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遇难

    “无耻!”宋嘉虞见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由冷笑一声。

    索性不与他多说,抬手就打,赵庭尘起初还能和他打个平分秋色,可是他身上毕竟还背着个人,到最后,他渐渐落了下风,眼见着天就要黑了,赵庭尘实在无法,手指做笛,发出信号。

    过了片刻,便有三四个帮手前来帮忙,赵庭尘洋洋得意道:“做什么正人君子?让我告诉你,现在不兴单打独斗,爷最喜欢的就是群殴!”

    宋嘉虞从未见过比赵庭尘还要厚颜无耻的人,算算时间,墨砚他们应该也快赶上来了,只消再撑一会……突然一阵眩晕,他低头一看,原本就裂开的伤口处,现在全是血迹。

    “你受伤了……”宋嘉虞听到赵庭尘轻声问道,大概是看错了,他竟然在赵庭尘的眼睛里看到一闪而过的一丝愧疚。

    赵庭尘讪讪道:“你爹已经是建州首富了,你还这么拼命做什么。不过就是一间铺子嘛……我可没想伤你,你别再追我了,这姑娘我带走了。给我上!”

    宋嘉虞冷冷抬头看他,瞬间往后退了几步。赵庭尘面色微变,就在在须臾之间,赵庭尘看懂了宋嘉虞脸色的变化——事情不对,刚刚冲上来的三四个人,不是他的人!

    几乎就在下一瞬间,一阵刀风顺着赵庭尘的耳畔劈了下去,赵庭尘身子一偏,抬脚将来人踹开,定睛看来人,四个人都以黑巾覆面,手上拿的都是极其锋利的长刀,眼里泛的杀人的凶意。

    “来杀你的?”赵庭尘问宋嘉虞。宋嘉虞束手而立,摇摇头。

    “来抢人的?”赵庭尘又掂了掂背上的章柳儿。宋嘉虞又摇摇头。

    “来打劫的?”赵庭尘问其中一个黑衣人。宋嘉虞往后退了一步,脸色肃然。

    赵庭尘天不怕地不怕的脸色终于有了微变,对宋嘉虞哈哈大笑道:“宋嘉虞啊宋嘉虞,你说你是什么命,出门儿遇上山匪。回家又遇上土匪,命里就带着“匪”字……还愣着干什么啊,跑啊!”

    宋嘉虞身上一沉,赵庭尘将章柳儿又交还到她手里,低声道:“带着她骑马跑,喊救兵来!”

    “这……”宋嘉虞惊讶地望着赵庭尘。

    赵庭尘像是看傻子一般道:“听我爹说,建州近来出了一群绑匪,既图财又害命!我又不傻,现在我背着这姑娘就是个累赘,你呢,身上又带着伤,细皮嫩肉地挨上两刀,怕是命都没了!你俩一块走,小爷我一个人溜得快!自求多福了,大舅子!!”

    一阵刀光飘过来,赵庭尘推开宋嘉虞,手臂上挨了一刀,见血之后,紫色的衣裳在夜色里看不出血迹,可是那声闷哼却实打实落在宋嘉虞的耳朵里。

    “快走!”赵庭尘呵斥一声,宋嘉虞再不做停留,两腿一夹,扬长而去。

    “让你走还真走得这么快!啧啧!”赵庭尘暗暗叹着,再次劈下那要飘向宋嘉虞的刀。

    “你们他娘的知道不知道老子是谁!老子的爹是建州知府!绑票绑到老子头上,我看你们是活腻了!”赵庭尘呸了一口,刚放完狠话,趁那些人不注意,将手中扬起的沙子全数抛了出去,提脚就跑。

    借着夜色的隐藏,赵庭尘一阵狂跑,几乎就要筋疲力尽时,他终于找到一处隐身之所,停了下来。连夜的折腾让他几乎筋疲力尽,又因着紧张,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那四个黑衣人却像是不抓到他誓不罢休,又追到他附近,一片片搜索过来……而且,更不妙的是,似乎他们的人数变多,不仅仅是四个人而已。

    “怕是要没命了。”赵庭尘心里暗想:没想到死之前,倒是在那扫把星跟前做了一回英雄。

    “人呢!废物!这么多人抓不住一个!”领头的黑衣人低声骂着,“坏了当家的计划……”

    “胡说什么!”另一个人低声呵斥,随着声音低下去,脚步声却又接近了。

    赵庭尘浑身都湿透了,刚刚受过的刀伤,伤口受了汗水的浸渍,痛得越发厉害。

    眼见那人就要寻过来,赵庭尘身边突然一阵风,有个人奋力将他从路边捞起来,直接拎到了马背上。

    “在那里!上马!”黑衣人叫嚣着。

    赵庭尘惊魂未定,直到看清跟前的人,惊讶地声音都变了形,“娘娘腔,哦不是,宋嘉虞你怎么回来了!”

    “闭嘴!”宋嘉虞言简意赅,一路飞奔,身后的黑衣人马蹄声却渐近,赵庭尘眸色渐沉,对宋嘉虞道,“下马!”

    “你……”宋嘉虞恼得看着身后不安分的赵庭尘。

    “你这马刚刚受了伤,又驮着咱们两个人,怎么能跑得过他们的马!如果不想被他们抓到,听我的,赶紧下马!”赵庭尘道。

    宋嘉虞从未见过这样一本正经的赵庭尘,一时顿了,赵庭尘率先跳下马,将手伸向宋嘉虞:“你一个大男人扭捏什么!快下来!”

    不等宋嘉虞反应过来,他握住宋嘉虞的手,生生将宋嘉虞拽了下来。同一时间,他在马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马儿独自往前跑去。

    宋嘉虞瞬间明白他要干什么,可是看看他选的地方,心却凉了大半:环顾四周,出了树林后便是一片平地,再高的草也不过到他们的脚踝,连一块能藏身的地方都没有,眼前只有一条河,深不见底。

    什么叫绝路。这就是绝路。

    赵庭尘这个蠢材,二世祖!

