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元年，冬十二月廿三，晨，京城大雪。
大宁皇宫，青枫殿。
殿内四角都安置了炭火盆，因此殿内温暖如春。
殿内正中摆着架偌大的围屏，绘着水墨山川，是近日才搬进来的。
碧珠端着温好的汤药小心翼翼地绕过屏风，轻声道：
“殿下，该喝药了。”
“放在那儿吧。”
面色苍白的新君眉眼都没动一下。
姜霁正坐在软榻边，就着小桌专注地批阅今日的奏折。
当朱笔在奏折上落下一个“查”字时，他忽然捂住嘴，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咳咳！”
“咳咳咳——”
瘦削的身体剧烈地颤动着。
碧珠担忧地望向自家殿下，殿下的身子已经这样了，怎么还能承受......
她正想着，就听见殿下唤她：“碧珠，北疆，咳咳，北疆那边有消息了吗？”
他抬头望向碧珠，乌玉般的眸子里无波无澜。
碧珠为难地摇了摇头：“还没有，余下两个传旨的公公至今没有回来。”
此时门外闯进来个慌里慌张的小太监，这寒冬腊月里他竟然满头是汗。
小太监“扑通”一声跪倒在围屏前，磕磕绊绊道：“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
姜霁端起药碗的手一顿，他抬眼看了一下碧珠。
碧珠心领神会，从屏风后转出来，拿出掌事女官的款儿来低声呵斥道。
“什么事情如此慌张，不知道陛下养病期间，最忌高声喧哗？！”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小太监边磕头边告罪，都怪他急昏了头，一时忘记了规矩。
“究竟发生了什么？”
清冷的声音越过屏风，传到了小太监的耳朵里。
“回陛下，定北将军、他、他造反了！”
神色惶惶的小太监跪在地上，尽量放轻了声音，生怕惊到了孱弱多病的新君。
碧珠并无惊讶之色，只是将眉头皱得老高。
“此事当真？”
姜霁倒是不太相信。
“千真万确啊，陛下！”
“嬴厌陵亲率手下十万玄甲兵与陛下您亲赐的十五万将士，拢共二十五万兵马直奔京城而来！现下已经打到京郊了！”
“越统领已经率领禁军五万前往城门准备迎战了！”
越平客？
他倒是忠心。
小太监口若悬河，讲得是绘声绘色，几乎都顾不上抹掉额头的汗，任凭那汗珠子从眉毛打到嘴里。
呸，真咸！
姜霁不紧不慢地放下药碗，熟悉的苦涩感在口腔里蔓延。
他好奇道：“他平白无故造反作甚？”
“听说是为了、为了柔阳公主的事情。”
“说什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
“他还说，还说要找陛下您......报仇雪恨呢......”
愈说，他的声音愈发小了，到了最后那声音几乎是窝在嗓子里，不敢出来。
年轻的帝王颇觉好笑：
“柔阳又不是我杀的，他找我报哪门子仇？”
“再说，嬴厌陵早有不臣之心，何必拿柔阳故作深情？”
小太监抬头看了眼映在屏风上瘦削的影子，心道：
谁叫您最开始拦着柔阳公主，不许他下嫁给他这个莽夫将军呢！兴许人家说得是这个仇呢！
新君姜霁与柔阳公主姜岁惟乃是一母同胞。
彼时姜霁登基才两个月，朝堂动荡，众臣各怀鬼胎，暗地里给新君使了不少绊子。以嬴厌陵为首的一干武将则要磊落许多，明面上就处处和新君过不去。
柔阳公主又恰好在此时择选夫婿，她偏偏一眼就挑中了“刺头儿”嬴厌陵。
新君极力反对，但无奈柔阳公主心意已决，执意要嫁这个家奴出身的将军。这才成就了一段连理。
碧珠一脸忧色：“陛下，这可如何是好？”
“吩咐外头备车，朕要去城楼上看看。”
姜霁起身，从屏风后缓缓走了出来，。
“对了，他不是想见柔阳吗？一并带去。”
碧珠似是迟疑了一瞬，最后还是垂头称是。
小太监用余光瞥了眼这位皎如月华的陛下，不禁叹惋：真是可怜了陛下，虽有一副好皮相，却无半分治国理政的才能。
姜霁是大宁史上最年轻的君主，十七岁登基称帝，号玄帝。可惜他性情怯懦，心思从不在朝政上。柔阳公主未出阁时，常在新君早朝时，架屏风于龙椅下侧，参与朝臣论议，商讨国策。
这相当于“垂帘问政”了。
自从柔阳公主突然薨逝之后，陛下接连消沉了三日，才重返乾坤殿，独立主持政事。
到如今，算起来才安稳没几天呢！
结果这下可好了，将军反了。
哎，这都是什么事儿呀！
......
