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战场上回来的那天是铁时空少有的雨天。修和灸舞走在人群后,周遭只有雨点打在伞上的沉闷声音。

    灸舞抬眼,目光落到修拿着伞的手上缠着的绷带,许是多日的战斗让他也无暇养护,此刻开裂的伤口又微微渗血。

    “庆功宴你不去了?”灸舞的声音褪去那层平日里惯有的调笑,修觉得心里有点堵,但也只是垂眸淡淡道:“盟主,抱歉。”

    灸舞挥了挥手,叹口气:“去吧。”

    修没说话,军靴磕碰一声脆响,给灸舞行了周全的礼数。

    修停下脚步,人群带着喜悦的气息往前涌,他静静地看了半晌,直到街边只剩他一把在风中微微颤抖的黑伞。

    呼延觉罗修手上的伤怎么来的几个人都心知肚明。这场战争持续了很久,久到好像在铁时空的种种仿佛是上世纪的事情。他们在营帐里讨论,修那时坐在一旁给自己上药,夏天有点嗫嚅的声音突然飘来。

    “我……我不想寒来战场。我已经废了她的异能。”

    营帐外是呜呜作响的长风猎猎,心虚的音节却没有因此被吹得四散,而是全数掉进修的耳朵里砸得他发懵。

    修手一抖,那根药水嘀嗒的棉签几乎快戳进本就鲜血淋漓的伤口,他不可置信地抬起眼,像是被剧烈的疼痛灼伤了绷紧的神经。

    那根棉签在他手里悄无声息地折成了两截。眨眼间的事,营帐里乱作一团,修已经拎着夏天的衣领把人拽了起来。

    东城卫团长的威压和盛名从来不是纸糊的,何况夏天这个终极铁克人可以说是呼延觉罗修一手扶持——战场上腥臭的朔风卷进营帐,修的神色如山洪欲来。

    灸舞摁着要上前的兰陵王坐回去,沉默地看着修把夏天掼到了墙上,一拳砸在夏天脸上。令人牙酸的声响过后夏天捂着鼻梁发愣,而鲜血顺着修小臂淌下沾得地上到处都是。

    “我教给你异能,认为你可以当终极铁克人,但我从来没有告诉你成为了终极铁克人就可以决定别人的人生。”

    “你怎么能?你怎么敢?寒她是个人!不是你的物品!”

    那天很多人都看见了统领带着一手的伤在树下弹琴,弹着弹着却红了眼眶。统领身后的树一半叶落,升起的弦月照亮树干上明显人为的深深凹痕。他们盟主在旁边看了很久,最后只是去递了卷绷带。

    修抱着花推开病房门,看见寒抱着本书倚着床头昏昏欲睡。他放下花束,自然地过去帮寒调整了位置让她靠得更舒服,寒沉默着任由他动作。

    寒伸手摸了摸修买来的花,是她喜欢的白玫瑰,她声音里淡淡地染上笑意:“回来了。”

    修垂眼目光温柔:“嗯,回来了。”

    其实他们早就见过的,在修回铁时空寻找终极x克人时。寒在医院里已住了很久,自从异能被废她的身体远不如从前,大病小病不断。那时的修也是一身风尘仆仆,抱着一束向日葵来看她。她当时输着液,看见他怀里的花登时冷了脸,当着他面就扔进了垃圾桶。

    “我不喜欢它。”

    修被她的怒气弄得有些手足无措,显然的是自从失忆她很少再有这种情绪,那好像是从前敢爱敢恨强大清冷的韩克拉玛寒的专属。她看见修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像是惊讶又像是怀念,但还是凑过来小心地调整她的点滴。他温柔地托起自己带针的手,像是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很像哄闹脾气的小朋友:“好,不喜欢我下次不买。不乱动了好不好?”