    宋嘉虞骂了一声。

    “会水吧?”赵庭尘坏笑地看着宋嘉虞。宋嘉虞心里咯噔一跳,一个“不”字还没出口,整个人身子一沉,瞬间落入了水中。

    河水漫过头顶,所有的声响都没了。即将到达的黎明终于带来一丝丝光亮,赵庭尘在水里几乎变形了的脸,嘴边还是挂着常见的那抹坏笑,只是渐渐的,那抹坏笑消失了,成了变形的担忧。

    他的一张嘴一张一合,像是被拍上案边的即将溺水的鱼。

    宋嘉虞再不想听他说话,伸手想要将他的嘴堵住,可是下一秒,有个人将他柔软的唇覆上她的唇,堵住了他的嘴。一口气渡过来,宋嘉虞先是清醒了一下,却很快被更大的打击惊得整个人都晕了过去。

    *** ***

    “好好一个大男人,睡觉的时候都要这么抓着自己的衣服,你不是有病的么?靠,好好好老子不脱你衣服,你烤火,烤火行了吧!”

    “还挑食,喝点水啊!再这么烧下去,你就可以成神仙了!”

    “老子不伺候了!还咬我,还咬我!宋嘉虞你属狗的啊!”

    “宋嘉虞,我求求你吃一点吧,,你吃饱了起来打我就行,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我也不想做你妹夫,你吃一点,等醒了和我打一架,你赢了,我就去退婚行了吧……”

    宋嘉虞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着火了一般,嗓子几乎都要冒烟了,他在梦里想要喊人了来救,刚出口喊了声“娘”,脚底下生出彼岸花来,如火一般,一路蔓延到奈何桥边。奈河桥上的娘,他怎么喊都不回应,宋嘉虞张了嘴喊她:“娘,你带我走吧!”

    耳边传来一声斥责:“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你娘都走了多少年了,她还等你给他生个孙子呢,怎么能带你走!宋嘉虞,你特娘是个汉子就起来跟我打一顿,别娘儿们唧唧的在这这躺着!”

    这一口的脏话俗语听得宋嘉虞打了个激灵,整个人像是从地狱中被拉了回来,那火也被灭了,嗓子眼里像是被灌入了清泉,整个身体都熨贴了。

    “喝药啊,有病得吃药,阎王不会到!”宋嘉虞又听到一句碎碎念,他睁开眼,看见赵庭尘背对着她,身上穿着薄薄的中衣,摇头晃脑地在捣着什么药草。

    宋嘉虞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盖着的是赵庭尘的外衣,他自己的衣服还完好无损地穿着。她手臂上的伤口包扎得很好。宋嘉虞对赵庭尘这包扎伤口的手艺很是有些惊讶——环顾四周,两人此刻似乎是在山洞里,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他们被困住了,自然也不会有旁人。

    肚子咕噜噜叫唤着,宋嘉虞敏感地察觉到一股子食物的香气,偏过头去看,果不其然,不远处,赵庭尘架起了一块薄薄石板,也不知是什么野兽的肉,正在烤得炙热的石板上滋滋冒油。肉的旁边是切得成了薄片的菌菇。

    会制药,会料理……在这封闭的地方,赵庭尘的小日子过得还挺惬意。这真是很让宋嘉虞意外。

    “我说大舅子啊!能让爷这么伺候的人,可真不多了!”赵庭尘原是背对着宋嘉虞,嘴里正要说什么脏话,转过身来,见到宋嘉虞乌溜溜的大眼睛,身子突然震了一震,骂道,“你属猫的?醒了不会吱一声啊!”

    火堆的木柴受了热,适时的发出了“啪”一声响。赵庭尘无奈地摇摇头,道:“宋嘉虞你是成精了吧?连根烧火木头都要帮帮你!”

    “我们这是在哪里?”宋嘉虞问。

    第五章、重生

    “我也不知道。”赵庭尘丧气地蹲下来添柴火,“这事还得怨你,大夜里地骑着一匹马到处乱跑……”

    “我?”宋嘉虞冷笑。

    “行行行,我的错我的错!”赵庭尘认命道,“我那会是被追杀呢!慌不择路知道吧?”

    宋嘉虞又是一声冷笑。

    赵庭尘只当没听到,指着山洞外道:“我们跳到水里还有没多久,那些山匪就走了。我都想着如果回同一边的岸上,没准那些山匪发现不对,回头还来追我们,咱们身上都带着伤,定然逃不了多远,我就拖着你游到对岸了。也不知道算运气好,还是不好。刚进这个山洞没多久,突然天降暴雨。一整条河都漫上来了。我看了下,也没其他路能回去。更何况你还发着高烧……烧了三天了,我还以为你要死了呢!”

    “三天了?”宋嘉虞问。

    “嗯啊。”赵庭尘指着宋嘉虞道,“不是我说,你这个身体啊,就是公子命,小姐病……那天在浣花楼里你就发烧了吧?我瞧你那天脸色就不大对。这回你可真要好好谢谢我,如果不是我,你早就没命了!所以一码归一码,你救了我,我也救了你,咱么俩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

    “你这账算得好像不大对吧?”宋嘉虞又问。

    赵庭尘笑道,“怎么不对,对得很。对了,你把那个章柳儿,哦,不对,应该说,沈韵,沈姑娘,怎么样了?”

    宋嘉虞抬眼看他,赵庭尘笑问:“怎么,很惊讶?我不是告诉过你了么。不过就是一间铺面罢了,值得你这样拼命么?”

