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中,他的身体在我面前逐渐失去温度,逐渐僵硬,像块恒久的石头。

    可是这里,他的喉结上下滑动,是在咽下流出的泪水吗?那牵动着的颈上的肌肉收缩又放松,我是多情的,以至于自己的心也跟着挛缩,生出的同情无处宣泄,几滴清泪洇湿他的衣服不自知。

    “宋青,你哭了吗?”

    “没有”抬起头,摸一下脸颊,果然湿润,慌乱擦掉。

    看着他,心境突然又开阔起来。死了也好,可以忘了痛苦,只剩下平静。如果受过很多苦,是该歇一歇了。

    世间事似乎都有定数,某些人或事物的消失终会促成其他人和事物的诞生。就这样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接受变迁。

    活着的感慨物是人非,死了的永远享受安宁。

    他的神色已恢复如常,看着远方。远处绿藻泊子上已看不到飞鸟嬉戏,天全黑,沙坡上的学校也不再耀眼,倒是坡下的泥土处处透着生机,有虫叫,有蛙鸣,不知名的昆虫从耳边飞过……

    “我还是得活着,你说呢?”肖读盛低头问出。

    我不知如何答复,看着他,张张嘴又停下。对有些人来说活着便是活着,另外一群人可能死了才是活着,怎么区别其中,只有他们自己才最清澈明了。

    “路都走不稳,红薯倒烤的不错,还真是爱吃。接下来我们需要找到安身处,这地方晚会不会有野兽在夜里出没?”没等到我的答案,他转移了话头。

    我指指正东方,小时候生活过的村部就在离泊子两里地以外的位置,月亮出来后,我们甚至可以从泊子那里看清立在远处的刷了白漆砖墙的房屋,而肖读盛也应该早在天黑前就发现那些低矮的建筑。

    傍晚,房屋的烟囱上没有炊烟升起,心中多少怀念...我一直少言寡语,此时倒是十分希望小时候的邻人和朋友出现。不过我家搬来这里时我已经八岁,现在四五岁的模样,怕是没人认得吧……

    想及此,突然意识到既然自己八岁才搬到这里,那会不会此时我的家并不存在?

    可是,我分明从树洞中找到火柴……干嘛要求梦境合理呢?我心中骂自己一声愚蠢,任由肖读盛抱着朝那片房屋走去。

    路过玉米地,又想起学校的看门大爷在夏日晚上深受灯下飞蛾的侵扰,不耐烦的挥舞手中的扇子驱赶蛾子,也叫我们快些回家,不要再贪玩……

    “想到什么了?”他单手将我抱在身前,胸膛散发着成熟男性的气息,是那种深沉和可以依靠的味道,像宽厚的长满高大树木的山峰和清脆的取之不尽的流水。不过,我已经从最开始的脸色绯红变得镇定自若,稚气和成熟同时长在脸上,显出怪异,也逐渐接受自己衰老的心寄存在稚嫩的身体里。

    “这里是我的另一个故乡,就在蔚县县城的邻郊,叫村部。小时候我在这里过得还算快乐,所以想起来的事都是有趣的。”

    “哪户是你家?”他的步伐很大,一公里的路程在他脚下很快就走完。

    “肖读盛,你知道这是我的梦境吗?”还是有点忧心。

    “你是不是应该叫我肖叔叔,而不是直呼其名?”他此时的性格与林尉稍稍相似,有时又沉稳的很。

    “是不是因为你死的时候只有我陪在身边,所以梦境里也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想念其他人吗?”我抬起头,想看清肖读盛的表情,希望这是我又一次自作多情,期望他说出类似于根本不在意这样的话。

    “可能会,不过也不一定只有你和我。我们到房间找一找,或许会有适龄的绝世佳人,从此我们三人过上幸福的生活。”不知是不是故意,他居然有心情戏谑。

    既然如此,我这种主动毁坏欢乐气氛,故意制造悲伤的行径便是无耻的。

    连梦都要悲伤吗?何必呢!

