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风从窗缝溜进来,轻轻吹动帷幔。柔和的清风拂过郅晗的脸庞,伴随胸膛的规律起伏熟睡。

    张清风风火火从走廊走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被颜鹤的眼神制止。他从床边起身,压低声音说:“去外面说。”

    四面透风的木亭中,张清和颜鹤并肩而立。颜鹤仪态端正,时刻高挺脊背,比张清高出半个头。

    他看着张清,问:“人抓到了吗?”

    在颜鹤闯进李贤房间的第一时间,田有亮就带人控制住他,又立刻封锁了醉仙楼后厨,把所有堂倌召集在一处。

    张清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即使禁足令在身,也能像泥鳅一样溜进现场。得到一手消息后立即来找颜鹤,点头道:“抓住了。”

    “大人还记得第一天颁布新令时告示栏旁的男子吗?就是抢了老婆婆几吊钱被您抓起来杖刑的那个。”看见颜鹤点头他才继续说,“那人叫吴朗,有个弟弟叫吴据,给郅姑娘下药的就是吴据。被抓后对他的罪行供认不讳,是为了给他哥出一口气。”

    张清又说:“对了,田伯伯让我来告诉您,给李贤定的罪名叫:逼……逼良为娼!”

    大安律法明文规定:“凡娼优乐人买良人子女为娼优者,杖一百。”

    但田有亮处事圆滑,这个罪名半真半假,他没有实质证据,只是表现得很有底气;而李贤被他唬住,也不敢随意否认。

    如此一来,不仅不会让李贤怀疑郅晗接近他的目的,还能顺便挫一挫他的锐气,让他以后收敛一些。

    “好,我知道了。”颜鹤说。

    张清顺着他的话点头,好奇发问:“颜大人为什么要让郅姑娘去醉仙楼接近李贤?”

    “福聚堂,你听过吗?”颜鹤垂眸看了他一眼。

    张清侃侃而谈,“当然听过,钱庄嘛,我还去过几次。不过那里面坑得很,上好的玉佩居然一两银子就想买走。颜大人可千万别去,不值当。”

    “钱庄底下有个地下赌场,你知道吗?”颜鹤又问。

    张清眼皮不由得一抽,支支吾吾地说:“所以你们接近李贤,就是为了要通往地下赌场的令牌?”

    “是。”颜鹤叹了口气,“不过出了意外,没能成功。”

    张清的一切神色变化皆落在颜鹤眼里,他直觉不对劲,眼神直勾勾盯着他,仿佛要把他盯穿。

    最后,张清实在扛不住重压,试探性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把那里的令牌给您,能不能功过相抵?颜大人,其实……”

    “你有令牌?”

    “对。”

    四目相对,竟相对无语。

    明明面前这人就有令牌,却还大费周章去接近李贤,反而赔了夫人又折兵。

    颜鹤一脸苦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大人您也没问啊,我又不知道。”说罢,张清习惯性往腰间摸去,“我这就回去给您拿。”

    转身离开时,颜鹤突然叫住他,视线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你为什么会有地下赌场的令牌?”

    张清挠了挠头,脸上挂着‘往事不堪回首’的笑,“这……还不是当初年少不懂事,想着闯出名堂证明给我爹看,就跟着那些纨绔子弟一起厮混。后来被我爹发现,给我一顿打,还让我禁足家中,这才及时止损。”

    “你进去过吗?”

    “去过两次,就是普通赌场的摆设。如果大人要去,记得伪装一下,里头那些人眼尖得很。”

    颜鹤沉思片刻,颔首道:“嗯,去吧。”

    腿还悬在空中,张清突然扭头,“颜大人,怎么说我也为破案提供了帮助,您能不能给我爹说一声,让他把禁足令解了啊?”

    闻言,颜鹤笑出了声,随即皱眉问他:“我瞧你现在来去自由,并没有受到任何阻碍,解不解除没什么两样。”

    “当然有区别,我是偷摸着跑出来的,要是被我爹发现肯定又是一顿毒打,还是光明正大能跑出来好。”

    “行,遇见令尊一定替你说情。”

    “那我现在就回家给您拿令牌。”说罢,张清一溜烟消失了。

    颜鹤正欲转身回房,看见胡兆瑜从庖屋小跑而来。边跑边喊:“颜大人!”

    他在颜鹤面前站定,摸出怀里包得严严实实的黄纸,放在手里摊平。他长着一张面善的脸,为人也憨厚老实,脸上洋溢着笑。“大人,今日我才从母亲口中得知您就是那个帮她找回几吊钱的人。您不仅帮了我,还帮了我母亲,大人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

    胡兆瑜把烤鸭递到颜鹤手里,紧紧握着他的手,“这是我们母子俩一点心意,大人不要嫌弃,我们家中没钱,只能买得起这个,您就收下吧。”

    颜鹤哪里会要百姓的吃食,更何况胡兆瑜家境贫寒,烤鸭这类相对而言贵重的食物更不能要。他把烤鸭塞回胡兆瑜手里,说:“心意我收到了,把烤鸭拿回去,你们母子吃就是。身为百姓父母官,你们过得安居乐业,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了。”

    胡兆瑜眼眶泛红,掀开衣裳下摆就要下跪,颜鹤及时拉住他。“不要动不动就下跪,在这里我们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颜大人,您真真是个好官!”胡兆瑜说话时,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颜鹤的思绪缓缓飘回幼时。