    “十里香风的铺面要价极高,且当天在场的人,没超过三个……”宋嘉虞皱着眉头试探。

    “行了,你说话总是这么弯弯绕绕,不累么。”赵庭尘将烤好的肉和菌菇用叶子包好递到宋嘉虞的跟前。

    “不饿?怕有毒?”赵庭尘揶揄道。

    宋嘉虞没好气地接过来。赵庭尘自己蹲在一旁,爽快地将一块山鸡肉送到嘴里,嘴里嘀咕着:“这山鸡肉就是嫩!最嫩的莫不过你嘴里那块鸡屁股!”

    宋嘉虞脸色一僵,面不改色地吞下去。

    赵庭尘哈哈大笑:“好吃吧,你们这样的讲究人,可未必能吃上这等野味。”

    他又丢了几块肉到嘴里,大快朵颐后,将话题重新挑起,道:“当日见到孟昭连的商号只有三家,一个是你,一个是金玉满堂,另外一个,就是琉璃阁。孟昭连提出唯一的要求就是,谁先找到沈韵,谁就能获得十里香风的那块铺面,可对?”

    宋嘉虞那金边眼珠子无波无澜地看着赵庭尘,赵庭尘叹道:“跟你这样的人说话真没意思。你就不能假装惊讶,问我一句,‘你怎么知道?’”

    “哦,你怎么知道?”宋嘉虞从善如流问道。

    赵庭尘“噗哧”一声,像是见到什么好玩的东西,“啧啧”两声,道:“难得见你这么乖巧,那我就告诉你好了。不是你想的金玉满堂,金玉满堂已经经营了三代,我怎么也不能沾上那个边。”

    “琉璃阁?”宋嘉虞这会是真的惊讶了。近几年来,突然在京师火热起来的琉璃阁,没人知道琉璃阁背后的东家是谁,即便是宋嘉虞,他查了许久,也没能顺着藤摸出后面的大瓜来。

    他?琉璃阁的东家?宋嘉虞好生打量他。

    人人都说琉璃阁的东家神秘莫测,却是个极有经商天赋的人。

    他?赵庭尘?牛皮能吹上天去!宋嘉虞暗道自己想多了。可是赵庭尘既然能知道这么多,自然与琉璃阁有关系。

    她不由多看他两眼。

    “你猜呢?”赵庭尘指着自己,旁人没笑,他自己先笑了。

    赵庭尘看似漫不经心,眼睛却死死盯着宋嘉虞,“我说大舅子……”

    宋嘉虞眼皮子一抽,“我同你没这么熟,不必这么喊我。”

    “是不熟。咱们统共见过……两回?第一回还是我上门下聘,第二回就是这次了。偏偏,每次都是这样的情形。”赵庭尘有些心虚,上门下聘那日他喝了个不省人事,是被人抬着去了宋府的。第二次又是因为他,险些两个人的命都没了。

    “也算是孽缘了。”赵庭尘总结着,默默笑道,“你一直都看不上我吧?你是觉得你的孪生妹妹嫁给我,委屈了她?”

    “我这混吃等死的浪荡子名号,早就声名在外,你父亲如果当真想退婚早就退婚了。你又何苦安排那一出……我确实喜欢听《潇湘水云》,你用这曲子引我,我定然会上钩。我好奇的是,我混账也就罢了,怎么你这样谪仙一样的人,也要做这一出戏。坏了我名声,还要赔上你自己的名声?不要告诉我,你当真是为了时君,要守身如玉一辈子不娶亲?”

    赵庭尘居高临下地站着,眼前的宋嘉虞微微垂着头,听了赵庭尘的话,头也不抬。

    赵庭尘见他垂着眸子,那眼睫毛那样长,眼睛细长,皮肤白皙,好看地不像是一个男人。赵庭尘不由地咋舌,这几日他昏昏欲睡,赵庭尘就没少感叹,这会鲜活的人站在他跟前,睫毛如鸦羽一般翻飞,更让赵庭尘惊叹。

    赵庭尘料定了宋嘉虞不会回答他,自言自语道:“你这样的人,如果当真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守身如玉,我倒也不奇怪。”

    “我这样的人?我是什么人?”宋嘉虞反唇问道。

    “和我一样,都不是一般人!”赵庭尘嬉皮笑脸回着,随手递给宋嘉虞一块菌菇,宋嘉虞面色淡淡地瞧了一眼,赵庭尘并不介意,兀自将菌菇送进嘴里。

    “三天过去了,你家下人再不济也该找来了……沈韵你可藏好了,藏不好,我可又要来抢了!”赵庭尘道。

    “不就是一个铺子?”宋嘉虞用赵庭尘说过的话揶揄他,可那话也带着探寻,“琉璃阁怎能瞧上。”

    “或许,我只是单纯对那位姑娘一见倾心?”赵庭尘笑,“毕竟那位沈姑娘风姿出众,尤其是一双眼睛,水灵灵的,瞧着人都要化了!还有那张小嘴儿,不知尝起来,比起时君滋味如何!”

    “那你大可试试来抢。”宋嘉虞此刻说话脸上难得有笑意,金边的瞳孔像是透着光。只是笑意转瞬即逝,随即便是如冰霜一般的冷。

    赵庭尘像是毫无所知,大概是头一回挨宋嘉虞这么近,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宋嘉虞,啧啧道:“你这双眼睛生的,真的是天上有地下无。得亏是个男子,若是个女子,不知要狐媚多少人!怪不得人家都要喊你妖星,端是这双眼睛,就我瞧了也觉得稀罕!”

