩去,躲只会助燃萧行舟的怒火,她赶紧跪下迎接萧行舟的暴怒,“父皇竟然说我天资不如萧木江,那个异族之子,还说如果立萧木江为太子天下能稳固不少,他是什么东西,区区异族、异族……”

    萧行舟似乎忽然想到什么,眸色复杂地瞪着她,“对!你也是南疆人,你凭什么是南疆人!”

    又甩了她几鞭子泄完愤后,萧行舟终于离开。在疼痛中她难免奢望:萧木江如果能登上皇位就好了,或许南疆人的地位就不至于那么低,她在萧行舟那里也能好过一点了。

    因此她以为萧木江该是和萧行舟差不多大的,但是怎么……看上去比她还年轻?

    她如今二十有二,比萧行舟小六岁,那萧木江岂不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先帝有意立为继承人。

    萧木江见沐云神色不对,伸手在她面前晃了几下:“虽然我是南疆少主,但只是名义上的,母亲还未放权给我,而且我最讨厌这些繁文缛节了,所以你千万别害怕,把我当普通人便好。”

    沐云问:“你今年多大?”

    萧木江:“二十有一,唉!你是不是和母亲一样要催我成婚?真是的,明明南疆安定与否怎么想都和我的婚事挂不上钩。”

    沐云对着这张仿佛十六七岁左右的少年皮囊陷入沉思。

    萧木江接着道:“姑娘你呢?我该叫你阿姐还是阿妹?”

    接着他似乎被自己逗笑了,“姑娘你这么漂亮 ,我猜你肯定已有夫婿,若是让你夫君误会了肯定是不好的,姑娘想让我怎么称呼你呢?”

    油嘴滑舌,却并不令人讨厌。

    沐云:“不必,我虽比你年长一岁,但我夫君已经过世了,你直接叫我的名字,沐云便好。”

    萧木江竭力压制住眼底深处的幸灾乐祸露出同情之色,却没有按照沐云说的直接叫名字,而是说:“云姐姐天色不早了,你早点休息,我来守夜。”

    沐云没有拒绝他的提议,她确实很累了,况且萧木江即使知道她是人蛊,也不至于对她有所图谋。

    世人眼中人蛊浑身上下都是无解的剧毒,因此有人重金求一人蛊以备不时之需,比如年少时的萧行舟。

    但人蛊就是南疆人炼出来的,萧木江是南疆少主,想要什么毒没有。

    沐云躺在萧木江的披风上沉沉睡去。

    萧木江则坐在蒲团上一条腿屈起,另一条腿随意搭在上面,月光从屋瓦缝隙中流进萧木江凉薄的眼眸,似笑非笑,心思难猜:我方才应该给“缚”种下“归西”,这样在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云姐姐才能对我生出信任甚至依赖,人都是这样的不是么。可是我真的舍不得她受一点伤了。

    萧木江看了一会儿月亮又视线移回沐云那里,眸光晦涩而温柔。

    第二日沐云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迅速打量四周,却不期然对上萧木江的眼睛。

    那一瞬间萧木江眼里的情绪太繁重,她读不懂。萧木江立刻弯唇笑道:“云姐姐你醒了。”

    好似一缕轻纱覆于她心脏复又收紧,沐云不自在地错开视线,“少主,谢谢你,我们就此分道扬镳吧。”

    语毕沐云将右手贴于左心处向萧木江行了个南疆的礼。

    萧木江挑了挑眉,“云姐姐,我们一起走不好吗?”

    沐云抿唇,迟疑片刻终是答应。

    “好。”

    嘴上答应,她却没有完全信任萧木江,萧木江出现的时机太巧了,巧到像是萧行舟为她设下的局,先让她溺在安稳的幻境里,再亲手将幻境打碎嘲笑她的愚蠢。

    如果萧木江真的是萧行舟派来骗她的,她不介意和萧木江同归于尽。她这次要将生命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帝王不能阻止她,少主也不能阻止。

    正沉浸在要和沐云一起回南疆的喜悦中的萧木江忽然觉得背后一凉,却没有过多在意。

    一回头沐云还是那副温婉模样,殊不知沐云想的却是:

    真言符需道家弟子以狐妖自愿给出的含十年修为的内丹为墨方能成符,萧木江的话语里有几分真几分假,等她寻到狐妖自会分晓。

    一路南行,天色越发黯淡隐有落雨趋势,墨色泼云滚开妖气森然,村庄中稀落民居连同其周围的矮山仿佛囿于一口妖息所拘的天地里。

    沐云能感到越往里走妖气越重,萧木江同样感受到了,但以他们其中任何人的实力,偏僻山庄里的妖都不足为惧。萧木江率先叩响一处院门,“我与娘子途经此地,可否借宿一晚?”