北风猎猎，长街寂寂。
京城连日落雪，老旧的城墙上也积有不少的雪。
城楼之上，值守的禁军都被姜霁撤下了楼。
姜霁容色苍白，披着厚厚的银狐裘站在风雪里似是下一刻就要羽化飞升了。
碧珠则撑着一柄竹伞紧跟在他的身边。
除此之外，城楼上的活人就只有新任丞相与越统领了。
丞相身侧是一床极厚的被褥，下面鼓鼓囊囊的，也不知藏得是什么。
城门之外，黑云阵阵。不是黯淡天色，而是十万杀气腾腾的玄甲兵与姜霁亲赐的十五万将士。
为首一人骑飞雪乌蹄宝马，身披玄金甲。
姜霁和嬴厌陵就隔着风雪遥遥相望。
前者神色平静，后者眼神凶戾。
他还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态度，和初见时别无二致。
“将军倒是一如既往的威风。”
姜霁语气淡淡的，让人琢磨不透褒贬来。
“将军所有威风皆拜殿下所赐，殿下既然能赐，自然能收。”
碧珠毕恭毕敬道。
“是吗？”
这一句极轻，似是问询，又似是呢喃，落进风里便散了。
他回头唤道：“越统领。”
一身戎装的越平客大步迈到年轻的君主，恭敬地道：“臣在。”
“你说，北疆的冬天冷，还是京城的冬天冷呢？”
姜霁忽然轻飘飘地来了这么一句没什么头脑的话。
越平客心中一紧，他小心地看了一眼新君的脸色，可除了一片霜白，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他只好答：“回陛下，臣从未涉足北疆，因此无从得知。”
“你问他。”
新君淡漠的目光落在了金甲乌马的将军身上。
他，指的是嬴厌陵。
越平客只得站到城墙边，气沉丹田，运足内力喊道：
“叛贼嬴厌陵，陛下有一问，务必作答！”
“北疆冬日，与京城冬日，孰冷？”
城楼下的嬴厌陵遥闻一问，浓眉拧紧了。
废话。
北疆冬日凛冽，滴水成冰，因守夜而被风雪冻死的士卒不可胜数。相比之下，京城的冬日算得上什么？
他不屑答话，而是示意邓牧将随身的大弓递过，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羽箭，拈弓搭箭，瞄准了那一抹明黄的身影。
他拉满了弓。
“嗖——”
羽箭离弦，带着凛冽杀意，直冲姜霁而来。
姜霁明明看见了那支羽箭，乌丸似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快的讥诮，然而他还是定定地站在原处，并不闪躲。
“陛下小心！”
越平客和不远处站着的丞相同时开口。
越平客挥剑斩断了呼啸而来的羽箭，朝城下厉声喝道：
“大胆叛贼！竟敢行刺陛下！”
“还不速速束手投降！”
嬴厌陵听到这话就觉得可笑：
“越平客，本将军凭什么降？”
“姜霁杀我夫人，此仇不共戴天！若是你肯将姜霁人头献上，嬴某可保你不死！”
越平客垂在身侧的手捏的咯咯作响，敢如此羞辱大宁君主，如此羞辱他，真是万死难辞！
“陛下，他太嚣张了。”
碧珠的眉自一开始便死死皱着，她小声道。
“是啊。”
姜霁喟叹了一声，继而控制不住咳嗽了起来。
风雪太大，他不宜久留在此。
既然嬴厌陵不愿答，那就让他不得不答吧。
“长度，把柔阳悬挂在城门上吧。”
长度是沉行雨的字。
新君称呼丞相的字，显然二者之间的关系更为亲厚。
新君转身看向新任的丞相，他的语气平和，仿佛即将被曝尸城楼的人和自己毫无瓜葛。
“陛下......”
