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魔头沈苌楚着一身艳红立于崖前,脚下邪风猎猎,掀乱喜袍。

    沈苌楚心如死灰,却非因今日是她死期。

    是因送她死咒的是乔羽。

    在他们的婚礼上。

    ……

    天将亮,藏剑峰上茅草屋内光影交错。

    烛火摇曳,照满室昏黄,红色喜烛跃动,惊乱影子,引来双不那么娇俏的手盖上风罩。

    昏暗暧昧,衬双手上蔻丹愈发红艳,染蔻丹用的凤仙花是沈苌楚亲自去魔渊前摘得,那是修士邪魔之血养育的花,三道中最为艳红的存在。

    染蔻丹是为了乔羽,乔凤洮最爱精巧的,也最恨粗糙的,沈苌楚的手就是糙的。

    她幼时苦难,入仙门苦习剑修,握过重剑,凤洮剑君嫌弃极,即便将要成婚,也未曾触碰过。

    沈苌楚希望这双手精巧些像从医的黎师姐那样。

    黎师姐的手纤细精巧,乔羽喜欢。

    这样想着,沈苌楚又看向明镜,晦暗中投出自己的影。

    镜中人妆发齐整,鬓角碎发都拢至而后,胭脂点颊,眼底润红,双唇丰润轻启,银白贝齿藏在唇间,一双瑰丽眸,是嫣然娇丽的美人。

    看了片刻,沈苌楚也不觉镜中人是她。

    根本不像她。

    一人拾掇一夜妆容,近天光大亮时,沈苌楚再次卸去妆容,镜中人渐渐素面,露出原本的模样。

    擦去脂粉,只有魔修了无血色的白,一双杏眼圆且长,眼尾飞翘,纤纤长睫衬托,乍看透出些许媚俗气。

    可黝黑瞳孔点缀,璀璨明亮,倔强忽现,亦如女魔头沈苌楚爱恨情欲,睚眦必较。

    卸掉妆容后唯有被反复蹭拭的唇红润,余下皆是白。

    乖张机巧,如一颗剧毒坏果。

    这才是她。

    是为怨入内门,又为痴背叛师门,还是利用钟情蛊诱乔凤洮,逼迫他与她成婚的,皆是她沈苌楚。

    此时房门轻响,沈苌楚抽离,起身开门,一玄色劲衣男子立与门前,正低头望她。

    沈苌楚言语不虞,唤出他名讳:“肇斯行。”

    是她曾经的师兄,亦是从始至终,扎在她心底的一根靶子。

    肇斯行眼眸深邃,似是望向谁都含着一捧春水,他也收起将要继续敲门的手:“天已大亮,新娘子要早做准备。”

    薄唇轻启,听着跨过了‘新’,似是直接唤她娘子。

    她看见这张脸就觉得晦气,几乎立刻转身:“我没准备好,我看你也没准备好。”

    言语间夹枪带棒:“别人婚礼着黑袍”她与肇斯行想看两厌,连白眼也不想给这人一个:“想咒我,大可直说。”

    她与肇斯行做了多少年的对头,自入门之时起就与他不对付,两人同时入山,她还在外门苦苦挣扎之时,他已在内门搅起风雨;待她进了内门做了他师妹,不论何事,肇斯行皆要与她作对。

    非要找个由头,就是嫉妒,她嫉妒他到骨子里。

    肇斯行低头看自己的外袍:“我除了校服,尚且正式的只有这么一件。”

    沈苌楚恼,好一个只有一件。

    “听闻你即将上任藏剑峰峰主,没想到连身得体的衣服也拿不出来。”沈苌楚坐在梳妆台前,将头饰依次往头上放去:“说出去,世人都要笑话遂明剑君穷酸。”

    沈苌楚尖酸:“胡诌倒是从始至终那般熟练,师兄。”

    曾经仙门大会前,肇斯行找借口胡诌不让她参加时就是这个样子。

    话已经难听到了这个份上,沈苌楚透过镜子去看他,这小人竟不恼,立在门口还勾起嘴角。

    “好久未曾听你叫我师兄了。”

    一语惊觉,沈苌楚抬头望他。

    他只是笑,笑过后也只是立在门前,在沈苌楚眼里是故作宽厚,内里偷奸耍滑。

    “哼。”

    如一拳打在棉花团上,沈苌楚泄力,想来大喜之日不想与这人较劲,嫌累,便专心配饰,这婚礼急,乔凤洮一答应她就匆忙准备,被迫从简。

    乔凤洮不喜欢魔界来的东西,她就东拼西凑,凑出些零碎玩意儿拼做凤冠。

    捻起一枚簪子想要插后脑发间,却因视线受阻如何也看不到,沈苌楚稍费力,本以为定好了将要松手,不料簪子脱手,将要落地。

    簪子是凡间来的,魔气沾染乔羽定要嫌恼,更何况施术已然来不及,只能看着它落地。

    怎料那蝴蝶金簪飘飘然悬在半空,细微雪花裹挟小钗,飞向正跨过门栏,登堂入室的肇斯行。

    指甲嵌入手心,沈苌楚叫:“你出去!”

