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葬的地方选在半山腰，那里有一片墓林，王谦的碑则立在一棵槐树下。
槐树本身没有什么超自然属性，但戍阳县的百姓们认为槐树是神女、仙人灵魂的栖息之所，能够庇护县城，便被赋予了许多美好的寓意。
张让看着那棵高大的槐树，稍稍松开了拧着的眉。
见张让和江生都点头，苏承便要带人离开，江生立在碑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块碑还只是一块打磨过的石块，简单标记一下位置，还未找人刻过字。
苏承走了，张让还立在她身侧。
起风了，雾气却不散，转眼间山头上又聚起黑云。
她正要回身离开，视线扫过整个墓林，却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那名算命的。
他就在不远处。这里种了不少槐树，他在一处偏僻的地方，一棵不算粗壮的树下。
树干挡住了一部分视线，江生没法看见他的脸，但仅凭一个背影，她也能认出他。
男人似乎捯饬了自己一番，没穿那天的破烂衣服，头发梳顺了些。他身后还跟着个小男孩，看着四五岁模样。
江生低声问：“你认得他们吗？”
年纪大了有些花眼，张让不由眯起眼：“瞧着像是县里那无名的乞丐，有时给人算算命。”
张让对乞丐有些印象，那人也问过他算不算命，他没算，给了些钱便离开了。
对那孩子倒是印象颇深。
“那是李悦的孩子。”他说。
李悦出事后，那孩子没人管，曾在县衙里待过一阵。将他带来的季末天天在外头跑，这小家伙就丢给了还算清闲的其他几房的书史带着。
那会儿虽然才四岁，但懂事的过头了。季末带他回来时，说这孩子是他去郊外李悦家接过来的。
那时候早上才发现李悦的尸身，季末忙了一整天，傍晚才将人带回县衙。小孩安静的很，不哭不闹，也没有看见陌生人的拘谨害怕。
县衙里的人以为是季末已经告诉了张影这件事，季末却说没有。
他自己时常大大咧咧，不太顾着人情绪，怕小孩子哭，闹起来没完没了了。于是带着人吃了些东西就回来了。
县衙里的人本打算晚些再告诉他，直到瞒不下去。后来却发现，其实并不需要。
他像是曾站在李悦死亡的现场，目睹过生命的流逝，所以从不问阿娘在那，不问为什么要待在县衙，更不问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江生不由将视线落到他们跟前那墓碑上。
男人拿着一块白叠布躬身擦拭着碑身，身侧放着一束…桃花枝？开的并不艳，一枝上只零星几朵，色泽清浅，大多是花骨朵。
那小男孩跟着在旁边拔着杂草，吭哧吭哧的，看着好不勤奋。
这么说…那里该是谁的墓碑呢？
李悦的么？
江生脚下轻移几步，缓缓靠近那棵槐树，贴在树后。
张让看出她的意图，也跟着贴近了些。两人的身影隐在树后，悄摸着偷看。
他们像是来了有一会儿了，周围的杂草已经清理的差不多。碑上的字迹未退，男人还是从怀中摸出一小盒朱砂，用笔描摹。
他们静静地站着，直到男人和孩子将桃花枝摆在墓前，又对着那墓碑自顾自说了些什么，直到他们离去了。
江生往那块墓碑靠近了些，远远看见一块瞧着很新的碑，上面却不是李悦的名字，而是——桃枝。
桃枝。
那是谁呢？
那用朱砂描过的字迹，并不是规规矩矩的正楷，而是有些飘逸的字体，不知是谁刻下的。
碑上不是谁家的妻儿，只有干干净净的桃枝二字，旁边一行小字，是墓主人逝世的年月。
十月十五，正是今日，下元节。
张让看着那块碑，眼底也不免惊起波涛。
李悦下葬时，除了张影，身边已无血亲。张影才四岁，什么也不懂，那会儿葬礼都是王谦掏钱置办的。
那些事宜都是由张让安排对接的。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这里应该是李悦的安葬之处。
听了他的话，江生没再逗留，而是下山去了。今天是下元节，县里要请神祭祀，需得由县令亲自去请，她不能离开太久。
山不高，离县衙也不远，只几条泥土路就能回县里，再走过些街道就到衙内。