    他说着,又要伸出手来摸宋嘉虞的眼睛,被宋嘉虞狠狠一瞪,他想起上回被人从屋里踹出去的场景,不由悻悻说道:“我就是瞧个稀奇……”

    “公子……”空气中隐约传来声响,宋嘉虞忙把身上的衣服丢还给赵庭尘,自顾自出了山洞,果然见墨砚领着下人们找来了。

    “我可真是神算子!”赵庭尘自我赞叹道。

    “你的家里人呢?”宋嘉虞又问。

    赵庭尘随手从山洞边折了一朵野花衔在嘴里,道:“我就是消失一个月他们都不会找来……”

    宋嘉虞敏锐察觉到他话里的落寞,可惜转瞬即逝,赵庭尘下一句便是:“我是真男人,到哪儿都能活,家里那些人对我很是放心。”

    宋嘉虞想要邀请他一块渡河的心思瞬间没了。

    墨砚的船渐近,赵庭尘忽然喊道:“阿音……”

    宋嘉虞身子一震,转头看赵庭尘,赵庭尘讪讪地看向一边,问宋嘉虞:“我听说孪生兄妹长的都是一个样子的。阿音她……长得什么样子?”

    宋嘉虞脸色变了几变,忽而想起什么来,冷着脸问赵庭尘:“我病着时,你说你也不想做我妹夫。你说等我醒了和你打一架,若我赢了,你就去退婚。这话是真是假?”

    “退婚?”赵庭尘将嘴里叼着的花往一旁吐掉,“你猜是真是假?”

    等宋嘉虞渡了河,回头看赵庭尘,他整个人都歪在山洞边上,又是从前见他时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公子,赵公子他……”墨砚拿不准主意。

    “不用管他!”宋嘉虞冷冷道。墨砚纠结了片刻,仍旧留了竹筏给赵庭尘。

    回了宋府,宋建章和宋连氏都等在门口,见了面,宋连氏不免又哭了一顿。宋建章不耐道:“这不是已经回来了么?你还哭什么?”

    宋连氏捏着帕子道:“这不是差点回不来吗?你也不是不知道有多凶险!多亏了姐姐在天上保佑阿虞,若是再出什么差池,我……”

    宋嘉选凑上来道:“大哥,这回你真都要多谢母亲。若不是母亲执意不报官……”

    宋嘉虞只觉得身体疲累,当下没去再问,匆匆回了房。等坐下听墨砚汇报,才知道当日情况凶险。

    建州城外有一座牛头山,因着地势险峻多瘴气,鲜少有人出没那里。前几年,有个自称阎三的占山为王,建立了“老虎帮”,成了建州人人都怕的阎老虎。这些年,阎老虎打家劫舍,烧杀抢掠的事情没少干,虽然猖狂,可是因为神出鬼没,官府抓了几回也没抓到人。这一年来,阎老虎不再干烧杀抢掠的事儿,却专门绑架富家子弟换取钱财。

    也就是前几日,宋嘉虞失踪的同一天在,老虎帮一下子抓走了建州张家的独子,还有乡绅李员外家的千金,结果张家前脚报官,后脚就收到了独子的尸体。乡绅家的千金倒是也回来了,只是人也疯了。

    当时家里断定宋嘉虞也是被阎老虎抓走,就是因为宋嘉虞失踪的位置,和那两位太近了。宋连氏听说这件事,险些哭得背过气去,死死拖着宋老爷不让报官,说是等阎老虎来送信,不管多少都给,只要人能回来就好。

    “赵知府家可有什么动静?”宋嘉虞问。

    “说起来倒真是奇怪……”墨砚迟疑着从袖中掏出一块玉佩来。

    “这是?”宋嘉虞接过玉佩。上等的羊脂白玉伶俐剔透,雕刻成两只栩栩如生的兔子,傍地而走,相依相偎,奇的是,恰好是两只兔子的眼睛带着微红,越发显得灵动。

    “那日我们在林子里捡到的,小的私下里查了一下,这是赵庭尘的。那日我本以为是他绑走了你,可是等了几日,赵知府家一如往常,没有任何动静。”墨砚点到即止,宋嘉虞想起赵庭尘那句落寞的“消失一个月他们都不会找来”,心里微微一动。

    挥退墨砚后,她钻进早就准备好的热水中,手里捏着那块玉佩发怔。

    “夫……君?”宋嘉虞念着这两个陌生的字,脑子里一下子冒出赵庭尘那张混世大魔王的二皮脸,忍不禁打了个冷战。几日来的疲倦让宋嘉虞昏昏沉沉,热水升腾上来,他几欲睡过去。

    半睡半醒建,突然听到耳边窸窣一动,他警觉地醒过来,蹙眉问道:“谁!”

    宋嘉虞慌忙抓起一旁的衣服,刚刚披上肩头,几乎就在下一瞬间,那人就在跟前。

    “宋嘉虞!”赵庭尘嬉皮笑脸地站在宋嘉虞跟前,“你瞧见我的玉佩……没……”

    所有的话突然戛然而止,赵庭尘愣怔地望着眼前的人,乌黑的长发披在肩头,身上仅着一件雪白中衣,因为受了水的浸泡,全数贴在宋嘉虞的身上,隐隐约约可见她玲珑的身姿。

    玲……珑……

    脑子里乍然冒出这两个字来,赵庭尘自己也吓了一跳,赶忙偏过身去,支支吾吾说道:“我、我就是、来拿、玉佩的!”

    眼角扫到那对玉兔,赵庭尘下手便要去抓,哪知刚伸出手去,宋嘉虞狠狠扣住他的双肩。

    “我什么都没看到!”赵庭尘哀嚎一声,反手要挣脱宋嘉虞的控制,哪知脚下一滑,他身子打了个趔趄,反倒是生生扑向了宋嘉虞,唇对唇,嘴对嘴,跌入水里。

    “我……”宋嘉虞睁大双眼,正要挣扎着推开他,水下面,那一对玉兔的红眼发出幽幽的光来,他彻底晕了过去。

    *** ***

    “阿虞,阿虞!快醒醒来……”

    “姐姐,你快醒醒啊……母亲,这可怎么办?”

    “小姐动了,快看,小姐动了……”

    “墨砚,好吵。”无数嘈杂的声音灌在宋嘉虞的耳畔,宋嘉虞头痛欲裂,“是谁在闹,让他们出去!”