    沐云听到娘子一词微愣,萧木江假装没看到,唇边笑容却渐盛,带点勾引和狡黠。  裹着严实头巾的中年妇人打开门,粗糙手指上沾着些许水渍。

    妇人身材瘦削,肤色偏黑,一双上吊眼看起来格外刻薄,她一边堆笑一边上下打量沐云和萧木江,已然默认他们是一对年轻夫妻,“借宿?那感情好啊。来者是客嘛,是客人我定然好好招待——公子夫人,你们打算出多少钱啊?”

    沐云出逃时没带什么贵重东西,簪子亦是梨花木质。她转头看向萧木江眼神问询有没有银两,萧木江从容不迫递给妇人几块银元宝,“阿婶,我们只住一晚,明日便走,这些够吗?”

    妇人紧盯萧木江手上的银子,大声吞咽口水,她一个普通妖怪,这辈子都赚不了这么多,“这些自然是——不够的,哎呦!公子夫人你们一看就是外地人儿,我们这里的物价可是很贵的!”

    萧木江语调轻快,“唉,可是我真的很不喜欢金子,所以没带。要不阿婶这样,我先欠着,回头我再差人给你送过来。”

    倒不是萧木江有意显摆富家子弟不识金玉贵,南疆人比起金饰更中意于银饰,银色是月色的具象化,传闻太阴星君会为佩戴银饰的孩子赐下绵长福泽。

    等回了南疆,他定要找手艺最好的师傅为沐云打一套顶顶漂亮的饰品,不止有钗环项圈手链脚链,衣裙上也要缀满银铛,叮咚作响,届时云姐姐就是画中走来的仙子。

    妇人喜笑颜开,连忙应下:“那也成那也成,来来来,你们这边请。”

    苏秀秀佯作热情奉承了他们几句就去灶房忙活,沐云不解萧木江方才为何按住她不让她用武力“讲价”,最黑心的店家也不敢一晚宰几十两银子。

    萧木江的下一句话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云姐姐,这村子有异。”

    确实,妖气都冲天上去了,此地肯定不止有一只妖,而是一群。

    但沐云配合萧木江演下去,“何以见得?”

    “她刚才看银子的时候,藏在头巾下的耳朵动了。”

    沐云眼神闪了闪,这村子确实不对劲,但她没怀疑过苏秀秀是妖。

    除了苏秀秀身上没有妖气这个原因外,她自来到中原后鲜少出过皇城,皇城中的妖族大多形貌昳丽,身份比戏子妓女还要低微许多。

    偶有妖族作乱,也会很快被太平司镇压下去。萧行舟后宫中就有几个妖族,但萧行舟连南疆人都看不起,更何况妖族。妖族普遍寿命较长,模样形似中年人类的妖怪沐云还是第一次见。

    萧木江轻笑,志在必得,“因此我很好奇,一个妖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云姐姐别害怕,我啊,可是很厉害的。”

    萧木江轻快地向沐云眨了眨左眼。沐云慌乱移开视线,竟然有人劝自己别害怕,太可笑了。

    沐云辩驳道:“我的实力也不差。”一边对视,沐云一边忍不住分心:萧木江竟然只有右边一颗虎牙,笑起来真是轻佻。

    萧木江:“嗯嗯,不愧是云姐姐。”

    好像被当成小孩子哄了。

    不多时苏秀秀把菜做好了,两盘素菜一盘辣子鸡,“公子夫人,这可是我婆母养了三年的鸡,只要你们能吃好,我啊,就算被婆母骂死也值了。”

    沐云与萧木江都没有动筷,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饭里有没有被下药是另外一回事。

    沐云面色不变信口胡诌,“我和夫君山珍海味吃腻了,阿婶家里有没有别人?一起过来吃吧。”

    萧木江慵懒坐于一旁以手肘支脸静观沐云表演。

    苏秀秀搓着发皱的裙摆假意推辞,“这是否有些不合规矩……”