下了山，温度回温了些，凉意散去。衣袍底下沾上些鬼针草的针叶，江生正要弯腰拂去，就见迎面走来一个人。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那人远远见着他们，脚步一顿，随即上前。
“陈县令好。”季末拱手行礼，又与张让打了招呼。
江生颔首，看他手中提着酒壶，隐隐有酒香飘出，便猜测是要上山去祭奠死者的。
“去看谁？”她的视线轻轻落在他身上，不免探究，话中恰到好处的柔和又中和了些许，让人不觉冒犯。
刚刚才碰上一个十月十五死的，总不能这么巧。
“去看我爹，”季末晃了晃他手上的酒壶，发出液体晃荡的声音：“带了他最喜欢的佳酿。”
“今日虽非他祭日，但下元节人们也有祭祀先祖的习俗，我趁着早上清闲才来，等干起活来就没空了。”
江生看着他沿着小路拾级而上，天色暗沉下来，没有跟上去，只道：“早些回来吧，山上没有避雨的地方。”
季末摆摆手，示意不用管自己。
他上了山，经过季云墓前时，只伸手摸了摸碑沿：“本来也想同你说说话，天色不好，今日便算了。”
季末直起身，径直向深处走去。
回了县衙，江生便沐浴净身。换上祭祀新衣后，还须焚香。
张让算过吉时，便将祭祀时间定在巳时。
除了民间自发的准备之外，县衙要做的工作也不少。
规划好游神的路线后，衙役们正拿着神筒沿着主干道摆放，人们相信这样可以驱除邪魔，为神灵开道。
祭台的清扫等准备活动昨日已经做好，搭好供台后，百姓们便可将自家的供品摆上去。
吉时到时，季末也已从山上下来，戴上面具扮作神灵的带刀护卫——他需要带着衙役一路维持秩序。
江生也有。除了一个漂亮面具，头上还得插两根染得鲜艳的羽毛。
她觉得自己或许扮演的是巫师。
果然，就听张让道：“陈县令，待会儿你需要上祭台念祈福语。”
这个简单。江生点点头。
“再跳个……”
江生盯着他，一瞬不瞬。
“……你”，张让叹口气：“也是，你刚来，不会也正常，让季末跳吧。”
这个合理。江生又点点头。
因着早年新朝刚立时，许多百姓被诓骗修仙传教，戍阳县禁方士巫师已久，祭祀的活动一概由县衙来办，于是请神与祝福的舞便落到县令头上。
但江生真没学过这些，祭祀又是大事，糊弄不得。
她戴上面具，插上羽毛，手中拿着铜铃，和众人一同从灵安庙中将神像请入神轿。
红纱车幔，珠串金帘，昊天后土，玉清真仙。八个壮汉抬着神轿，在锣鼓喧天中往祭台去。
凌冽的风吹起帘帐，神明悲悯的面庞仿若真的匆匆来人间一望。
下雨了。
细密的珠线洇湿了地面，落在人脸上，挡不住的凉意。
然而人们并不将这雨当作不详的征兆，反倒觉得天降甘霖，赐福于民，人群中掀起欢呼的浪潮，几乎要盖过爆竹声。
“伏以日吉时良，天地开昌，立地焚香，香烟沉沉，神灵必降，香烟郁郁，请神降福，香烟烧起，神通万里，拜祭躬身，请！”
祭祀过后，县衙还备了些豆泥骨朵、麻腐包子、糍粑，衙役们将其分与众人。
晚上还有赏灯、祈愿神灵、祭炉神等活动，这些便不由县衙承办，一般都是民间自发的。
江生褪去了厚重的黑袍，上面一串串铜钱叮呤当啷地响成一片。
她跟着带刀侍卫先回了县衙，将衣物收起来。又跟着人回了家，将昨夜送与人的零食一件件掏出来，最后抱着木箱子走了。
又将人带走。
“今日下元节。”季末在她屁股后头叨叨。
“我知道。”
“今日我要休沐。”他又说。
江生只笑：“早上不是说要干活吗？”
“我什么时候……”季末突然顿住，他好像真说了，但是那只是个借口，可是他又不能说那是个借口，可是他真的想放假。
他沉默地跟着江生走到了红月楼下。
“我说你……”他声音有些犹豫：“不会是要让我打白工还钱吧？”
不怪他这么想，傅屿身侧的玄九正用黑心老鸨般的眼神打量他，时不时还要与玄十一眼神交流，疑似对季末很满意。
那眼神仿佛在说，身材不错啊小伙子，来姨这做事包火的，给你捧成头牌！
再看傅屿，站的挺拔如松，手中扇子正轻抵着下颌，眉眼弯弯地看着江生，一副纵容手下黑心交易的模样。
只听玄九道：“桀桀桀，这次的货色不错，可以卖个好价钱。”
季末差点转身就跑。
没跑两步，又猛地想起来什么，他回身上下扫视玄九一眼，突然道：“兄台屁股很翘啊，做什么工作的。”