    “阿虞!”一个人突然扑在宋嘉虞的身上,那熟悉的声音和扑面而来的亲切感让宋嘉虞突然清醒过来,望着眼前那张熟悉的脸,宋嘉虞难以置信地惊呼出声。

    “娘?!”

    眼前的人不是娘亲又是谁,她还是那样年轻美丽,跟宋嘉虞记忆中的娘亲一模一样,甚至比她记忆中的还要年轻、健康、美丽。

    做梦?

    宋嘉虞惊疑不定地望向娘亲背后的人,十来岁的姑娘,圆嘟嘟的脸,乌溜溜的大眼睛,身上穿着素色的衣服,眉眼间瞧着和她还有几分相似。

    “阿……阿因?”

    “墨砚!”宋嘉虞抬头去找墨砚,再一看,顿时怔住了——此时的墨砚头上脸上都挂了彩,就连胳膊都还吊着,而那张脸看着像是年龄小了半轮。

    这场景如此熟悉,她……回到了过去?

    娘亲

    宋建章走进屋时,宋嘉虞还躺在床上,见状担忧道:“怎么还不见醒?这都已经躺了这么些天,这帮子庸医,只知道拿钱,一点事儿也办不好”

    李望君回道:“老爷别急。阿虞方才已经醒了,刚刚喝完药才睡下。林大夫说阿虞这是受惊过度,身上的伤倒是不打紧,将养几天就能好!”

    “这就好!”一双略显粗糙的手在宋嘉虞的脸上抚摸着,“瘦了不少……前些年我从长白山带回来了一支老山参,方才已经让湘君拿去炖了,回头记得让阿虞喝下去。”

    “晓得了”李望君声音低下去,“阿虞现在身子还弱着,也不知道能不能喝参汤。”

    “湘君是个精细的人,早些时候就找大夫问过了,你尽可放心。”宋建章说。

    “这样,妹妹确实是个细心的人,她做事我自然是放心的。”李望君这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

    宋建章见他这样,不由地谈了一口气,“你自己的身子也不大好。咳嗽好些了没?别累着,家里的事儿如果实在忙不过来,大可交给湘君……”

    “不碍事!”李望君急急抬头,道,“老爷,我已经大好了。前些时候我是担心阿虞,才能旧病复发,现在阿虞回来了,我也就没事儿了。”

    “你……”宋建章欲言又止,想着李望君是个好强的人,终究还是把劝她休息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阿音呢?”他又问。

    “已经回栖霞寺了。”李望君回道,唯恐宋建章怪罪,迫不及待解释道:“老爷放心,阿音没有离开栖霞山,她只是担心他的兄长,所以才追了出来,并没有走远……”

    “那就好。”宋建章迟疑了片刻,道:“给栖霞寺多添点香油钱,阿音若是没事儿,还是不要随意走动才好。”

    “是。”李望君的声音弱下去。

    宋建章回头看了一眼宋嘉虞,抬手替他掖了掖被角,又叮嘱李望君好生看顾就匆匆离开了。

    宋嘉虞听到李望君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心里不由有些酸楚,睁开眼睛,见李望君又在抹泪,他轻声喊了句“娘”。

    “别哭了,我这不是不是好好的么。”宋嘉虞劝道。

    “好在这次有墨砚,如果不是他在你身边,如果你没了,我怎么办。”李望君想来心有余悸,握着宋嘉虞的手说着。时近三月,李望君的手却凉的让宋嘉虞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您不是给我算过名么,我的八字贵不可言,将来一定是能享福的,断不是短命的人。”宋嘉虞强自撑起身子,然而胳膊上的伤还是让他痛得想要龇牙。

    “林大夫说,你身上的伤都是皮外伤,看着不重,可是毕竟是这么大一个口子,若不好好将养,定会留下疤来。”李望君担忧道。“你毕竟是个姑娘……”

    “娘!”宋嘉虞脸色微变,轻声制止。

    李望君眼里噙着泪,哽咽道:“啊虞,是娘对不住你。”

    从前,人人都羡慕李望君。

    李望君从小就生在富庶之家,从小锦衣玉食地养着,刚刚及笄,就被许给建州知名的首富之家。李望君至今还能想起来,定亲那日,宋建章跟在宋家长辈后头进了园子,李望君躲在月亮门后头偷偷伸出头来,恰好宋建章回头,两人撞了个照面,四目相对,两人都涨红了脸。

    当时李望君就在想,这就是自己的将来的夫君了。

    成亲不不到半年,李望君就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当时整个建州都惊动了。生孩子的那日,李望君难产,好不容易生下来,宋建章抱着她说,不生了不生了,咱们有两个孩子就够了,咱不能再受这份苦。

    可惜,好景不常在。自从龙凤胎出生后,宋家就跟着了魔一样,做什么亏什么,生意上不顺也就罢了,宋家的老太君也生了一场重病。

    宋家老太君深信玄黄之术,双生子落地瞳孔皆是金色,当时她就在宋建章耳畔念叨,这不是寻常孩子。见宋建章不信,她还特特请来了一个算命先生,算命的结果却是这龙凤胎二人不可在在一处,否则会有灭顶之灾。

    当时算命先生说的玄而又玄,谁的灭顶之灾没说清,老太君却在没多久撒手人寰。没过多久,宋建章就去了蜀州。

    同年,李望君的娘家就被牵连到一桩大案子里,李望君的兄长李志和被下了大牢,李望君匆匆赶回娘家,谁知道龙凤胎那几日也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不等宋建章从蜀州回来,龙凤胎就走了一个……

    那时,爹娘跪在她跟前求她让宋建章帮忙打点朝里,好搭救李志和。远在宋建章将事情安排地妥妥当当,可是却再不露面。浓情转薄,连爹娘都看出来了,他们说:“儿啊,给你的夫君纳个妾吧!”

