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

    那袭白衣眉眼生得清朗,苍白的薄唇微微一颤,轻飘飘的灵魂似一朵飘飞的梨瓣,“轰隆——”天雷终是落了下来,梦燃着少年瘦弱的身躯,不吭不响,未曾有过一丝怨言。“不要…”程锦衣心如刀绞,冰冷的双眸间顿时滚烫,潸然落泪。刑罚,终于结束了,可苍白的天际却没有一丝蔚蓝,大难后的阴雾也没有消散、仿佛一切飘渺如烟,虚幻如梦,可又确确实实,明明白白。程锦衣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头沙哑,他呆坐着,副躯壳。掌心的余温残留,热的。他的温度还弥留在掌间,又似一个警钟在不停敲响,残忍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冷,好冷。”程锦衣低下了头,栽进掌心哭咽。

    冰冷的秋风拂过少年苍白的发丝,干裂的双唇血丝涌出。“陛下。”耳畔传来幽幽轻唤声。“这是…哪?”迷糊的程锦衣揉眼,心头陡然凉了一片。“陛下,您终于醒了。领育称臣的小官谄媚地拥护着他:陛下闭并千年有余,终于醒了。“闭关?”程锦衣眉心紧蹙,思绪飞涌。他逃不过,哪怕换了魂,可肮脏的躯壳洗不尽双手的血流。可他就这样白白死了吗?为了一个杀人如麻的厉鬼。“陛下怎么了?”小兽轻轻唤了化句:“可是刚出关身体不适,要清鬼医瞧瞧吗?”程锦衣摇了摇头,胶着发白的唇口,一字一白:“沈一弦呢?”小官微微一怔,埋头思索许久“人间的沈仙君早在千前年死在了罪恶台上。”“怎么死的……”程锦衣瞪大了双眸,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曾有一刻,多么希望这一切都只是假象,也有一念之间,他又多么欣喜若狂。“陛下,阎王阁也许会有死因,千年之久,我也记不清了.”小官摇了摇头。“不清楚?”程锦衣眉心紧蹙,双目灼灼。曾经那个白玉无瑕的仙君,而今又算得了什么呢?没有人还能记得。茫茫人海中,沧海一粟,他死了,活在经年旧事里,红尘故人难相逢,岁月如梭似光阴。“那可曾…有人还记得他。”沙哑的声音如针刺,卡在喉头。”似乎是位罪人、上了罪恶台,应当没人记得。”小官不明所以,散漫地说了几句。“知道了。”程锦衣脸色阴沉,空洞的双眸毫无神彩。没人知道,也没有人记得,这一切都只是徒劳吗?程锦衣咬着苍白的双唇,滚烫的泪珠划落,他愕然低下了头,忡情恍惚,望着双手呆滞。这是一双骨节分明,纤细休长的手,白皙的皮肤里似乎还能看到青筋,若是拿起陌刀来,定是好看极了。可这样一双手,使起刀来不知义杀了多少人,腥红的血珠划过指尖之际,他又可曾有丝毫颤悔。这双手早已被肮脏,即使再怎么洗濯、永远也洗不掉罪恶。“为什么要救我…”程锦衣捂着双眸低声抽噎,他不爱在别人面前哭泣,可此时竟不知觉悄然落泪。“陛下,您?”小官惊慌失措直身跪地,连连磕了几个响头,匆忙辨解,“陛下别…杀我…”“阎王阁在哪?程锦衣幽幽地问了句。

    鬼王基,阎王阁。传说判官笔下的生杀大事都得在阁中记载,若往事还能投个胎,阎王薄里便会计上一笔以此来衡量之魂的功德。程锦衣脸色煞白如纸,苍白的指尖摩挲着纸页,一本薄薄的薄子上,一页页记载了许多名字。一页、又一页,曾经那些熟悉的名字都从扉页上划过,最终停顿。“叶小龙……天裂而死…”短短几个字,似一把鬼刀坐在胸口,又痛又痒。“黯…天裂而死…”程锦衣微微一愣,指尖止不住颤抖,直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浮现在眼前。沈一弦…放出鬼界天裂…万恶不sè。冰冷的指尖顿3顿,明明只是潦潦几字,可在这一瞬间藏着多下艰苦难熬。余光瞟过,一行血红色的从字棕注着。“魂飞破散。永不得生.”一阵悸痛从胸口喷涌而出,字字诛心,似一把尖刀割掉了心头上的肉,总是空荡荡反手。“陛下…您要请个太医来看吗?”小官不敢吭声、只是小心翼翼试探。“都出去吧,我想静静。”程锦衣揉了揉眉心,嘴中的苦意却说不清。他的神魂依旧还停留在那句“魂飞破散”上,万千的思绪飞涌。少年的心思总是埋得很深、直到偶然失去,才若有若无地想起。