    沐云说:“无事,我们不拘泥这个的。”

    苏秀秀得到准许后眼睛发亮,像一条许久未曾闻见油味的黄鼠狼,兴高采烈地跑去里屋拽出来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外甥女儿,来,快来吃。”

    小女孩被抱上桌,两个羊角辫配一身浅粉襦裙分外讨喜,没有丝毫妖气,应该是个普通人类。

    小女孩乖巧地在桌边啃着苏秀秀放在盘里的肉,开心道:“谢谢哥哥姐姐。”

    苏秀秀插了一嘴,“那个漂亮姐姐是这个哥哥的媳妇儿,叫嫂嫂。”

    刘寒玉稚声稚气改口,“谢谢漂亮嫂嫂。”

    见外甥女礼貌懂事,苏秀秀满意离去,她衣服还没洗完。

    萧木江眼角眉梢盈满笑意,打趣道:“漂亮嫂嫂。”

    沐云嗔了萧木江一眼,被叫嫂嫂明明是萧木江害的,这人怎么还高兴上了。

    沐云有意打探这里有没有狐妖的踪迹,对萧木江道,“你昨夜没睡,先去休息吧,我在这村子里逛逛。”

    萧木江点头应好。

    村民屋舍不多,却分布极为错落,沐云越走越觉得这村子处处透着不同寻常,每当她寻着妖气叩响一户人家时,妖气全无,开门的人也都与普通百姓差不多。好像……妖气是从天上凭空降下来的一般。

    担心认错妖惊扰普通百姓,沐云索性放弃循着妖气寻找的心思,直接去找苏秀秀问狐妖下落,本地妖族多少会有些联络。

    潺潺溪水从山间流出,人烟稀少,苏秀秀在河边拿着棒槌用力敲打衣物,见沐云来吃了一惊,“呦!夫人您怎么来这儿了,有什么东西要洗吗我帮你们一道洗了……”

    沐云开门见山,“你们这里的狐妖现在何处?”

    苏秀秀放下棒槌站起来,背后冷汗涔涔,“你找狐妖干什么?”

    没否认,看来这里的确有狐妖。

    沐云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想同她做一笔交易,保证会让她自愿同我交易,你带我去找她就好。”

    苏秀秀还想再周旋周旋,“可是我就是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狐妖。你知道的,我们村里穷,城里人都高价求妖精鬼魅当婢女小妾,要是真有狐妖,我们不早给她卖了不是。”

    沐云没有废话,扯掉苏秀秀的头巾,与干枯墨发一同渲泻的还有一对毛茸茸的狐狸耳。

    沐云:……

    苏秀秀:……

    枯瘦的妇人见势不对摇身一变变成一只皮毛油光发亮的红狐准备往山林里跑,苏秀秀如今没有内丹,连普通青年都打不过,何况沐云看上去明显是有备而来。

    然而她前脚刚迈出一步,后脚就停了。她可以跑,但她外甥女儿还在家。人族为了捕杀妖族向来不择手段,挥刀向同类更是司空见惯。

    想起那个乖巧又可怜的孩子,苏秀秀到底还是鼓起勇气回来,红狐口吐人言,“你想和我交易什么?除了我的命,其他任何东西我都尽量为你奉上。”

    沐云:“我想要你自愿给出一份含你十年修为的内丹。”

    苏秀秀蹩眉疑惑道:“就这?”她有三百年修为,分出十年不痛不痒。

    沐云点头,“就这。那你呢,你想要什么?”

    苏秀秀第一反应是,“钱,很多很多钱……算了,之前你夫君给我的银子够多了,这样吧,我要你在此向山灵大人立誓,不得做出任何于我们村子有害的事。”

    沐云爽快立誓,发完誓沐云忽然问道:“山灵是什么?”

    苏秀秀险些被口水呛到,“你不是方士吗,居然不知道山灵大人?”

    沐云眨眨眼,真诚道:“我不是方士,也不知道山灵。”

    苏秀秀无语了,“没事,我内丹寄存在山灵大人那里,等你见到了就知道了。”

    沐云左右闲着,索性帮苏秀秀一起洗衣服,苏秀秀一边干活一边问:“你要含我十年修为的内丹,是想画真言符吧?”