    她知道修在想什么。他应该也在想从前那个韩克拉玛寒。

    寒突然很想哭。她转头将脸藏进修的肩窝,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她闷着鼻音吸气,修沉默很久,轻抚她温热发尾。

    “没关系的。我在这。”

    “寒,可以哭的。”好冷的一个字,修放低了声音唤她,像是要用呼出来的温热带来哪怕一点点馥郁的暖意。

    于是她突如其来地崩溃,那些积攒很久的痛苦像是找到了出口,她强忍着不去抱修,听见自己近乎嚎啕大哭的颤抖声线。

    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说恨。她恨夏天,也恨现在这个自己,她讨厌向日葵,因为讨厌夏天习惯的、自以为是的爱慕和深情。

    向日葵的花语其实很美好,爱慕和忠诚,可惜送她花的那个人一点都不懂她。

    她问修为什么,为什么是她,又凭什么是她。她好累。从此以后她不想再和他们有瓜葛了。因为情爱已经是最廉价的东西。

    但修环住了她。他用疲惫的身体接住了她所有的坍塌,那个拥抱温暖,带着修身上熟悉的清冽好闻气息。直到她感受到自己肩头零星的湿意——浅浅的,像雨滴掉下的温柔。

    修在流泪。

    他们被同一种心痛击穿。

    他说好。无论她提出什么,修回答她说,好。

    修在病床旁陪了她半宿,她睡意朦胧时听见修的呢喃。

    他说什么来着?

    睡吧,我在。

    寒把书随意塞回修手里,自顾自转头看窗外灰蒙蒙的天色。身体不好的这段日子里她任性了许多,不过也只有修会照单全收。窗开得很大,她伸开手去接那些被风刮进来的雨,手背上青青紫紫都是针孔,她突然想,生命如果停驻在这一刻,修在一旁,好像也挺好的。

    雨天的风很凉,她现在虚弱的身体也遭受不住,微不可查地在打颤。

    修伸手覆在她眼前,替她合上了敞开的窗。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冷就别看了。”

    她注意到修缠着染血绷带的手,垂眼问道:“伤了怎么不好好养?”

    修笑了笑没说话,像那日一样摸了摸她发尾。

    那天他们聊了很久。战争带来的空白是无法避免的,经年的时光会走散,何况她本身就是个记忆缺失的人。但他们好像还是和从前一样,像从前她非常有限的与修有关的记忆一样,聊音乐聊生活,聊零零碎碎的日常,又或者只是沉默,沉默着感受对方深邃柔和的眸光。

    雨早就停了。修担忧地抬手看了看腕表,问她困不困要不早些休息。

    她摇头。和他说今夜的月亮特别好看。是她看过的最好看的月亮。

    咚咚、咚咚。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带着月亮背面的尘埃。

    寒撑着脑袋看了很久坐在自己身旁的人,她并没有掩藏自己的视线,而修尽管红了耳根仍旧任她打量。少年依然俊朗,她还是习惯也喜欢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像是奇异般地拥有了预知能力,前半生的空白一点点被面前的人填补,如同摇曳的灯火在脑海里巡回。于是她笑着说:“修,我困了。”

    “好,那睡吧。”

    寒倚在床头,笑意盈盈地朝他伸手:“你上次说好的。”

    修看了她很久。或许很久,她觉得自己手都要举酸了,而修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看见他眼圈红了起来。

    他坐在她的病床上,将她拢进怀里,他的味道朝自己包围的时候,寒看见了从窗台漫进来的温柔月光。

    她仰头用目光描摹修漂亮的下颌线,转头盯住了放在她床头美得安安静静的白玫瑰。

    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舍不得。

    她的声音不可避免地低下去。

    “修,我想吃阿嬷家的馄饨汤了。”

    “等你好了,我陪你去好不好?”