沉行雨素日行事利落，此时却罕见地犹豫起来。
“朕说，挂。”
依旧是平淡的语气，可这回是命令。
沉行雨只好将掀开被褥，将已经气绝多时的女尸取了出来，以一根粗麻绳拴着，悬挂在了城楼之上。
嬴厌陵一直观察着城楼上的一举一动。
在女尸被挂出的一瞬，他的心跳停滞了一刹，刚才还在沸腾叫嚣的血这下全凉了。
城楼上挂着的是正是他的卿卿！
他认得她的衣裙。
那件月白飞鸾凤尾裙，是灵绣阁的独藏珍品。
日光照耀，银光流转。鸾凤如生，飞舞流连。放眼京城，唯此一件。
那是嬴厌陵自己过生辰时，为姜岁惟重金拍得的。姜岁惟珍爱此裙，平日轻易不肯穿，唯有他诱哄央求，才会偶尔穿一次。
卿卿果真已死！
而且，死后还被她向来爱重的兄长悬挂在城楼之上肆意折辱！
嬴厌陵的眼眶瞬间红了，隐隐有泪光闪动。
他始终不信卿卿已死，因此率军日夜兼程，不眠不休，终于在今晨寅时赶到了京城。
要知道，拢日关与京城相去千里，原本七日的路程被嬴厌陵硬生生地逼到了四日。
他冲着姜霁悲声痛骂：
“卑鄙小人，还我柔阳！”
“姜霁小儿，你不配为人！”
姜霁置若罔闻，依旧是一副无悲无喜的模样，仿佛被当众辱骂的人并不是他。
那冷淡的眸光再次落在越平客的身上：“再问。”
越平客会意，中气十足的声音回荡在玄甲兵阵前：
“叛贼嬴厌陵听好，陛下再问！”
“北疆冬日，与京城冬日，孰冷？”
嬴厌陵陡然明白了，这不是一句废话。
这是姜霁逼迫自己表明态度。
若答北疆苦寒，那便是对帝王心有怨怼，一心谋逆；
若答京城雪冷，那便是对新君妥协称臣。
北疆的冬日诚然飞雪成冰，可此时此刻，京城大雪却将他与柔阳双双冻僵。
嬴厌陵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京城风急雪冷，还请陛下放过柔阳！”
越平客不答反问：
“你是降与不降！若此时降，可保公主全尸！如若不降，公主即刻碎尸万段！”
嬴厌陵死死地攥紧缰绳，骨头之间咯咯作响。
柔阳乃姜霁同胞亲妹，他竟如此狠心！
果真禽兽不如！
他猛地抬首，狠狠瞪向姜霁，那嗜血的眼神令身经百战的越平客都有些不寒而栗。
身后是效忠自己的二十五万将士，身前是他平生挚爱柔阳的尸首。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换成在场的任何一人都知道该如何抉择，可嬴厌陵偏偏沉默了。
见嬴厌陵迟迟不作答，姜霁便从腰间取下一把短匕。短匕藏在狐裘之中，因此手柄尚是温热的。
雪日为锋白的刃镀上一层冰冷的寒光，下一刻，白刃就抵住了柔阳低垂的头。
众目睽睽之下，新君刀指亲妹。
城楼下一片哗然。
嬴厌陵的眼神难得慌乱了起来：“姜霁！你要做什么？！”
城楼之上，只听姜霁一字一顿道：“问他，降与不降。”
越平客厉声喝道：“嬴厌陵你是降与不降？！”
连日盘桓在金甲将军身上的暴戾气息缓缓瓦解了。
他望向风雪中飘摇的女尸，目光一刻都不舍得挪开。
嬴厌陵难得有这样悲悯柔情的时候。
风雪甚大，柔阳又最畏寒，他不论如何都要尽快把柔阳的尸首救下来！
因此，金甲将军翻身下马，长身立在万军之前，缓缓跪地。
他沉声道：“臣嬴厌陵罪该万死，还请陛下留柔阳全尸！”
姜霁的嘴角扬起一个极小的弧度，容色上的无情霜雪似是化掉了一丁点儿。
新君哪管嬴厌陵这回答中到底有多少不甘呢？
他压根儿不在乎。
反正这一局，是他姜霁赢了。
“命他一人，卸甲入城。”
姜霁在风雪里撂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就下了城楼。
得走快些，他还有折子没批完呢。
大宁皇宫，青枫殿。
殿内四角都安置了炭火盆，因此殿内温暖如春。
殿内正中摆着架偌大的围屏，绘着水墨山川，是近日才搬进来的。
碧珠端着温好的汤药小心翼翼地绕过屏风，轻声道：
“殿下，该喝药了。”
“放在那儿吧。”
面色苍白的新君眉眼都没动一下。
姜霁正坐在软榻边，就着小桌专注地批阅今日的奏折。
当朱笔在奏折上落下一个“查”字时，他忽然捂住嘴，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咳咳！”
“咳咳咳——”
瘦削的身体剧烈地颤动着。
碧珠担忧地望向自家殿下，殿下的身子已经这样了，怎么还能承受......