    沐云嗯了一声。

    “呵呵,我就知道你们人类只信这个,我看你夫君对你有情,何必百般试探。”

    沐云眸光流转,没有作答。

    回去时已然黄昏,矮山背后是夕阳残缺的半边身子,苏秀秀推开破落腐朽的木门,第一件事就是找刘寒玉。

    但是刘寒玉不见了,与刘寒玉一起消失的还有萧木江。

    “寒玉,寒玉,寒玉——!”

    无人应答。与绝望一同涌入苏秀秀眼眸的还有滔天怒火,任谁亲人失踪了都会难以保持冷静,近乎失控的情形下苏秀秀很难维持人相,骤然间她的面目扭曲,狐耳竖起,一张嘴露出满嘴獠牙,低吼道:“是不是你丈夫拐走了寒玉!是不是,说啊!”

    沐云无意与苏秀秀起争执,她血液中的毒对修为不高的妖来说触之即死,沐云头脑飞速运转边灵巧躲避边试图安抚苏秀秀,“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干的,但我会和你一起找他,如果真是他我愿以他的人头谢罪。”

    苏秀秀冷笑,音色如毒蛇嘶嘶吐信,“你最好是。”

    苏秀秀收回尖牙稳住人形,她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凶狠地攥住沐云纤细的手腕,“走,你不是想要内丹吗?我现在就带你去找。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吐息都在山灵大人的掌控之下,希望山灵大人也知道寒玉在哪儿——要不是你们入村时山灵大人没有任何指示,我又怎么会让你们留宿。”

    沐云凝眉思索:原来是这样。但真有生灵会像苏秀秀口中的山灵一样神乎其神吗?这种太平司都没有记载的生物,是不是也有办法……解了她的主仆蛊?  夜色中苏秀秀与沐云一前一后举着火把往深山中走去,无数勤恳村民无数次上下山才踩出如此狭窄却坚硬的路面,反常的是,地势越走越平坦,沐云每次回首皆不见路过的沟壑,而是火光映射下深不见底的杂草。

    一般人面对这种离奇情景早被吓晕了,然而沐云深知这不过是有人刻意展现给她看的幻境。

    不可能是真的,不然太平司的地位会更高一筹,萧行舟的皇位也不会坐得那么安稳。

    不知走了多久,层层岩石遽然颤栗,周围矮山飞速变换,影影重重,沐云和苏秀秀身形不稳险些跌倒,转瞬两座高山拔地而起,妖气至浓之处空灵而不失威严的女声自山谷中传来,好似浩渺烟波迭起:

    “阿秀,寒玉和那个少年都在南山,他们没有危险。这是你的内丹,拿回去罢。”

    压在苏秀秀心头的巨石倏然落下,她接住空中飞来的丹红色内丹向前方施施然行李,口中念叨着:“多谢山灵大人,多谢山灵大人。”

    内丹方一服下,苏秀秀的面貌身形迅速变化,仿佛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充盈入她干瘪的皮囊,不过是眨眼之间粗布钗裙便难掩天姿国色,狐耳消失,乌发如绸,臻首娥眉,一双狐狸眼千姿百媚。

    同一身梨白素衣气质冷清的沐云站在一起难分秋色。

    这才是在皇城中售额最高的妖族,狐妖。

    苏秀秀身上的妖气也骤然变得浓烈。沐云将苏秀秀的变化看在眼里,心下了然:原来只要将内丹放于别处就能遮掩妖气,同普通百姓无二。

    沐云冷静抬眼看向山灵声音处,不疾不徐道,“山灵大人,我有一事相求。”

    山灵似对沐云的请求早有预料:

    “哦?人蛊是么。听闻南疆以人制蛊,挑选心性坚韧的孩子,断其六亲缘分,蔽塞其耳目,集千种毒物与孩子放于巨缸中封九九八十一日……你很可怜,但我讨厌你身上的血腥味。”

    被别人讨厌惧怕惯了,山灵的这句话对沐云来说不痛不痒,“但是您还是放我进村子了不是么?我想问您,有没有办法可以解了主仆蛊。”

    冗长寂静之后山灵溢出一声低叹,陈述道:“无解,主仆蛊自诞生之时起,至今已过百年,百年间,无数妖鬼皆因主仆蛊被人族差遣奴役,如果真的有办法,人族昌盛而妖魔式微的时代早该过去。”

    山灵也是妖,却像一尊受人间烟火已久的慈悲菩萨,被信徒的过往染上痛苦,“仆蛊只能种在妖族身上,人类孱弱的身躯承受不起,但你不一样,你是人蛊,早已似妖非妖,人族未曾将你当同类看待,你也当不成妖。”

    沐云眉眼冷淡,毫不掩饰骨子里透出来的冷寂。

    沐云道:“那又如何。”

    “我在一本书上曾看到过,说巫族族长有办法能解了这蛊,这是假的吗?”