    “你万万不能告诉他儿子没了,不论如何都要瞒住这个秘密……只消过几年,你再生下个儿子,一切都好说,如果不能,就让湘君生个儿子,到底你是正房,他还是要喊你一声母亲!儿啊,我们李家只能靠你了!”

    连湘君是她的亲表妹,因为父亲早亡,打小就在府里一块长大。她从未想过,二人将来还要伺候同一个夫君,可那夜她实在无法推辞父亲母亲的请求,只能含泪答应。

    她做主将连湘君抬进了门,第二天就将连湘君送到远在蜀州的宋建章的身边。

    宋建章在蜀州两年,关于他所有的消息都是连湘君在信里告诉她的。两年后,宋建章从蜀州回来,身边站着的就是大腹便便的连湘君,几个月后,宋嘉选出生。

    而她,等回来的,再也不是眼里心里只是他的宋建章,而是全身都像是冰的宋建章——从他离开建州的那日起,他们已经形同陌路。

    李望君捏着帕子,面色苍白。过了片刻,才对宋嘉虞道:“阿虞,你再睡会,娘去给你端参汤来。”

    等李望君走远,宋嘉虞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面临的处境。

    躺在床上已经三四天了,宋嘉虞才终于承认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她不知道因为什么神秘的原因,回到了三年前。

    当年宋家生下双生子,长子名唤嘉虞,次女名唤嘉音。可惜她的兄长命短,不到半年就撒手人寰。他走的那日,她就顶着宋嘉虞的名号,女扮男装,生生当了宋嘉虞十七年。

    十七年,每日都在胆战心惊,如履薄冰,从不与人亲近,也从不敢与人交心。

    就这样过了十七年,而现在,命运之盘回转,她回到了三年之前。

    宋嘉虞扶额,脑子有点晕。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现偏差,在她十四岁的的这年,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其中一件大事,就是她险些被山匪给劫走了。

    “墨砚!”宋嘉虞唤了一声。

    门外的人迅速推门进来,站在了宋嘉虞跟前。

    宋嘉虞仔细看他,有些忍俊不禁:“你这个脑袋……”

    墨砚懊恼地扯了扯脑袋上的那朵蝴蝶结,因为嗓子正在变声,说话的声音听着有些沙哑憋闷。

    “石榴给我包扎的伤口……”

    “林石榴真的是……”宋嘉虞哑口无言,因着他身份特殊,从小到大她只给京师有名的大夫林源修诊治。林石榴是林源修的千金,与他们年龄相仿,性格却比较活泼,墨砚平常不大搭理人,小小年纪却格外沉稳,只是面对林石榴,却总是束手无策。

    “她刚刚让人送来了祛疤膏,说是让您记得一天抹三回,伤口就能恢复如初了。”墨砚将一个玉瓷瓶交给宋嘉虞。

    “我记得阿因也受伤了,你记得给她也送一些。”宋嘉虞道。

    墨砚回道:“已经差人送去了。”顿了顿,像是知道宋嘉虞要问什么一般,一五一十道:“昨日我已经亲自去了一趟栖霞寺,也问过小姐。她说,那日我们走的时候,将玉佩落在了栖霞寺,她担心你着急,才特特送了一趟出来,结果就撞见山匪。”

    “这样……”宋嘉虞沉吟道。说起她这个妹妹,又要从她短命的孪生兄弟说起。那时李家内忧外患乱成一锅粥,李望君匆匆回了娘家,结果双生子中的男孩生病过世,便由与儿子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儿顶替了宋家长子的位置,又找了个眉眼与双生子极为相似的女孩,顶替宋家次女的位置。

    而那位姑娘,也叫阿因,因果的因。

    等宋建章两年后回到建州,在家里只见到宋嘉虞——女扮男装的宋嘉虞。

    “大师说,若要化解灭顶之灾,唯有将阿音送入寺庙中,日夜供奉佛祖。十八岁之前不得与父母亲人见面,不得以真面目示人。唯有此法,方能消灾解祸,让我宋家顺遂。”李望君当时低眉顺目地说着。

    样貌易寻,金瞳难觅,宋建章扫了一眼宋嘉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抬步便走。

    几年来,宋嘉虞甚少见到宋建章,而宋家,也真的如李望君所说,渐渐财运亨通,万事顺遂。

    而今年,将是充满变幻的一年。而明年中秋,在他的庶弟宋嘉霖出生那日,李望君因病过世。

    明年……宋嘉虞的眸子沉了沉,老天爷让她回来,莫不是就是为了改变这一切的?

    “小姐哭得厉害。”墨砚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宋嘉虞。自从小姐那日从栖霞寺中醒来,

    “阿因年纪小,每日都在寺庙里憋着总不大好,你回头让人送些时兴的小玩意过去给她。她还喜欢桂花糕,让人多送些过去。告诉她,娘亲过阵子就会去看她,让她不能再乱跑,不然娘又要生气了。”宋嘉虞叮嘱墨砚。心里又心疼这个妹妹,十年来伴着青灯古佛,逢年过节才能和娘见上一面。

    那日宋嘉虞去看她,她抱着宋嘉虞的胳膊不肯放,问她为什么不能回家。

    这个答案,宋嘉虞自然是给不了她。

    外头突然又闹腾起来,墨砚探头看了一眼回头报说,是宋家三少爷宋嘉选闹着要见宋嘉虞。

    “让人拦着,别让他进来。”宋嘉虞眉头皱起来,哪知话音刚落,外头“呜哇”一声大哭。

    “你们骗我,大哥哥是不是要死了!他回来的时候满身都是血,姨娘不让我来看他,说他伤得很重,现在你们又拦着我……大哥哥,大哥哥你在不在!”