    五神山,子梨园。飘飞的梨花瓣悠悠落下,暖意的轻风拂过少年肩头。卷纸飞扬,散落一地。“师尊,程歌抢我笔!”叶小龙嘟囔着双唇,渲纸在手中展开:“怎么样?”工整的字迹浮现,虽不说苍劲有力,可于少年而言,这是他生平学到的第一课。“你抄的哪段?”叶小龙探头望了望手忙脚乱的阿离,嘴边念叨:“会者定离,一斯一祈。”“只是觉着喜欢便抄了下来。”阿离长睫微颤,柔和的笑容瞟了眼默不吭声的程锦衣。“你抄的什么?沈一弦好奇地走了过去。渲白的纸页上歪七扭八地呈现几个字,勉勉强强也能看清,“见路不走,即见因果,见相非相,即见如来。沈一弦指尖摩挲着纸页,清朗的声音弥漫在空气中。“师尊,那是什么意思?”阿禹轻声问了句,浅浅的笑意。“什么意思呢?”程锦衣微微皱了眉头,呆视着白纸上的话语。不知不觉见,他又愣神地写下几句。只是物事人非,经年旧事活在了故事里,曾经故人难相见罢了。“到底是什么意思?”程锦衣揉着太阳穴,翻滚的记忆里却记不起丝毫。他忘了,忘得彻底,曾经只是漫不经心地听了句,而今却变得如此令人抓狂。“怎么会忘?明明听他说过…”低沉的抽噎声传来、一旁的小官感到惊恐:“陛下,您怎么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程锦衣指了指桌岸上的纸页。“我不知道,陛下。”小官摇了摇头,并没有多说。“了,也罢。”程锦衣呆呆地凝视着那苍劲有力的字迹,喃喃道:“师尊,这是你曾教我写的字,可如今我却忘了。”他似乎在忏悔,又在悲宛。他记得那日前犯了大错,沈一弦罪他在雨里跪了一夜。他像只被人抛弃的黑猫,湿淋淋地在雨中,心如死灰。”陛下,您要去哪?”小官低着头,吹散了程锦衣的思绪。不知不觉,他慢悠悠顺着小道进了院子。苍劲的古梨树瓢着悠悠的花香,满地的白瓣被轻风吹扬,或许在刹那间,那个白发少年依旧,跪立在梨树下,一声不吭。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星霜荏苒,居诸不息。“有酒吗。”程锦衣眯了眯润湿的双眸,声音沙哑。“梨花白、陛下要喝吗?”小官指了指古梨树下一块荒土地,“早些年陛下埋的。”

    淡淡的酒香逸,一坛坛美酒入肠。或许只有大醉一场才能偷得片刻安宁吧。“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程锦衣喝得醉眼蒙胧,酣甜笨拙的模样似乎与年少的那道清影重叠,可仔细瞧去,眼前之人已不再年少,一双沧桑的眸眼闪着泪花,苍白的双唇抿了口酒、咕咚咕咚住下灌。他生得俊美,满头的白发在月色下显得格外皎洁,雄壮的身驱倚靠在树下。“陛下,夜深了。”小官皱着眉头,神情担忧。“你走吧。”程锦衣陡然厉声喝止,双眸严厉。明月清风,山川皎洁。“师尊,你不值得。”程锦衣眼圈泛红,仰天长笑。有一刻,他觉得自己疯了。为什么世道要独自留下他一人,为什么要如此罚他。他恨,可却又恨不了。他不解,可事实的真相却摆在面前。“我早已是个罪人、本就该死。”他轻喃,滚烫的泪珠划过脸颊。“阿娘,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师尊,你为什么要离开我…”男人的声音愈发沙哑,一字一句,到最后,慢慢化作两个字:“我恨。”可有什么值得可恨的?他恨的人始终是自己,他饶不过的人也是自己。兜兜转转,可到底还是南柯一梦。如今这永无山息的日子到底是他偷来的,从刀尖上抢来的。”可为什么,你们不恨。男人蜷缩成一团,哽咽的声音在夜空中格外响亮。明明做错的人是他,可偏偏要惩罚别人,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别,可自己却是安然无样,他是凶手,害了多少人的命,又牵连了多少无辜。“师尊、我还是做不到。我恨我自己。”孤独的灵魂无声地呻吟,朦胧的酒意涌上心头,往事如一缕丝线,把他包裹。一场场破碎的梦,一次次无声的别离,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花开花落花相知,缘去缘尽缘随缘。”

    “倘若夜将长寂,春风实在难留,芦花尽枯,今夜的月色,大抵也因你残缺.”“落笔生花,渲纸飞扮,可是总有一场春天,落幕后将不再重演。”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匆匆岁月里,竟来不及一场慌忙的道别…”“小龙,阿离,师尊、黯…”程锦衣轻喃。斑驳的树影洒落,鸿雁南飞,孤鹊长鸣,一缕飘荡的游魂在天地间,无依无靠,无亲无缘,一副空动的躯壳倚在梨树下,罪该万死,暴戾海睢,“对不起……”轻飘飘的哭声划破夜色的沉寂,只是最终传来一声轻叹。

    那场浩瀚的星河终究是落了幕,皎洁的月色偷饰着梦。往昔、天地间,却再无孤魂。千言万语却只是一句平淡的戏言,——后来啊,洛云殿里只剩下一副残骸,疯魔的鬼王自戟于古梨树下…

    山倏然,漫春晖,枝头一朵梨花跌落,往后的春日再无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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