原来是他想起来那天将他扛起的人就是玄九，所以那两瓣屁股也是……
槐树本身没有什么超自然属性，但戍阳县的百姓们认为槐树是神女、仙人灵魂的栖息之所，能够庇护县城，便被赋予了许多美好的寓意。
张让看着那棵高大的槐树，稍稍松开了拧着的眉。
见张让和江生都点头，苏承便要带人离开，江生立在碑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块碑还只是一块打磨过的石块，简单标记一下位置，还未找人刻过字。
苏承走了，张让还立在她身侧。
起风了，雾气却不散，转眼间山头上又聚起黑云。
她正要回身离开，视线扫过整个墓林，却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那名算命的。
他就在不远处。这里种了不少槐树，他在一处偏僻的地方，一棵不算粗壮的树下。
树干挡住了一部分视线，江生没法看见他的脸，但仅凭一个背影，她也能认出他。
男人似乎捯饬了自己一番，没穿那天的破烂衣服，头发梳顺了些。他身后还跟着个小男孩，看着四五岁模样。
江生低声问：“你认得他们吗？”
年纪大了有些花眼，张让不由眯起眼：“瞧着像是县里那无名的乞丐，有时给人算算命。”
张让对乞丐有些印象，那人也问过他算不算命，他没算，给了些钱便离开了。
对那孩子倒是印象颇深。
“那是李悦的孩子。”他说。
李悦出事后，那孩子没人管，曾在县衙里待过一阵。将他带来的季末天天在外头跑，这小家伙就丢给了还算清闲的其他几房的书史带着。
那会儿虽然才四岁，但懂事的过头了。季末带他回来时，说这孩子是他去郊外李悦家接过来的。
那时候早上才发现李悦的尸身，季末忙了一整天，傍晚才将人带回县衙。小孩安静的很，不哭不闹，也没有看见陌生人的拘谨害怕。
县衙里的人以为是季末已经告诉了张影这件事，季末却说没有。
他自己时常大大咧咧，不太顾着人情绪，怕小孩子哭，闹起来没完没了了。于是带着人吃了些东西就回来了。
县衙里的人本打算晚些再告诉他，直到瞒不下去。后来却发现，其实并不需要。
他像是曾站在李悦死亡的现场，目睹过生命的流逝，所以从不问阿娘在那，不问为什么要待在县衙，更不问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江生不由将视线落到他们跟前那墓碑上。
男人拿着一块白叠布躬身擦拭着碑身，身侧放着一束…桃花枝？开的并不艳，一枝上只零星几朵，色泽清浅，大多是花骨朵。
那小男孩跟着在旁边拔着杂草，吭哧吭哧的，看着好不勤奋。
这么说…那里该是谁的墓碑呢？
李悦的么？
江生脚下轻移几步，缓缓靠近那棵槐树，贴在树后。
张让看出她的意图，也跟着贴近了些。两人的身影隐在树后，悄摸着偷看。
他们像是来了有一会儿了，周围的杂草已经清理的差不多。碑上的字迹未退，男人还是从怀中摸出一小盒朱砂，用笔描摹。
他们静静地站着，直到男人和孩子将桃花枝摆在墓前，又对着那墓碑自顾自说了些什么，直到他们离去了。
江生往那块墓碑靠近了些，远远看见一块瞧着很新的碑，上面却不是李悦的名字，而是——桃枝。
桃枝。
那是谁呢？
那用朱砂描过的字迹，并不是规规矩矩的正楷，而是有些飘逸的字体，不知是谁刻下的。
碑上不是谁家的妻儿，只有干干净净的桃枝二字，旁边一行小字，是墓主人逝世的年月。
十月十五，正是今日，下元节。
张让看着那块碑，眼底也不免惊起波涛。
李悦下葬时，除了张影，身边已无血亲。张影才四岁，什么也不懂，那会儿葬礼都是王谦掏钱置办的。
那些事宜都是由张让安排对接的。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这里应该是李悦的安葬之处。
听了他的话，江生没再逗留，而是下山去了。今天是下元节，县里要请神祭祀，需得由县令亲自去请，她不能离开太久。
山不高，离县衙也不远，只几条泥土路就能回县里，再走过些街道就到衙内。
下了山，温度回温了些，凉意散去。衣袍底下沾上些鬼针草的针叶，江生正要弯腰拂去，就见迎面走来一个人。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那人远远见着他们，脚步一顿，随即上前。
