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跪是不跪?”

    姜霁抬头,那双乌黑的眼眸淡漠地扫向嬴厌陵。

    许是沉浸在丧妹之痛里,姜霁不复往日温和,此时他神色冷淡,更似柔阳。

    一想起柔阳,他陡然心头一痛。

    “本将军不跪!”

    嬴厌陵背不折,膝不屈,就这么和姜霁冷冷对峙。

    开玩笑,他嬴厌陵跪卿卿是心甘情愿,可狗皇帝凭什么让自己下跪?

    难不成要凭他那张和卿卿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姜霁与姜岁惟是一对孪生兄妹。

    二人容貌极似,按说并不好分辨,可姜霁右眼下多了一颗痣,而他的卿卿如白玉无瑕。

    嬴厌陵就是凭借这点来区分的。

    再者,姜霁性情温和,却寡有决断;他的卿卿虽性情冷淡,然多谋擅断。

    就算同时遇上二人,他也有十足十的把握认出自家卿卿来。

    只是眼下,他的卿卿已然......

    嬴厌陵的眼神逐渐黯淡下来。

    恰在此时,姜霁一转话锋,给了嬴厌陵一个台阶下:

    “不跪也可,那便领兵回你的北疆,为朕攻克北戎。”

    嬴厌陵闻言不禁发笑:“你辱我爱妻尸身,还妄图让我为你效力?”说着,他猛然钳住了姜霁的脖子,像提起小鸡一样轻松提起姜霁。

    “姜霁,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他的语气里沁满杀意。

    嬴厌陵的力道太大,致使姜霁呼吸不畅,他两眼发黑,苍白的脸上涨出明显的红,姜霁几乎嗅到了黑白无常长镰上的血腥气。

    他微抬下巴,半阖凤目,挑衅似的看向嬴厌陵。

    “你、敢、吗?”

    敢在柔阳的寝殿里杀害她的兄长吗?

    他被制住了咽喉要害,因此吐字十分费劲。

    可嬴厌陵还是听懂了姜霁的意思,他阖眸深吸一口气,把姜霁甩到地上。

    姜霁狼狈地趴在地上,他死死咬住发白的嘴唇,可尽管如此,痛苦不堪的闷哼声还是泄出来了。

    嬴厌陵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姜霁,这是赢家对败者无声的羞辱。

    即便姜霁是君,他是臣,也无济于事。

    他一挑浓眉,正要开腔讥嘲,却发现姜霁身下的衣衫红了。

    他明明没有下死手,姜霁怎么出血了?

    怎么会这样?!

    而且......

    他的眸子微微睁大。

    不知为何,嬴厌陵心里忽然升起一股难言的寒意。

    脸色发白的姜霁艰难地抬起头,朝着朱门外竭力喊道:“碧珠!”

    他的额头沁出了豆大的汗珠,那片红色缓缓地在月白衣衫上蔓延扩大。

    “殿下!”

    碧珠一直守在门外,她听见殿下的呼救声,连忙推门进来。

    一见自家殿下一脸痛苦地伏在地上,身下积了一小滩血迹,她吓得心胆俱裂,慌忙过去扶起殿下,边扶边红着眼睛朝着栖鸾殿外喊道:

    “来人呐!快去请陆太医来!”

    喊道一半她忽然收了声,她猛地想起,栖鸾殿眼下无人值守!

    殿下下令支开了栖鸾殿所有的宫人,唯留下自己照应。

    这下完了!

    碧珠抬头瞪向手足无措的嬴厌陵,眼眶里隐隐有泪光闪烁。

    她有些口不择言地责难道:“将军!还不快去请陆太医!你难不成要看着殿下死吗!”

    嬴厌陵被这小小女官给骂得一愣,快步奔出门去。

    ......

    栖鸾殿内,气氛凝重。

    新君在床榻上昏迷不醒,嬴厌陵远远地倚在殿中一根梁柱边,神色阴郁。

    白发苍苍的陆太医刚搭完脉,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他是太医楼最德高望重的太医,也是伺候姜霁兄妹长大的。

    一旁的碧珠焦急地小声问道:“陆太医,殿下的身体如何?为何会昏迷不醒?”

    “殿下身子并无大碍。因她素来孱弱,今番又受外力撞击,故而昏迷不醒。还是要以汤药调理身子,少费神思才好逐渐恢复。”

    碧珠这才松了一口气:“殿下无事就好。”

    可陆太医接着就长叹一口气:“可殿下腹中的孩子......”

    碧珠刚要开口,却被嬴厌陵抢了先。

    “你说什么?!”

    “孩子?姜霁怎么会有孩子?!”

    他三步做两步冲到陆太医面前来,一把抓起他,使劲儿地晃。

    陆太医被晃得是七荤八素。

    可怜他年过花甲,还要忍受这尊煞神如此摧残。

    他忍着头晕的恶心,断断续续道:“玄帝陛下、自然是不能的,可这位是——柔阳殿下呀!”

    嬴厌陵面色一喜,狭长冷厉的眸子里罕见地亮起了光来。

    “什么!她是柔阳?!”

    “果然!柔阳没死!”

    “我们还有了孩子,太好了,实在太好了!”

    幸而栖鸾殿的屋顶结实,若是换成北疆的大帐,只怕早被嬴厌陵给震塌了。

    嬴厌陵连日的郁气被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狂喜。

    此时的陆太医已然是眼冒金星,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将、军!还请、将军放下老朽!”