    我家的房子果然还在!摆设如常,只是无一人煮菜做粥,半分失望。

    推开门走进去,肖读盛摸黑将我放在床上,我跳下去,找到熟悉的灯绳,轻轻一拉,整个房间沉浸在黄色的柔光里。一室一厅一厨,在卧室中又分出一间极小的隔间,房子不大,总共不到七十平米。我跑进那个小隔间,记忆中的摆设出现在眼前。小时候因为害怕独自一人一屋,爸妈便在他们的卧室里专门为我做出小隔间。小床上还有小小的绒布枕巾,我爱极了那套枕巾,央求妈妈每次洗完之后一定想办法晾干,那样我就可以在晚上睡觉时枕着。

    还有那个小熊被面,也是我特别喜欢的。最最重要的是二年级手工课上我织的毛线小包还挂在小隔间最显眼的地方,嫩黄色的小包,不过才成人的半个巴掌大,却是我小时候引以为傲的作品。因为那个小包,手工课的老师特别夸赞了我,爸妈也说我心灵手巧。

    小时候,这样的表扬真的会记很久。

    我沉浸在翻看旧物的快乐中,忘记肖读盛正站在门口看我。

    再意识到时,他已经环抱双臂屈着身子站在我身旁……他高大到在普通的村户人家直不起身体……实际上我家并不低矮,从地面到屋顶应该也有两米三四那么高,只不过爸爸为了保暖,在顶棚内侧又加了一层十几厘米厚的保温板……想到他从进了门就一直躬着身体,我微微尴尬。

    我晒笑一下,指着父母卧室的大床,告诉他今晚他可以睡在那里,他便躬着身体走过去坐在床沿。

    “抱歉,这里就是这样,你委屈一下吧。”确实,比起山城,这里像是贫民窟。

    “小宋青,你家很生活,谢谢。”他说的莫名其妙,小隔间的门正对着卧室的双人床,他一脸认真,我不知道究竟何意。

    是谢我对他进行心肺复苏,还是我谢我叫他睡爸妈的床铺?

    不过,我已然又发现另外一个目前无法解决的问题...双人床去头去尾长一米八...看来肖读盛的小腿以下都将没有床褥支撑,它们需要在空中自行平衡……

    “今晚我睡小隔间,有事就叫我,我睡的轻。”我说。

    “哈哈……”他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将双手穿插在脑后的头发中半个身子仰躺在床上,轻笑。

    我已然忘记自己还只是几岁小儿!说话的当下,只是觉得他对此处陌生,可能需要我的帮忙。

    “随你便!”被他的笑声弄的羞愧,不再理他,进了小隔间又翻看起书架上的儿童读物。有的里边还夹着我小时候的画,还有捡到的那时认为是世上最好看的树叶。还有那本密码锁日记,试着用自己的生日作为密码数字,滚动日记边缘的塑料轴体,果然,小锁打开。我心中雀跃,看向第一篇,第二篇……

    “写的不错。”肖读盛的声音出现在耳边,我吓到啊的大叫一声,发现是他后,迅速合上日记本。

    “宋青有喜欢的男生?”语气中带着八卦,很轻易的从我手中拿到日记本,我抢夺不过。

    “给我,快点。”小时候的喜欢哪里能作数!再说了,我早就忘了那个男生长什么样了。

    “自己来拿。”他坐在我的小床上,抬起胳膊,手里举着我的日记。

    “还我。”不想叫他笑话自己,他不是能跟人逗笑的人,这是要怎么样?

    在我数次“还我!”的不论羞愧还是生气的叫喊声中,他摇着头,看我跳来跳去的想要抓住他抬起的手臂,露出无聊的神色。

    我们的身材过于悬殊,我怎么可能抢得到,但是求他?不会的。

    “你...你...要是不给,那我只有哭闹了。”听说男人都害怕女人的眼泪,说完便开始努力在眼中蓄积悲伤的泪水,当然知道自己并不是真的想哭,不过一时之策,不试一试怎么晓得?

    “给你”他递过来的很迅速,我还没得及酝酿情绪……

    锁上日记,瞬间困顿,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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