    那哭声越来越大声,传到宋嘉虞的耳朵里犹如魔音贯耳,墨砚赶忙出去拦人也没用,那孩子气息不断,响彻整个院子,宋嘉虞一个脑袋瞬间犹如两个大。

    院子外头,墨砚拦在门口,望着眼前滴溜溜转着眼珠的小孩,木着脸劝道:“三少爷,您不能进去!”

    “大哥哥又骗我!他答应过要带我去看二姐姐的,他又食言了!现在他都快死了你还不让我去看他!”宋嘉选当下又要嚎啕。

    “这是闹什么?”一声软软的声音响起。

    墨砚眉头一跳,一抬头,果然见伺候宋嘉选的乳母款款而来。

    “自从大少爷受伤,三少爷每日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听说大少爷总算是醒过来了,三少爷也是关心他大哥哥,想看看他好不好。你们这样拦着,未免不近人情。况且,三少爷毕竟是主子……”

    乳母欲言又止,分明是春日,那温和的眼神飘过来却像是一道锋利的刀。

    就在墨砚愣神的瞬间,宋嘉选弯下身子就往里头跑,过了片刻,就听宋嘉选一阵惨叫:“啊!”

    众人面色大变,赶忙冲了进去。

    疑惑

    宋嘉选一个人站在屋子里,愣怔了好一会,颤着声音问:“妈妈,大哥哥不见了!他不会是真的死了吧!呜呜呜呜……”

    “别乱说,你大哥哥……”桌面上的茶水还冒着热气,显然人是刚走。乳母捂住宋嘉选的嘴,皱眉问墨砚道:“公子呢?”

    *** ***

    此时的宋嘉虞早已出了门,行走在建州城的大街上,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建州主城区分为东西两区,东区因住着较多商贾官宦,是以相对冷清,在往后的七八年里,东区的变化都不会太多。反观西区,因为有一条西街,所以的生意人都在此经商,三教九流大多汇聚于此,所以相对热闹,走在上头,迎面而来就是人间烟火。

    由于人员流动较大,所以在将来的时间里,西区的变化极大,以至于宋嘉虞此时走在上头,还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小少爷,买磨喝乐么,很精致的磨喝乐,来一个吧!”一旁的摊主极力吆喝着。

    宋嘉虞上前一看,那是用土木材料制成的一个玩偶,精致男女童人手上执着风车、铃铛等物,从身形、手足、毛发等均栩栩如生,身上还配着用粗麻布制成的小衣服,这小玩具是民间孩童最喜欢的,又有人称呼他做“摩罗”。

    宋嘉虞虽然也见过不少磨喝乐,可是如现在手上这几个这样制作精良的却从未见过。

    “小少爷,来一个吧!小老儿敢说,这整个建州除了我,再没有人能做出这样好的磨喝乐了!”摊主瞧着四十岁上下,慈眉善目的,看着有点像未长胖的弥勒佛,他一笑,便让人觉得和乐。

    “多少钱?”宋嘉虞问。

    “一百文!”摊主喜上眉梢,“您别觉得贵,我这个手工,值得这个价钱的……”

    一抬头,大约是见了宋嘉虞的金瞳,摊主愣了愣,道,“小少爷这双眼睛很是好看,不然,我给您算便宜一些……”

    “不必了,这些都给我包起来吧。”宋嘉虞道。

    “好嘞!”摊主喜上眉梢,一边仔细地用盒子给宋嘉虞包起来,一边说着闲话道,“这可是我今儿开张的生意。您不知道,这几年光景不好,我这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

    “您瞧着不像是本地人。”宋嘉虞问。

    “您的眼神真准!”摊主道,“小老儿姓王,金陵来的。这不是前些年家里闹水灾活不下去了么,就带着一家老小到建州来讨生活么!哎,遇上灾年了,若是从前,我在京师里卖这磨喝乐,成色好一些的,能卖十两银子!”

    “我看你就是吹吧!”一旁包子铺的大胡子老板嚷道:“小少爷,你别听王混子瞎扯,就这么个玩意儿,不能吃不能用的,十两银子能有人买?我可不信!诶,小少爷你吃包子么,我家这个包子皮薄馅多,入口满嘴都是汤汁,整个建州最好吃的包子都在我们家了,你来看看嘛!”

    “去你个张三儿,你还来跟我抢生意了!”王混子将包好的东西送到宋嘉虞手里,“少爷,您的东西收好。”

    “你叫王……混子?”宋嘉虞又问。

    “诶,他们瞎喊的。我叫王风,这不是建州人念不好风字么,到了嘴里就变成了昏了,传着传着,我就成了混子。反正名字也就是个代号,这条街人都这么喊我。小少爷你要是喜欢我这个磨喝乐,回头到这街上问我这个名字,总会找得到我的!”

    “谢谢!”宋嘉虞接过东西,刚要转身,王混子两三步冲到她跟前,急急道:“哎,小心!”

    宋嘉虞机敏地退了一步,就见一个绑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急吼吼地冲了出来,险些撞上了宋嘉虞。

    “姐姐,对不起!”小姑娘揉着脑袋上的包,苦着脸说抱歉。

    “不是姐姐,得喊少爷!”王混子一手抱起小姑娘,一手揉着她脑袋。

    小姑娘眼睛亮了亮,道:“这么好看的姐姐……唔……”王混子轻轻在她脑袋上敲了一敲,她没法子,转了口道:“哥哥长得真好看!”