她正想着，就听见殿下唤她：“碧珠，北疆，咳咳，北疆那边有消息了吗？”
他抬头望向碧珠，乌玉般的眸子里无波无澜。
碧珠为难地摇了摇头：“还没有，余下两个传旨的公公至今没有回来。”
此时门外闯进来个慌里慌张的小太监，这寒冬腊月里他竟然满头是汗。
小太监“扑通”一声跪倒在围屏前，磕磕绊绊道：“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
姜霁端起药碗的手一顿，他抬眼看了一下碧珠。
碧珠心领神会，从屏风后转出来，拿出掌事女官的款儿来低声呵斥道。
“什么事情如此慌张，不知道陛下养病期间，最忌高声喧哗？！”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小太监边磕头边告罪，都怪他急昏了头，一时忘记了规矩。
“究竟发生了什么？”
清冷的声音越过屏风，传到了小太监的耳朵里。
“回陛下，定北将军、他、他造反了！”
神色惶惶的小太监跪在地上，尽量放轻了声音，生怕惊到了孱弱多病的新君。
碧珠并无惊讶之色，只是将眉头皱得老高。
“此事当真？”
姜霁倒是不太相信。
“千真万确啊，陛下！”
“嬴厌陵亲率手下十万玄甲兵与陛下您亲赐的十五万将士，拢共二十五万兵马直奔京城而来！现下已经打到京郊了！”
“越统领已经率领禁军五万前往城门准备迎战了！”
越平客？
他倒是忠心。
小太监口若悬河，讲得是绘声绘色，几乎都顾不上抹掉额头的汗，任凭那汗珠子从眉毛打到嘴里。
呸，真咸！
姜霁不紧不慢地放下药碗，熟悉的苦涩感在口腔里蔓延。
他好奇道：“他平白无故造反作甚？”
“听说是为了、为了柔阳公主的事情。”
“说什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
“他还说，还说要找陛下您......报仇雪恨呢......”
愈说，他的声音愈发小了，到了最后那声音几乎是窝在嗓子里，不敢出来。
年轻的帝王颇觉好笑：
“柔阳又不是我杀的，他找我报哪门子仇？”
“再说，嬴厌陵早有不臣之心，何必拿柔阳故作深情？”
小太监抬头看了眼映在屏风上瘦削的影子，心道：
谁叫您最开始拦着柔阳公主，不许他下嫁给他这个莽夫将军呢！兴许人家说得是这个仇呢！
新君姜霁与柔阳公主姜岁惟乃是一母同胞。
彼时姜霁登基才两个月，朝堂动荡，众臣各怀鬼胎，暗地里给新君使了不少绊子。以嬴厌陵为首的一干武将则要磊落许多，明面上就处处和新君过不去。
柔阳公主又恰好在此时择选夫婿，她偏偏一眼就挑中了“刺头儿”嬴厌陵。
新君极力反对，但无奈柔阳公主心意已决，执意要嫁这个家奴出身的将军。这才成就了一段连理。
碧珠一脸忧色：“陛下，这可如何是好？”
“吩咐外头备车，朕要去城楼上看看。”
姜霁起身，从屏风后缓缓走了出来，。
“对了，他不是想见柔阳吗？一并带去。”
碧珠似是迟疑了一瞬，最后还是垂头称是。
小太监用余光瞥了眼这位皎如月华的陛下，不禁叹惋：真是可怜了陛下，虽有一副好皮相，却无半分治国理政的才能。
姜霁是大宁史上最年轻的君主，十七岁登基称帝，号玄帝。可惜他性情怯懦，心思从不在朝政上。柔阳公主未出阁时，常在新君早朝时，架屏风于龙椅下侧，参与朝臣论议，商讨国策。
这相当于“垂帘问政”了。
自从柔阳公主突然薨逝之后，陛下接连消沉了三日，才重返乾坤殿，独立主持政事。
到如今，算起来才安稳没几天呢！
结果这下可好了，将军反了。
哎，这都是什么事儿呀！
......