    “想听你弹吉他。”

    “我也很想和你合奏。”

    “今天的月亮真好看啊,有点舍不得。”

    “以后也会有的。”

    “修。我好困,让我睡吧。”

    “……好。”修的声音也开始颤抖。

    “不要哭了。修。”

    “……好。”

    “晚安。”她安心地闭了眼。

    修眼睁睁地看着神风从怀里女孩儿的身体里出现。神风温暖的橙色光芒在空茫的深黑夜色里有如璀璨星火,却照不亮惨白的病房里沉重的安静。

    不知何时他已经泪流满面。

    他怎么还是食言了。

    夜深人静。谁也不知道东城卫团长心爱的女孩死在了他怀里。彼时正是铁时空众人欢庆凯旋的日子。

    这是他归来见寒的第一面。

    也是最后一面。?

    修松开了自己已经僵硬的怀抱轻轻起身。

    寒看起来好像终于解脱了。

    修打开寒白日里塞给他的那本书。

    折角的那一页,寒写道:“路修远以多艰兮。”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未干的眼泪,俯身轻吻寒不再温热的发顶。

    迟来的吻,只有月亮知道。

    “我寄人间雪满头。”

    寒下葬那天修拦下了夏家众人。尤其是夏天,自那天不顾后果的一拳之后他们很少在面对面坐下来交谈,外人都传修统领为了一个女孩儿和终极铁克人决裂,瞎得很可以,只是他从来不否认他对于夏天的失望。

    “她并不想看见你。”

    修站在不远处,身边是难得严肃的灸舞。修抬起眼睛扫过面前无比熟悉的一群人,他本没有立场去诘问夏家人,这仿佛是寒和他们的事情——可他答应好寒的。

    “修,我……我真的只是想保护她。我没想到……”

    夏天当着众人的面哭得像最初那个怯懦的大男孩儿,可是修神色很冷,轻轻抬手叫停了夏天的解释。

    “那麻烦你,还她最后的安宁吧。”

    修一身黑衣,发梢飞扬漂亮是众人熟悉模样,然而背影冷冰冰的。

    他的声音一顿。“夏宇。”

    夏宇为难地看了一眼自家老弟,心里叹道还不是咎由自取,跟在修身后走了。

    灸舞拍了拍夏天的肩膀,叹口气。

    “别逼他了。”

    谁都知道呼延觉罗修从未开口的深爱。

    修怀念地抚了把惊雷,没了异能惊雷看起来同普通鼓棒无异,寒却一直将它们放在枕边。他俯身将神风和惊雷一同放进寒的棺木——

    “修,神风是你贴身兵器……”

    他摇头制止了灸舞继续往下说,神情落寞又温柔。

    “没关系的。”

    我怕她孤单。也怕我睹物思人。

    修直起身子,却察觉到神风不安躁动的音频。

    惊雷在棺木里猛然爆发出幽蓝色的光团。

    “寒……?”修后退半步,眼眶里的泪却快涌出来。

    有一声轻笑,坠着拂面而来的寒意。

    “我是,韩克拉玛绵绵冰。”

    来人的确面孔和寒并无二致,出声后连灸舞夏宇都神色一怔。然而修只是抬手擦掉眼角泪水,礼貌颔首:“失礼了。”

    也是。寒是在他怀里走的,他又怎能再希望她回来。

    绵绵冰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那张相片上的女孩儿,韩克拉玛血脉里的亲近感让她对她的遭遇很是唏嘘。神器护主,韩克拉玛家族的灵魂有一部分在伴生武器上,呼延觉罗和韩克拉玛这一世的缘分未断,于是绵绵冰的一份魂魄也附在寒的惊雷上跟随而来。