    山灵如实回答,“我不知道,我未曾去过南疆,只能感受到这片山村上发生的事,你与那个少年,是我见过唯二的南疆人。”

    看来关键点还是在萧木江身上,等见到萧木江沐云准备直接用真言符逼问。

    “既然如此,那我便亲自去验证此事真伪。”

    ……

    “仆蛊离开主蛊三个月必噬其主,愿你能活着去往南疆。以及,若真有解蛊之术,请你、求你,救救我们。”

    沐云颔首答应并表示再没有疑问之后,山灵变幻山势,动荡之后苏秀秀和沐云都被送到了南山一处山洞外。

    送走沐云与苏秀秀之后无人可进的漆黑山底,人首鹿身的清丽少女虚弱地靠在山壁上,黑色长发弯弯绕绕地铺在柔软草地上。早在沐云与萧木江进村的时候她是想赶走他们的,直到她发现沐云以人之身被种下仆蛊,人类狡猾而坚韧,万一沐云能找到解法。

    那少女的性格太像一位故人。

    她要卖沐云一个人情。

    她体内也曾被种下仆蛊,而主蛊已死,她能坚持这么久都是因为……

    另一边,小女孩呜咽的声音穿过山壁传到苏秀秀和沐云耳中,苏秀秀满心急切,沐云却忽然拉住她,“你承诺给我的含十年修为的内丹可还算数?”

    苏秀秀轻松地吐出一颗小小的珠子给沐云,以山灵对沐云的态度,沐云和萧木江不会是大奸大恶之人,但她仍想阴阳怪气几句,“当然算数,哪像你们人啊,诺言是不守的,行为是两面三刀的,心里是不知感恩的。奶奶个腿的,吓死我了呐。”

    韵律感太强,沐云险些压不住唇边笑意。

    火把昏暗的光芒让二人影子在山洞壁上拉得老长,首先进入视野的是枯草堆上一滩暗红的血迹。

    沐云与苏秀秀皆顿感不妙,再联想到刘寒玉的哭声,步伐加快,只见一个火堆后面刘寒玉被萧木江搂在怀里抽抽噎噎,女孩脸色一片苍白,不知道遭了什么罪衣服上脏兮兮的,裙摆处还有一滩血迹。

    萧木江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小女孩的背安抚她,对比之下萧木江的情况比刘寒玉好很多。

    苏秀秀连忙把萧木江挤到一边将刘寒玉搂到自己怀里,动物一样用脸不停地蹭着刘寒玉白嫩的脸颊,眼泪不住地滚滚落下,“寒玉,寒玉,我苦命的孩子……”

    苏秀秀样貌虽然变了,但联系身上的衣物和对寒玉的紧张,再加上暴涨的妖气,萧木江安慰道:“阿婶,别担心,寒玉只是受了些惊吓。”

    当着孩子的面苏秀秀不敢大声咧咧,而刘寒玉显然见过苏秀秀如今这副美人模样,见刘寒玉在自己怀里哭声小了些后苏秀秀竭力压住怒意问萧木江:“到底怎么回事?”

    萧木江一五一十地将他睡着睡着忽然被刘寒玉和一个十五岁少年的玩闹声吵醒,一路跟到南山看俩小孩玩了半天之后另一个小孩忽然变成兔妖要伤寒玉的事告诉她们。

    “还好那兔妖不敌我,喏,那边奄奄一息的就是。哦对了,地上的血不是寒玉的,是这兔妖的。”

    刘寒玉急忙说,“舅妈,别再伤害肚肚哥哥。”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苏秀秀显然和兔妖是老相识。