    以前宜州分为富人区和贫民区,富人的生活纸醉金迷,而贫民区的百姓受尽虐待。颜鹤家境中等,算不得好,却也算不上差,在父母的庇佑下他没吃过太多苦,生活算的上是一帆风顺。

    曾经的颜鹤从来没有当个好官的伟大志向,只想读点书,能养得活自己就好。直到有一天,他迷路走进贫民区,那是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地方。环境脏乱,饿殍遍野,衣裳上的补丁打了一个又一个……

    和日常截然不同的生活场景给了年幼的颜鹤极大的冲击。直到后来他看见官员糜烂的生活,而这些奢侈生活是他们踩着数以百计的贫民而得来的。

    从那个时候起,颜鹤就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读书、他要做个好官、他要所有人都能活得像人一样。他希望有朝一日,这个世上没有人上人。

    那时的场景历历在目,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也仍旧记忆犹新。

    过了很久,颜鹤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以前我希望这世上没有人上人,所有人都能活得像人一样。但现在我才明白,这个想法永远不会实现。”

    “大人已经很厉害了。”胡兆瑜说,“世道如此,不是一人可以改变的。”

    是啊,凭他一个小小的知府,能改变什么呢?

    他能做的,就是在能力范围内,尽可能让百姓过得好一点。

    “听说大人要查福聚堂了?”胡兆瑜问。

    “是。”

    胡兆瑜噤声,头脑飞速运转,随后以庖屋有事为由匆匆离开了。

    回房时,郅晗已经醒来。她躺在床上,只觉得头痛欲裂,之前的事断断续续浮现在她脑海。

    她的听力不错,即使眼睛没有睁开,仍能听到颜鹤走进来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近。

    颜鹤坐在床沿上,刚坐下,郅晗就从床上弹起身,撞进他怀里,和他紧紧抱在一起。

    耳边传来颜鹤温润如玉的声音,“人已经抓到了,律法会惩治他们的。”

    郅晗是个很坚强的女孩,在千机阁经历各种残酷的训练时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可刚才在醉仙楼面对困境的无力感让她后怕,热泪夺眶而出。

    “是我轻敌了。”她有些委屈地说。

    颜鹤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安抚道:“怪我,明知危险还让你以身犯险,以后一定不会了。”

    “令牌怎么办?”

    “别担心,张清回去拿了。”

    *

    月黑风高,银灯如豆,烟笼雾罩之中,颜鹤和郅晗十指紧扣朝福聚堂走。听了张清的话,他们来这里之前还特意乔装打扮了一番。颜鹤衣袂飘飘,上半张脸戴着银制面具,倒映着清冷月光;而郅晗红妆娇艳,浓妆艳抹看不出本来的模样。二人并肩踏入福聚堂,一阵风吹来,门口悬着的红灯笼左右摇晃。

    刚走进去,一位小厮就迎了上来。“二位客官,当东西吗?”

    颜鹤镇定自若从腰间摸出令牌,和桌面相扣发出清脆声响。小厮看见令牌时,手疾眼快收了起来,随后恭敬地走在前面领路,“公子,这边请。”

    小厮轻车熟路绕过各种岔道,走到一扇门前停住脚步,左右张望后用手挡着点了点,铁门被打开。“公子、小姐,进去吧。”

    赌坊之内,灯火通明,楼内人声鼎沸,铜钱落盘之声不绝于耳,各色人等或喜或忧,神情各异。颜鹤目光如炬,扫视一圈,挽着郅晗走了进去。

    众人都在牌桌上全神贯注,几乎没人注意到颜鹤和郅晗。他们坐在全场唯一的清净之所,观察着桌上的人。

    “你赌过钱吗?”郅晗眼里闪过一抹狡黠,问他。

    “没有。根据大安律第二百六十条,赌博……”

    “停!”郅晗及时打断他,“来都来了,怎么能不体验体验,现在你不是知府,是纨绔公子哥,得有纨绔子弟的自觉。”

    “看那边,有人在盯着你。”郅晗压低声音对他说。

    顺着郅晗提示的方向望过去,有两个壮汉在黑暗处盯着他们。为了避免身份暴露,颜鹤只好不得已往赌桌走。

    赌坊庄家手持玉骰,面带微笑,眼中却藏着狡黠之光。他轻摇玉碗,骰子在其中翻滚跳跃,发出清脆之声。众人屏息凝神,静待结果。

    “大!大!”

    “小!小!小!”

    压了赌注的人都在默默念叨着。

    玉碗被庄家揭开,骰子点数映入眼帘,两个一。

    有人欢喜有人愁。

    “来来来,压赌注了压赌注了!”庄家喊道。

    赢了钱的人喜笑颜开加大了赌注,而输了钱的或是悻悻离开,或是继续下注。

    “压大还是小?”郅晗凑到颜鹤耳边问。

    颜鹤轻捻指尖,似是在计算胜算,沉思良久才缓缓开口,“大。”

    来此之前颜鹤特意吩咐张清给他们换了不少赌钱用的银票,郅晗抽出其中几张,缓缓放进空旷的‘大’字界面。

    压大点数的人很少,全都是压小点数的。

    不过郅晗对颜鹤很信任,已经在幻想开出来的点数是大点数,桌上那些银两即可全部收入囊中。

    骰子在碗中摇晃,哐哐哐哐——

    “大!大!”郅晗全神贯注盯着玉碗,嘴里念叨着,却在看见点数时双目无神。

    “怎么会这样?”

    颜鹤显然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不过赌钱向来运气起决定作用,他也没有过多在意。只是勾唇浅笑,俯下身子对郅晗说:“欠我的债,又多了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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