    灸舞找来找去,才找来一枚玄铁制成的戒指能承载绵绵冰的灵魂,让她从惊雷上脱离好让寒下葬。修的语气疏离又温和,请她进去时只说,寒等很久了。

    于是她就只能跟着这个呼延觉罗家的小子,准确来说是因为那枚指环套在他手上,而他一直为了送那个女孩儿最后一程忙碌。

    韩克拉玛家族也是心波意念的高手。绵绵冰能感受到这个少年平静面容底下汹涌的痛苦,血脉里的恨意并非没有,只是连恨意都被那些不平给冲得无关紧要了。她眉头一皱。

    呼延觉罗…夏兰荇德…韩克拉玛。

    韩克拉玛寒,战士家族出身,雷的原位异能行者,死于异能被废恶性后遗症。

    已是深夜。修坐在树下,他的确是没骗寒的,那么好看的月亮,今后也会有。

    他疲倦地往后靠,只听见夜风孤零零穿过飘零落叶的轻响,月光清冷柔和,像寒注视他的眸子。

    他们一起看过很多次月亮。在台北的街道,在寂静的河堤,在老屁股pub门口长椅。寒喜欢月亮,她说:“太阳太热烈了,它不属于那些有着不确定的秘密的人。月亮刚刚好,哪怕你怕黑。”

    他那时在想什么?他在想寒是不是也在怕那些不确定。

    于是他们习惯为同一寸月光驻足,或者坐得并肩仰望那个遥不可及的美丽天体。连风都知道,他并不能一直盯着那个真正意义上的天体太久。

    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看向他心爱的女孩儿。

    爱从来都是即使我不能耽溺于儿女私情,情意仍旧昭然若揭。

    修握紧了双手,从战场带下来的伤大多好得差不多,唯他手上与她有关又无比刺眼的伤口,藏在绷带底下不见天日,又在每个辗转难眠自责而悔恨的夜晚里溃烂。

    是他亲手给夏天递了刀。他觉得她会幸福的。

    可惜事与愿违。他早该知道她会被太阳灼伤。如此可恨的、不由分说的爱。

    寒,今夜的月色很美。你还愿不愿意来看?

    修手上的指环散发出微微的蓝色光芒,绵绵冰现了身,嫌弃地看了眼席地而坐的人,还是理了理裙摆坐了下来。

    “那个女孩,是你爱人?”

    “不是。她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绵绵冰轻笑一声,像是听到一个令她感兴趣的笑话。她早就身陨上百年,与呼延觉罗铁勒士的那段爱恨情仇早就不值一提,韩克拉玛和呼延觉罗还不是每见必打,每打必伤。

    结果面前人和她说他与韩克拉玛的人只是高山流水遇知音。

    你要不要听一下自己冲破血脉的心声?

    “呼延觉罗家什么时候只出嘴硬的小子了?我看你比铁勒士还差点意思。”

    她一时恍然,再度提起昔日爱人的名字,对着他的后人指摘,又是一段有缘无分。可其实,她也早就不怪阿勒。

    修苦笑。

    “你喜欢她,是不是?”

    “是。”这回承认得很快,修仰着脸,神情寂寥,眸子里翻涌的情绪深沉,又温柔得不可思议。“我喜欢她。很久很久。”

    “那她喜欢你么?”

    “我不知道。她现在不喜欢我。”

    绵绵冰了然,再度出声时声线淡淡:“哦,那就是从前喜欢过了。”

    修不知道怎么反驳绵绵冰,好像也没有反驳的必要。他的确是在这件事上对寒一无所知,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他错得离谱,如今也算咎由自取。

    只是他心有不甘,替寒。

    绵绵冰看了他许久。久到他都觉得自己心痛到发麻。

    绵绵冰手一扬,那股蓝色的异能顺着她指尖朝修冲来,熟悉的雷系能量让他愣在原地,硬是没有躲开。

    然而随着喉咙翻涌上来的腥甜,下一秒的昏沉袭来,他努力想撑开眼皮,模糊视野里绵绵冰的身影开始破碎,像是真正意义上的魂飞魄散。他惶恐地伸手一抓,的确是什么都没有——只剩下绵绵冰叹息一样的尾音。

    “物尽其用罢了。去吧。”

    他昏睡过去。

    耳畔回荡着潮涨的声音,如同庞大的捕梦网。

    少女清冷的声音夹杂其中:“我会,等……你。”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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