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道归时,他正在清扫落叶。

    颜鹤顺着边缘走过去,“道归师父恪尽职守,下雨也不曾休息。”

    道归头顶斗笠,身披蓑衣,握着扫帚在雨中扫地,唰唰的扫地声与嘈杂的雨声相得益彰。

    闻言,他停下手中动作,面带笑意摇了摇头,指着地面那些被雨水浸泡的落叶说:“再不扫,便没有落脚之处了。”

    颜鹤看着他,帮忙将靠在角落的簸箕拎起来,放到已经扫在一起的落叶堆前。

    “多谢施主。”

    落叶堆满簸箕,因为由竹条编织而成,那些积水从缝隙间流走,唰啦啦。

    两人并肩走过长廊,闲聊道:“师父和师兄同日下葬,都定在明日。”

    颜鹤默不作声,几番斟酌下才问他:“你恨过住持和道忠师父吗?”

    道归闻言,呼吸有片刻停滞,恢复正常后笑着说:“师父于我有知遇之恩,无论如何都不会恨他。至于师兄,更谈不上恨,这个字太严重了。”

    当年道归只身来到金龙寺,若不是净空大师心存善念收他为徒,他也许早就归天了。

    颜鹤点头会意,聊了有一会儿后他似有似无抛出话题,“前天晚上你去后山做什么?”

    “我是……”道归停顿片刻意识到不对劲,转而平静回答:“我没有去过后山,施主忘记了吗,那天晚上我早早就睡下了。”

    “有人在后山看见过你。”

    道归握佛珠的手一顿,那颗佛珠停在食指上,他急切寻一处视线落脚点,眼神逃避和颜鹤接触。

    颜鹤注意到异常,迅速抓住他的手,强迫他的视线和自己对视,将猜测用肯定的语气说出来:“你去后山见了道忠。”

    “我没有!”

    道归摇头否定,并甩开颜鹤的手,退后半步,“那天我去后山是巧合,见的也不是师兄。从始至终我都不知道师兄也会去。”

    说来也巧,他去后山没见着约定的人,反而看见道忠往后山走。

    道归的神情不像在骗人,颜鹤能屈能伸,立即向他作揖道歉:“抱歉,刚才是我莽撞了。”

    道归面色平静,并不见气,只见他朝颜鹤摆手,独自一人拎着簸箕扫帚往走廊尽头去。

    *

    “你这枚玉佩……品质不太好啊。”

    慕荷将手里的玉佩举过头顶,烛光从玉佩背后透过来,青白相间。

    沈商陆抬眸时,摸了摸自己腰间,玉佩何时不见的他都不知道。

    他伸出手,正要抢回来,慕荷就退后一步踮起脚尖,让手里玉佩离沈商陆更远了点。

    “还给我。”

    沈商陆连连逼近慕荷,手蓄满力,作势要将玉佩抢回手中。

    玉佩于沈商陆而言,有独特意义,七年来他从来没有一刻让玉佩离开过自己。

    慕荷后背离木门越来越近,退路也越来越窄,啪的一声就抵在门上,手臂与门一撞,她吃痛松开手,玉佩不经意间从手里落向地面。

    说时迟那时快,沈商陆伸手去接落下的玉佩,却没来得及,那清脆的声响像利刃一样划在他的心上。

    玉佩裂成两半,躺在地上。

    沈商陆眼眶湿润,眼角泛起红晕,几乎是当即跪在地上,颤抖双手将破碎的玉佩拾起来。

    冰凉的玉被他握在掌心,一点点变得温热。

    曾经的记忆如同破碎的碎片般向他袭来——

    “小陆长这么大,是大孩子了,这枚玉佩是你外祖母送给我的,现在母亲把它送给你。”

    “将来母亲不在了,就让它代替母亲陪你走下去,好不好?”

    ……

    忆及往昔,沈商陆忍不住抽泣,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落在玉佩上。

    玉佩叫“祥云纳福”,由青玉制成,上面刻着朵朵祥云和蝙蝠纹样,是母亲对自己的祝愿。

    保存完好这么久,竟这样就碎了。

    从慕荷的视角望过去,只能看见他的后背不断抽搐。

    “不就打碎你一块玉佩吗,至于哭成这样?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

    沈商陆极力平复情绪,一心只想安静的待着,默默擦干眼泪。

    但慕荷并不如他所愿,在他旁边妥协道:“行了行了,别哭了,等能下山了,我额外赔你一对从新疆和田运来的羊脂白玉,它可比你这个名贵多了。”

    “呐!实在不行我再赔你一对玉如意,样样都价值连城,比你手上那个值钱得多。”

    沈商陆额角突突的跳,旋即握紧手里的碎片,从地上窜起身,将慕荷抵在墙上,双眼通红对她说:“你真是没有良心啊。”

    慕荷被他突然窜起来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又不是不赔你,不是说了下山之后赔给你嘛。”

    沈商陆把握着玉佩的手举到慕荷面前,怒到极致已经吼不出来了,只见他疏离的看着慕荷,一字一顿说:“它,你赔不起。”

    话音一落,他就决绝转身,干脆利落离开了这里。

    慕荷自知理亏,像漏了气的气球一样,聋拉着脸。撑着头回忆学过的知识,奈何以前玉器师父讲课时她没认真听,书到用时方恨少。

    颜鹤来找沈商陆时,没见着他,反而看见愁眉苦脸的慕荷坐在那儿,颜鹤当即就想退出去。

    而慕荷在看见颜鹤那一刻,一扫脸上的阴霾,连忙凑上去,问:“那块沈商陆当宝贝的玉佩到底有什么来历?”