    他那一把老骨头被嬴厌陵紧紧攥在手里,不住地摇晃,一双还算灵光的耳朵也被嬴厌陵折腾得几欲作聋。

    着实可怜。

    碧珠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给嬴厌陵泼了盆冷水:“将军你还是把太医给放下吧,殿下刚刚摔坐在地,孩子究竟如何,太医还没说呢!”

    这话仿佛一把阴冷的匕首直直捅进嬴厌陵雀跃的心脏。

    是他亲手把柔阳摔到地上的......

    怪他,都怪他自己!

    嬴厌陵手上动作一松,陆太医趁机摆脱了他的魔爪,抚着胸口给自己顺气。

    嬴厌陵扭头看向静静躺在榻上的姜岁惟,她睡得并不安稳,眉间拧起了一个小小的结。

    他走过去,跪在床边,狭长的眸子里满是愧疚,他想摸一摸卿卿的脸颊。

    修长的手伸到一半,就僵在半空,不敢靠近一分。

    嬴厌陵的手生得其实很好看,骨节分明,只是太粗糙了。

    北疆苦寒,他的手背上有几处被风雪冻出的皴裂,又要时时操兵勒马,磨得他手心手指全是老茧。

    而他的卿卿细皮嫩肉,娇气得很。

    因此,他不敢碰,更舍不得碰。

    嬴厌陵是北疆最灼目耀眼的太阳,也是她姜岁惟裙下最忠诚卑微的信徒。

    他痴迷的目光在姜岁惟霜堆雪砌的容颜上盘旋,一寸寸地扫过眉目、琼鼻,最终,停留在泛着薄红的唇上。

    “太医,柔阳的孩子情况如何?”

    这会子他的声音轻轻的,犹如呓语。

    陆太医边捋了捋发白的胡须,边摇头叹气:

    “哎,殿下有喜不过一月,孩子正是脆弱的时候,再加上摔倒在地,殿下又见了红,这孩子啊——”

    他每说一个字,嬴厌陵周遭的气压便低一分,他的拳头无声地攥紧了。

    终于,后知后觉的陆太医察觉到栖鸾殿的气压已然降到了冰点,他连忙拖长了声音改口道:“所幸殿下不久前喝过安胎的汤药,若是这段时日静心修养,辅以补血养气的汤药,孩子自然无虞。”

    嬴厌陵的脸色这才和缓了些:“劳烦太医。”

    他连忙双手作揖:“将军言重了。老臣先下去为殿下煎药,若有吩咐,将军着人来传话就是了。”

    嬴厌陵背对着他,大手一挥,陆太医逃也似地溜了出去。

    “咳咳。”

    嬴厌陵眼神关切地望向他,“陛下,身体感觉好些了吗?”

    他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卿卿”变成了“陛下”。

    他怕道破了真相,卿卿要恼。

    榻上的新君才睁开眼,就对上了嬴厌陵的眼神。后者一改冷峻桀骜的姿态,竟然乖顺地跪在榻旁,双手交叠,搭在床榻边沿。

    新君见状,叹了口气。

    这是瞒不住了。

    “无事。”

    “太医来过了?”

    “是,才刚走的,去煎药了。”

    完整的回答,最妥帖,让人挑不出来错,这也是卿卿交给他的。

    嬴厌陵盯着榻上的人,眼里闪着光,殷切欣喜。

    “你都知道了,是吗?”

    新君依旧没有多少表情,眼下小痣的颜色无端有些淡了。

    既然挑明了问,他也含糊不得。

    “是。”

    嬴厌陵羞愧地低下头,他深恨自己鲁莽愚蠢,若是再细细观察,没准就能注意到这些细微的差别。

    “夫君。”

    姜岁惟大方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她从锦被中伸出手,慢慢钻进了他皲裂黑黄的两手之间。

    捂一捂吧,手凉。

    嬴厌陵像是受到鼓舞,猛地抬首,目光熠熠地盯着她。

    这是柔阳素来的习惯。

    她过将军府时才逢入夏,暑热难耐。嬴厌陵怕她中暑,在新婚房中放了一缸满满当当的冰块。

    洞房夜里,鸳鸯帐外,她端坐小凳,嬴厌陵正为她摘凤冠除霞帔。

    行动间,温热的掌心凑巧碰到白玉似的柔荑,他才惊觉公主手寒。况且此举冒犯,他作揖道歉,没想到柔阳自然而然地把手伸进他作揖的两手之间。

    “你我既成亲,就是夫妻,何必见外。”

    “我手凉,替我捂捂吧。”

    鬼使神差的,幽幽的寒气烫了一下他滚热的心头。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问吧。”

    左右假死摄政的由头她已经想好了。

    不料他答:

    “我只问卿卿安否。”

    卿卿,是姜岁惟告诉嬴厌陵的,她的小字。

    谁能想到,嬴厌陵不关心她为何代兄上朝,只牵挂卿卿的平安。

    姜岁惟乌沉的瞳仁颤动了一下,她搪塞:“我自然安。”

    嬴厌陵新婚过后,依旧孤身驻守拢日关,虽说新帝开恩允他隔三月回京一月,但夫妻之间终究聚少离多。

    他日夜思念妻子,隔三岔五就会修家书一封快马回京,书封上无一例外是“卿卿安”。

    家书忽至,若柔阳身在府中,便会拆开查阅,再返信一封;若不凑巧,信便会搁置在卧房的梳妆盒里。

    彼时新帝摄政不久,朝野动荡,柔阳垂帘摄政,天不亮时就要早朝,住在将军府更是要起早。她身子孱弱,遭不住几回折腾,故又住回旧日宫中寝殿。

    来得殷切的家书则一直堆叠在将军府的梳妆盒里,吃尘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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