    “对不起啊小少爷,我家细辛年纪还小,不懂事儿,冲撞了您……”王混子满是歉意。

    “没事。”那小姑娘的脸肉嘟嘟,说起话来眼睛忽闪忽闪,看着着实可爱,宋嘉虞给了王混子一锭银子,王混子忙摆手道:“少爷,你这给多了。”

    “不多,您的手艺值得这个价钱。”宋嘉虞拿起东西就走。

    走了不多时,隐约听到后头有个小姑娘脆生生地喊着:“小哥哥,小哥哥……”

    宋嘉虞回头一看,刚刚那个圆乎乎的小姑娘手里头不知道举着什么,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道:“小哥哥,今日是弟弟周岁的生日,我爹说了。今儿来买东西的客人,每人都要送一个红鸡蛋,让大家沾沾喜气……”

    她举起东西来,眼里带期盼,宋嘉虞接过蛋时,小姑娘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歪着脑袋说:“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这路上人多,你回去要小心些!”宋嘉虞叮嘱着,那小姑娘应了一声,转身一蹦一跳地走了,两根羊角辫在空中甩着,嘴里似乎还唱着儿歌。

    手里的红鸡蛋还是滚烫的,拿过鸡蛋的指尖泛着红色,宋嘉虞有些艳羡地望着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声唤醒了她。

    “苍天啊!我的喜丫儿啊!”就在大街上,一个婆婆模样的人坐在路上,拍着大腿嚎啕大哭。路人人纷纷议论着。

    “世道不好,人贩子倒是猖獗。光这个月,咱们建州就有五六个孩子被人拐走了……”

    “这婆子命不好,从外地逃荒到建州来的,家里人都死绝了,就剩下一个孙女儿陪着,结果孙女儿在大街上被人拐走了,真是要了命了……”

    “天杀的人贩子,做这种缺德买卖,合该断子绝孙!”

    “哎,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丫头被人拐走了,若是能进大户人家做丫头,不一定比跟着这婆子差!”

    宋嘉虞叹了口气,这年光确实不好。如果她没记错,大概是从前年开始,大齐就不太顺遂。

    先是北方边境频频打仗,而后西边闹起了蝗灾,去年冬天,北方大旱后连下了十几天的大雪,开了春,南边的雨就没停过。

    百姓日子过得不好,卖儿卖女的不在少数,连着人贩子也活络起来……

    灾年,最吃亏的莫过于女子。

    “不对……”宋嘉虞脑子里忽而闪过一个念头,“王混子……王混子……”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东西,宋嘉虞转身就往王混子的摊子上跑。

    细辛!她见过细辛!

    五年后有个小姑娘被卖身到了宋府,在厨房里帮佣,做得一手的好菜。宋嘉虞见着她时,她总是眯着眼睛笑,嘴边挂着两个小梨涡。有一回宋嘉虞夜归,见她一个人坐在后院里流眼泪。

    后来隐约听墨砚提起过,说后院的这个小姑娘叫阿辛,小的时候被人贩子拐到了岭南,好不容易才逃回了建州,一心只想要找回自己失散的亲人,结果因为自己被拐时候年纪太小,只记得自己住在西街,父亲是个手艺人,会做人偶。

    宋嘉虞虽然不爱亲近人,可是小姑娘实在讨喜,宋嘉虞就记住了她,没想到不到一年,小姑娘就在外头跳了井。墨砚回家后惋惜了许久,说这小姑娘通过多方打听,总算是得到家里人的消息了。说他爹是西街卖磨喝乐的混子,很是疼女儿。阿辛是在他弟弟周岁的当天被人拐走的,家里人都疯了,他爹变卖了家产四处寻女儿,结果好死不死遇上了瘟疫,一家三口全都死在异地他乡了。

    也不知道怎么的,宋嘉虞后来还总能想起这个小姑娘的笑脸,如今一想,那个阿辛与方才见到的小姑娘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宋嘉虞心里咚咚跳着,脚下不自觉加快了步子,还未走到王混子那儿,就见他形色匆匆地跑出来,扬着声音喊道:“细辛,细辛!你瞧见我们家细辛了么,就这么高,长得圆圆的,眼睛很大……”

    “王混子,你怎么了啦!”卖包子的大哥问道。

    “你看见我们家细辛了么,我让她在后头坐着等我收摊的,一转眼就不见了……”王混子声音都慌了,“她一向都很听话,不会乱跑……”

    “快找啊!快快快,我跟你一块去找!”

    宋嘉虞心里一沉,眼前又浮现阿辛做了好菜就漾在脸颊的酒窝。

    从前是她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小姑娘绝望而死,眼下她再不想看着悲剧重演。

    青天白日的,人总不会白白不见。宋嘉虞环顾四周,果真见墙角处,有一个五六岁的小乞丐悄悄探出了脑袋。宋嘉虞三两步上前,就见小乞丐脚边还落着红鸡蛋壳儿,嘴边还残存着来不及舔舐干净的鸡蛋黄。

    “你看见她被人抓走了,是不是!”宋嘉虞问道。

    “我没有,我不是,我……我……”小乞丐瑟缩着脑袋,趁着宋嘉虞不注意,拔腿就跑。

    他虽然年纪小,可是因为熟悉地形,西街巷子又极多,宋嘉虞费了很大的功夫才能面前跟上他。拐了三四条街以后,小乞丐选的路越来越偏僻,终于快到街角的时候,宋嘉虞抓住了了小乞丐的领子。

    “你跑什么。”宋嘉虞沉着脸问他,“给你鸡蛋的姑娘,被谁拐走了?”

    “宽哥,救命,有人打我!”小乞丐“呜”的一声大哭。

    宋嘉虞只觉身后一阵阴风,身子本能往后一退,饶是这样,还是没能躲掉来人全部的力量,脸上受了重重一拳。

    “是谁要欺负我兄弟!”来人漫不经心地问道。

    “啐。”宋嘉虞吐掉口中血沫,抬头一看,不由愣怔了片刻:认真算起来,他们上次见面,应该没超过十天。在另外一个世界,他们除了名义上的婚约,几乎没有任何交集,一见面,宋嘉虞就遇上了血光之灾。

    想起之前二人见面的场景,宋嘉虞全身热血涌上脑门,耳边“嗡”一声响。再看看跟前的人——谁能想,再次重逢,兵戎相见!

    又是血光之灾!很好!

    宋嘉虞冷冷一笑,捏起拳头照着赵庭尘的脸就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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