    “玉佩?那是商陆母亲留给他的念想。”

    慕荷还是听见了最坏的结果,哭丧着脸,“啊,原来是遗物啊,怪不得他那么看重。”

    “无事在下便告退了。”

    “哎!”慕荷匆忙跑到门口,拦住颜鹤的去路,“要是它碎了该怎么办?”

    “赔礼道歉,设法弥补。”颜鹤说完才反应过来,看着她,“你把它打碎了?”

    “真是意外,我也不想的。”

    颜鹤说了句“你态度好些他应该会原谅你”就离开了,留下慕荷一个人愣在原地。

    那些琐碎的玉器知识断断续续出现在她脑海,终于拼凑出了大概:金龙寺后山有种长在树上的纯天然黏胶,能修补碎掉的玉,还看不出痕迹。

    她立刻跑去找道海,问他有关黏胶的记载。

    “施主可是说栗胶?后山的确有,但如今万物复苏、后山植被千千万,能否找到还得另当别论。”

    慕荷急切想找到黏胶,就问:“找到的可能性大吗?”

    “现在这个季节大概率可以。”

    得到肯定回答,慕荷便放心下来。可道海之后的话,又给她泼了桶冷水。

    道海说:“雨还没停,后山危险,如果施主不着急,还是等雨停了再去吧。”

    “多谢。”

    说完,慕荷就离开了。

    她从道归那里借来斗笠蓑衣,又准备了十来个火折子。心想当初离家出走不下十来次,经验也不少,便没把后山当成什么危险之地,一鼓作气离开了。

    从偏殿一路往西,走廊尽头是一道后门,蜿蜒的石板小路一路延伸,因为人迹罕至而杂草丛生。

    道路湿滑,慕荷从地上捡起木棍防身,才跌跌撞撞走进半人高的杂草中,逐渐消失踪影。

    因为下雨,天一直灰蒙蒙的,白天与夜晚无异,一道大风刮来,竹林刷刷作响,宛如哀鸣。

    慕荷虽然极力控制自己不去乱想,但还是受气氛渲染,不禁抚了抚手臂,嘴里骂骂咧咧:“沈商陆!你再敢说我没良心,我肯定不会放过你。”

    杂草上沾满雨水,慕荷的裙摆已经被打湿,和肌肤贴在一起,等风一吹,寒意便侵入骨髓,冷得她直打颤。

    她摩擦手臂生热,独自一人穿梭在树丛里。

    开始只有一条路,她就没想着在分叉口留下记号,等走过好几个分叉口后,她才发现自己绕在迷宫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却怎么都走不出去。

    不久后夜幕降临,天黑得很快,并随着夜色,风也渐渐大了起来。

    后山地处迎风坡,一阵又一阵大风此起彼伏,吹得慕荷直打寒颤。

    “嗷呜——”

    竟在大风呼啸中,夹杂着些许狼嚎。

    狼嚎声暂停,四周重归寂静,可在短暂平静之后,一道黑影闪过,直逼慕荷。

    此时东厢禅院里,周凭正和道海相对而坐。

    周凭正看着道海,将账本递到他面前,“道海,这账本上的帐……是不是有纰漏啊。”

    道海默不作声,此时沉默已经代表一切。

    于是乎,周凭正说:“你想当住持,就是为了掩盖贪污的事实,对吧。”

    “如今你师父死了,那个道忠也死了,现在只剩下道正和道归和你争这个位置,可那个道归又不受重视,如此看来,住持之位落在你头上的可能性最大。”

    道海勾起嘴角,打太极似的将话题又推给了他。“大人什么想法?”

    “你要当住持,我帮你。不过我要金龙寺每年的一半收入。”

    道海看着周凭正,藏在袖口里的手紧握成拳,然他接下来说的话,让道海渐渐放松下来。

    周凭正说:“我只要钱,但可以提供你想要的一切。”

    一番思索后,道海点头,“好,我要你设法杀了道正。”

    “可以。”

    就这样,他们达成了共识。

    道海朝他合掌行礼,“等一切尘埃落定时,我会如约将金龙寺一半资产奉给大人。”

    周凭正胸有成竹,以茶代酒敬他:“那我就提前祝贺……住持了。”

    二人相视一笑,不过彼此的笑里都藏着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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