“陈县令好。”季末拱手行礼，又与张让打了招呼。
江生颔首，看他手中提着酒壶，隐隐有酒香飘出，便猜测是要上山去祭奠死者的。
“去看谁？”她的视线轻轻落在他身上，不免探究，话中恰到好处的柔和又中和了些许，让人不觉冒犯。
刚刚才碰上一个十月十五死的，总不能这么巧。
“去看我爹，”季末晃了晃他手上的酒壶，发出液体晃荡的声音：“带了他最喜欢的佳酿。”
“今日虽非他祭日，但下元节人们也有祭祀先祖的习俗，我趁着早上清闲才来，等干起活来就没空了。”
江生看着他沿着小路拾级而上，天色暗沉下来，没有跟上去，只道：“早些回来吧，山上没有避雨的地方。”
季末摆摆手，示意不用管自己。
他上了山，经过季云墓前时，只伸手摸了摸碑沿：“本来也想同你说说话，天色不好，今日便算了。”
季末直起身，径直向深处走去。
回了县衙，江生便沐浴净身。换上祭祀新衣后，还须焚香。
张让算过吉时，便将祭祀时间定在巳时。
除了民间自发的准备之外，县衙要做的工作也不少。
规划好游神的路线后，衙役们正拿着神筒沿着主干道摆放，人们相信这样可以驱除邪魔，为神灵开道。
祭台的清扫等准备活动昨日已经做好，搭好供台后，百姓们便可将自家的供品摆上去。
吉时到时，季末也已从山上下来，戴上面具扮作神灵的带刀护卫——他需要带着衙役一路维持秩序。
江生也有。除了一个漂亮面具，头上还得插两根染得鲜艳的羽毛。
她觉得自己或许扮演的是巫师。
果然，就听张让道：“陈县令，待会儿你需要上祭台念祈福语。”
这个简单。江生点点头。
“再跳个……”
江生盯着他，一瞬不瞬。
“……你”，张让叹口气：“也是，你刚来，不会也正常，让季末跳吧。”
这个合理。江生又点点头。
因着早年新朝刚立时，许多百姓被诓骗修仙传教，戍阳县禁方士巫师已久，祭祀的活动一概由县衙来办，于是请神与祝福的舞便落到县令头上。
但江生真没学过这些，祭祀又是大事，糊弄不得。
她戴上面具，插上羽毛，手中拿着铜铃，和众人一同从灵安庙中将神像请入神轿。
红纱车幔，珠串金帘，昊天后土，玉清真仙。八个壮汉抬着神轿，在锣鼓喧天中往祭台去。
凌冽的风吹起帘帐，神明悲悯的面庞仿若真的匆匆来人间一望。
下雨了。
细密的珠线洇湿了地面，落在人脸上，挡不住的凉意。
然而人们并不将这雨当作不详的征兆，反倒觉得天降甘霖，赐福于民，人群中掀起欢呼的浪潮，几乎要盖过爆竹声。
“伏以日吉时良，天地开昌，立地焚香，香烟沉沉，神灵必降，香烟郁郁，请神降福，香烟烧起，神通万里，拜祭躬身，请！”
祭祀过后，县衙还备了些豆泥骨朵、麻腐包子、糍粑，衙役们将其分与众人。
晚上还有赏灯、祈愿神灵、祭炉神等活动，这些便不由县衙承办，一般都是民间自发的。
江生褪去了厚重的黑袍，上面一串串铜钱叮呤当啷地响成一片。
她跟着带刀侍卫先回了县衙，将衣物收起来。又跟着人回了家，将昨夜送与人的零食一件件掏出来，最后抱着木箱子走了。
又将人带走。
“今日下元节。”季末在她屁股后头叨叨。
“我知道。”
“今日我要休沐。”他又说。
江生只笑：“早上不是说要干活吗？”
“我什么时候……”季末突然顿住，他好像真说了，但是那只是个借口，可是他又不能说那是个借口，可是他真的想放假。
他沉默地跟着江生走到了红月楼下。
“我说你……”他声音有些犹豫：“不会是要让我打白工还钱吧？”
不怪他这么想，傅屿身侧的玄九正用黑心老鸨般的眼神打量他，时不时还要与玄十一眼神交流，疑似对季末很满意。
那眼神仿佛在说，身材不错啊小伙子，来姨这做事包火的，给你捧成头牌！
再看傅屿，站的挺拔如松，手中扇子正轻抵着下颌，眉眼弯弯地看着江生，一副纵容手下黑心交易的模样。
只听玄九道：“桀桀桀，这次的货色不错，可以卖个好价钱。”
季末差点转身就跑。
没跑两步，又猛地想起来什么，他回身上下扫视玄九一眼，突然道：“兄台屁股很翘啊，做什么工作的。”
原来是他想起来那天将他扛起的人就是玄九，所以那两瓣屁股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