    金簪落手,权当没听到,迈步向沈苌楚,不顾她反抗,轻捷地簪在她发间。

    肇斯行乃冰灵根,末了又在上面点了一只冰晶小蝶,施以灵力,在上面翩翩煽动翅膀。

    肇斯行眉眼柔和,后退一步:“单只蝴蝶有些单调,两只衬的更好。”

    沈苌楚作势要摘下来扔掉,怎料钗子长在头上似得,怎么也拔不下来。

    “肇斯行,你故意的!”沈苌楚气的粗喘,转头怒目圆睁盯着他:“你就是和我有怨!”

    肇斯行不知为何,偏是不反驳,许是不屑反驳,颔首看沈苌楚,沈苌楚厌恶这种逗弄阿猫阿狗的眼神,从凳子上窜起来。

    沈苌楚仰头:“以前在仙门针对我,我入魔道追着我打,今日还要硬着头皮当我的娘家人,肇遂明,你安的什么心。”

    沈苌楚没有爹娘,剩下能算长辈的也就只有魔界尊主。

    尊主神龙见首不见尾,遑论魔道大拿现身乾华山,那些正道修士要疯了去;而她曾经的师叔长辈记她叛师门,纷纷避嫌。

    最后站出来的竟只有肇遂明,届时刚升任藏剑峰峰主,又是师兄,能算长辈,要为沈苌楚送嫁。

    过去踩她头上,如今还要踩她,怒火无处发泄,咬碎银牙,翘起嫣红嘴唇,结果肇斯行又笑。

    他笑,还拾起妆台上最后的金凤步摇,捉住这离他近的气鼓河豚,置于发间,又捻灵诀。

    这次不是冰蝴蝶,是一只绕凤小雀,围着金凤扑腾,散着冰晶花。

    沈苌楚见,却急转直下,掉了心情。

    乔羽是凤,那她就是那只冰雀,上赶着倒贴,肇斯行这次是骂她骂到骨子里,一下变得有气无力。

    肇斯行猜到般,薄唇轻启:“小雀是我。”

    “金凤是你,我今日给你做配。”他道。

    沈苌楚想,肇斯行这张脸实在太有欺骗性了,说话喜欢对着人眼,叫她不自觉躲他,视线下挪,落在了他鼻尖一颗小痣上。

    “……”

    她转头,不想说话,最后是肇斯行道:“时辰到了。”

    沈苌楚听了也是一滞,看着他手指一挑,唤来搭在衣架上的红盖头,捏住两角一抖,红纱缓缓落下,罩住她。

    沈苌楚闭眼再睁眼,红纱遮盖,视线模糊,稍有丝丝惊慌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盖头底探了出来添些许安稳。

    肇斯行道:“来,小师妹。”

    *

    到了主峰,牵着肇斯行的手攀上主峰大殿九十九层台阶,透过红纱,目及大殿门前左右挂了两盏红灯笼就算大婚礼堂,好不简陋。

    寻常女子成婚若是见到如此布置大都要恼羞成怒,可对于沈苌楚,想见乔羽的心早就盖过了一切,顾不上礼数,松开肇斯行的手,提着裙子一人就迈入大殿之中。

    透过红纱,仙君一身喜红负手而立,沈苌楚看不到乔羽的表情,抱着满腔欢喜唤他。

    “凤洮!”

    在场几位峰主为之一怔,往常听女魔头唤人是要人命,尖锐恶毒,而今娇俏迤逦语调婉转,同将要嫁人的小娘子没什么两样。

    几位自诩正派峰主索性止住讥讽,叫过场走的好看些,面子上过得去。

    跃至乔羽身边,神苌楚怯怯伸手,露出染好的蔻丹,想要与乔羽勾手,她窥视寻常人家,新娘新郎会交耳说体己话,她也想效仿,手却被乔羽隔开了。

    乔羽冷然:“敬酒。”

    随着乔羽挥手,仙露飘来,停在沈苌楚面前。

    此时无人指引她,沈苌楚只得笨拙酌酒,大致紧张所致,双手微颤,酒液溢出,沾湿她的手。

    仙露沾染甲面,蔻丹禁不住折腾,掉色染红了手指。

    沈苌楚难受,她听到了乔羽咂舌。

    不做表,委身屈膝,沈苌楚捧着酒液跪下,将溢满的酒俸给坐在主座上的掌门:

    “南宫掌门,请酒。”

    手中酒杯抽走,沈苌楚又酌酒,为南宫臧身边人敬酒,沈苌楚不想叫她‘南宫夫人’,那是折损了师姐:“黎清逸师姐,请酒。”