    沐云对这背后的故事没兴趣,她只想早日回南疆一刻都不愿耽搁。

    萧木江也兴致缺缺,正琢磨着怎么悄摸摸和沐云拉拉手的时候忽然发现心上人的目光也落到了自己身上。

    如果身后有尾巴萧木江一定摇给沐云看,只要能让沐云开心。

    沐云比了个向外走的手势萧木江就立刻与她走出去。

    素衣女子身形单薄,夜风拂过女子乌发小幅飘动,沐云转身,皎洁月光恰巧照亮了沐云白皙的小脸,却照不亮沐云眼底的死水一样的死寂,如鬼似魅,不复初见时温良。

    这才是真正的沐云,不是受众人跪拜的宠妃,不是温顺柔弱的孤女,她是忍过萧行舟十四年羞辱打骂的人蛊,是时刻清醒为萧行舟挡灾杀人的死侍……她是,只余生存欲望的行尸走肉。

    沐云左手捏碎内丹,与此同时并拢食指与中指,口中一边念叨着道家的法诀一边快速于空中点写,不多时沐云书下最后一笔,红字黄符施施然落入手中。

    她啪叽一下将符纸贴到萧木江脑门上。

    “这是真言符,我问你答。”

    从现在起萧木江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自心底发出。他当然知道这是真言符,但他还是心甘情愿被贴上,他的云姐姐像一只被伤过太多次而对别人露出利爪的小猫,不信任他是应该的。

    只要能抚平云姐姐心中的疮口,别说被挠几下,十八层地狱他都愿闯一闯。

    萧木江哼笑出声,“好啊,漂亮皇嫂想问什么便问吧”

    沐云:?什么皇嫂。

    “你果然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是吗?”

    “是。”

    “你接近我是为了什么?”

    “为了你。”

    “为了我哪里?”

    “为了你这个人,我喜欢你。”

    听到这个答案沐云瞳孔骤缩,但性命都不一定保得住,她不会也不敢考虑小情小爱,不断告诫自己别探寻萧木江眼里的情意,只不过是见色忘义罢了,就当成是见色起义好了。

    萧木江对她见色起义,她也有那么一瞬间对萧木江见色起义,对,就是这样,以后各奔东西。

    “听说巫族族长有办法可以解主仆蛊是真的吗?”

    “是。”

    “他愿帮我的几率有几成?”

    “他不会愿意的。”

    “你和萧行舟关系怎么样?”

    “普通兄弟,他讨厌我,我讨厌他。”

    “有多少人知道我的行踪?”

    “不清楚,除了我的亲信外,皇兄似乎也派了不少人。”

    沐云又细细问了不少事,确认萧木江不会背叛她后才撕下符纸。

    萧木江笑意盎然,“放心吧云姐姐,我是最不可能背叛你的人,我比狗忠诚。”

    沐云缓慢动了动瞳仁望向漆黑的远方,天上星河灿烂,而她的眼里却没有一丝光亮,“我不信这个。人心都是易变的,你是南疆少主,你只是一时遇不到更吸引你的人或事。”

    萧木江摇摇头,轻笑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沐云的过往他比任何人知道得都清楚,被背叛多了的人很难再去接纳别人。

    他会一步一步让沐云习惯他的陪伴,让沐云看到他的真心,既然如此,就先让沐云不得不留下他吧,

    “但是云姐姐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不是么?到南疆的路有多远你不是不知道,姐姐没有银两,没有身份与通关文牒,三月内凭两条腿是走不到南疆的,何况太平司道法玄妙,速来与蛊术齐名,想必也有不少可寻人踪迹的法宝吧?”

    萧木江的声音陡然软下来,黑曜石一般的眼眸晶亮,就差没翻开肚皮求收养,“所以啊云姐姐,我们一起不好么,至少官兵不敢查我,至少巫族也在我母亲的管辖下……至少,真言符也说了,我现在是喜欢你的。”

    萧木江的喜欢毫不掩饰,然而沐云无心情爱,拒绝得彻彻底底,“够了,但是我不喜欢你,如果真的寻到解蛊之法,只要不涉及到我的性命与自由,你提任何要求我都会尽力去做。”

    沐云一口气说完等着萧木江提条件,萧木江却能明显看出沐云看似镇静实则慌乱,忍不住挑了挑眉继续逗弄,“云姐姐真的不喜欢我吗?不喜欢我这个人可以理解,毕竟确实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强项,但是连我的皮囊也不喜欢吗?哪怕只有一瞬的、喜欢阿猫阿狗的那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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