北风猎猎，长街寂寂。
京城连日落雪，老旧的城墙上也积有不少的雪。
城楼之上，值守的禁军都被姜霁撤下了楼。
姜霁容色苍白，披着厚厚的银狐裘站在风雪里似是下一刻就要羽化飞升了。
碧珠则撑着一柄竹伞紧跟在他的身边。
除此之外，城楼上的活人就只有新任丞相与越统领了。
丞相身侧是一床极厚的被褥，下面鼓鼓囊囊的，也不知藏得是什么。
城门之外，黑云阵阵。不是黯淡天色，而是十万杀气腾腾的玄甲兵与姜霁亲赐的十五万将士。
为首一人骑飞雪乌蹄宝马，身披玄金甲。
姜霁和嬴厌陵就隔着风雪遥遥相望。
前者神色平静，后者眼神凶戾。
他还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态度，和初见时别无二致。
“将军倒是一如既往的威风。”
姜霁语气淡淡的，让人琢磨不透褒贬来。
“将军所有威风皆拜殿下所赐，殿下既然能赐，自然能收。”
碧珠毕恭毕敬道。
“是吗？”
这一句极轻，似是问询，又似是呢喃，落进风里便散了。
他回头唤道：“越统领。”
一身戎装的越平客大步迈到年轻的君主，恭敬地道：“臣在。”
“你说，北疆的冬天冷，还是京城的冬天冷呢？”
姜霁忽然轻飘飘地来了这么一句没什么头脑的话。
越平客心中一紧，他小心地看了一眼新君的脸色，可除了一片霜白，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他只好答：“回陛下，臣从未涉足北疆，因此无从得知。”
“你问他。”
新君淡漠的目光落在了金甲乌马的将军身上。
他，指的是嬴厌陵。
越平客只得站到城墙边，气沉丹田，运足内力喊道：
“叛贼嬴厌陵，陛下有一问，务必作答！”
“北疆冬日，与京城冬日，孰冷？”
城楼下的嬴厌陵遥闻一问，浓眉拧紧了。
废话。
北疆冬日凛冽，滴水成冰，因守夜而被风雪冻死的士卒不可胜数。相比之下，京城的冬日算得上什么？
他不屑答话，而是示意邓牧将随身的大弓递过，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羽箭，拈弓搭箭，瞄准了那一抹明黄的身影。
他拉满了弓。
“嗖——”
羽箭离弦，带着凛冽杀意，直冲姜霁而来。
姜霁明明看见了那支羽箭，乌丸似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快的讥诮，然而他还是定定地站在原处，并不闪躲。
“陛下小心！”
越平客和不远处站着的丞相同时开口。
越平客挥剑斩断了呼啸而来的羽箭，朝城下厉声喝道：
“大胆叛贼！竟敢行刺陛下！”
“还不速速束手投降！”
嬴厌陵听到这话就觉得可笑：
“越平客，本将军凭什么降？”
“姜霁杀我夫人，此仇不共戴天！若是你肯将姜霁人头献上，嬴某可保你不死！”
越平客垂在身侧的手捏的咯咯作响，敢如此羞辱大宁君主，如此羞辱他，真是万死难辞！
“陛下，他太嚣张了。”
碧珠的眉自一开始便死死皱着，她小声道。
“是啊。”
姜霁喟叹了一声，继而控制不住咳嗽了起来。
风雪太大，他不宜久留在此。
既然嬴厌陵不愿答，那就让他不得不答吧。
“长度，把柔阳悬挂在城门上吧。”
长度是沉行雨的字。
新君称呼丞相的字，显然二者之间的关系更为亲厚。
新君转身看向新任的丞相，他的语气平和，仿佛即将被曝尸城楼的人和自己毫无瓜葛。
“陛下......”
沉行雨素日行事利落，此时却罕见地犹豫起来。
“朕说，挂。”
依旧是平淡的语气，可这回是命令。
沉行雨只好将掀开被褥，将已经气绝多时的女尸取了出来，以一根粗麻绳拴着，悬挂在了城楼之上。
嬴厌陵一直观察着城楼上的一举一动。
在女尸被挂出的一瞬，他的心跳停滞了一刹，刚才还在沸腾叫嚣的血这下全凉了。
城楼上挂着的是正是他的卿卿！
他认得她的衣裙。
那件月白飞鸾凤尾裙，是灵绣阁的独藏珍品。
日光照耀，银光流转。鸾凤如生，飞舞流连。放眼京城，唯此一件。
那是嬴厌陵自己过生辰时，为姜岁惟重金拍得的。姜岁惟珍爱此裙，平日轻易不肯穿，唯有他诱哄央求，才会偶尔穿一次。
卿卿果真已死！
而且，死后还被她向来爱重的兄长悬挂在城楼之上肆意折辱！
嬴厌陵的眼眶瞬间红了，隐隐有泪光闪动。
他始终不信卿卿已死，因此率军日夜兼程，不眠不休，终于在今晨寅时赶到了京城。
要知道，拢日关与京城相去千里，原本七日的路程被嬴厌陵硬生生地逼到了四日。
他冲着姜霁悲声痛骂：
“卑鄙小人，还我柔阳！”
“姜霁小儿，你不配为人！”
姜霁置若罔闻，依旧是一副无悲无喜的模样，仿佛被当众辱骂的人并不是他。
那冷淡的眸光再次落在越平客的身上：“再问。”
越平客会意，中气十足的声音回荡在玄甲兵阵前：
“叛贼嬴厌陵听好，陛下再问！”
“北疆冬日，与京城冬日，孰冷？”
嬴厌陵陡然明白了，这不是一句废话。
这是姜霁逼迫自己表明态度。
若答北疆苦寒，那便是对帝王心有怨怼，一心谋逆；
若答京城雪冷，那便是对新君妥协称臣。
北疆的冬日诚然飞雪成冰，可此时此刻，京城大雪却将他与柔阳双双冻僵。
嬴厌陵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京城风急雪冷，还请陛下放过柔阳！”
越平客不答反问：
“你是降与不降！若此时降，可保公主全尸！如若不降，公主即刻碎尸万段！”
嬴厌陵死死地攥紧缰绳，骨头之间咯咯作响。
柔阳乃姜霁同胞亲妹，他竟如此狠心！
果真禽兽不如！
他猛地抬首，狠狠瞪向姜霁，那嗜血的眼神令身经百战的越平客都有些不寒而栗。
身后是效忠自己的二十五万将士，身前是他平生挚爱柔阳的尸首。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换成在场的任何一人都知道该如何抉择，可嬴厌陵偏偏沉默了。
见嬴厌陵迟迟不作答，姜霁便从腰间取下一把短匕。短匕藏在狐裘之中，因此手柄尚是温热的。
雪日为锋白的刃镀上一层冰冷的寒光，下一刻，白刃就抵住了柔阳低垂的头。
众目睽睽之下，新君刀指亲妹。
城楼下一片哗然。
嬴厌陵的眼神难得慌乱了起来：“姜霁！你要做什么？！”
城楼之上，只听姜霁一字一顿道：“问他，降与不降。”
越平客厉声喝道：“嬴厌陵你是降与不降？！”
连日盘桓在金甲将军身上的暴戾气息缓缓瓦解了。
他望向风雪中飘摇的女尸，目光一刻都不舍得挪开。
嬴厌陵难得有这样悲悯柔情的时候。
风雪甚大，柔阳又最畏寒，他不论如何都要尽快把柔阳的尸首救下来！
因此，金甲将军翻身下马，长身立在万军之前，缓缓跪地。
他沉声道：“臣嬴厌陵罪该万死，还请陛下留柔阳全尸！”
姜霁的嘴角扬起一个极小的弧度，容色上的无情霜雪似是化掉了一丁点儿。
新君哪管嬴厌陵这回答中到底有多少不甘呢？
他压根儿不在乎。
反正这一局，是他姜霁赢了。
“命他一人，卸甲入城。”
姜霁在风雪里撂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就下了城楼。
得走快些，他还有折子没批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