    这杯酒,黎清逸许久未接。

    她不接,沈苌楚就举着不放,又道:“师姐请酒。”她卸掉些许讨好,隐诱逼迫:“请用酒。”

    乔羽怒,抬手就将她手中的酒盅拍飞,仙露泼洒,沈苌楚裙角落下一抹更深绯红:“师姐不用,你就不要强求。”

    这是“改口酒”,从此之后,沈苌楚就要同乔羽一样,要唤师姐,黎清逸不接,就是不想认她。

    沈苌楚根骨里就带着倔强,这股倔强支持一步步抵达今日,倔强化作执念,别人不要,那她就偏要;别人不愿,那她逼迫也要圆。

    沈苌楚又酌一盅,再举至黎清逸前,咬死牙关,一字一顿:

    “师姐,请酒。”

    僵持间,黎清逸总算抽走沈苌楚手中的酒盅,透过轻纱看到酒盅送至唇边,沈苌楚勾唇,堵在她与乔羽身前的最后一面墙好似也消失了。

    胸口热火灼烧,如吞吃一颗生杏,心底爽快、恶念、嫉恨相勾连,延续向下,黎清逸是乔羽最在乎的人,暗含着摆不上台面的东西。

    说不清道不明,没比她这女魔头高贵到何处。

    可她心中空缺,没有大仇当报的爽快,她知晓今后她要与黎师姐作异路人了。

    她是真的想再唤黎清逸师姐。

    正当沈苌楚要起身时,一枚空酒盅失势落地,伴随它摔个粉碎的清脆声响,南宫臧口吐鲜血。

    “酒里有毒!”

    事态如雷电响彻,转瞬间,清皎剑已洞穿沈苌楚肩膀,沈苌楚灵府阵痛,气脉滞塞,尚不及反应,乔羽扑向黎清逸,一脚踹开脚边的沈苌楚。

    众峰主簇拥而上,围着不停呕血的南宫臧;乔羽拍掉酒盅,将黎清逸护在怀中。

    清冷仙君剑指,持剑之手青筋乍现,恨不得立刻将她大卸八块。

    全然忘了,她才是与他拜堂成亲的新娘。

    “你与我成婚之时也随身带着清皎,清皎剑上覆死咒?”伤口剧痛交织心痛,沈苌楚难耐。

    他如此恨,如此怨,不顾原委,将一切都栽到她头上。

    “为何,只因我是魔修?”沈苌楚问,声音已微不可闻。

    乔羽挽剑,清皎剑身青光乍现,直逼沈苌楚门面:“防备又如何。”

    “修魔逾矩,背叛宗门,你我正邪两立,你已不是乾华山的师妹了。”

    “妖女。”

    乔羽嘴唇紧抿,清冷仙君克制内敛,妖女已然是他能说出最难听的话。

    沈苌楚想哭,魔修如何哭?若正道修仙是克制欲求得道;那邪道修魔就是将欲糅杂,极具外化,爱便爱,恨便杀,魔道将眼泪此等懦弱无用的悲伤吞吃殆尽,没有泪,她如何哭?

    她只能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妖女?乔凤洮,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

    “我以为……”

    乔羽凛然,乾华剑君有二,他为其一,规则为道,嫉恶如仇。

    不与多言,抬剑刺去。

    只听锵一声,两剑对撞,清皎击雪霰,风雪相撞,灵力如阵风,掀起沈苌楚的盖头。

    肇斯行的冰雀衔着,又放在她手掌心。

    在他人婚礼上穿黑袍的肇斯行挡下这一剑,灵气对撞,冰雪逸散。

    正道剑君有二,一为凤洮,二为遂明。

    最后,竟是她最讨厌的遂明剑君挡住了这一剑。

    肇斯行未回头,柔声于她说:

    “快走。”

    沈苌楚头也不回地跑了。

    肇斯行挑飞清皎,任他人谩骂,他只望着殿前踉跄渐远的沈苌楚,拦住要继续追的人。

    红衣魔女却并未朝着魔域方向遁逃,反倒朝着乾华最高峰去了。

    玉碎瓦也碎,倒是亦如她的性子,倔强到了极点。

    ……

    ……

    沈苌楚有过好日子,彼时她还是山荫首富沈家独苗,尚在娘胎就有道士上门找上门,说她是天降灾星,命里无福,若不妥善处理就会克死全家。

    她倒插门老爹林弈桓拼死拦着大肚子的娘亲沈重昉,才没打死那个道士,临了外公沈少桦心善,出钱将人打发走,言说不信神鬼。

    可如今仙魔当道,有什么不信神鬼?沈家细心呵护,从她落地起,一切像是应了道士的话。

    先是娘亲摔下台阶早产月余,本该月圆降神的沈苌楚鬼节早产,沈重昉大出血,没见女儿就撒手人寰。

    流言蜚语都被外公堵回去,连带娘亲那一份,将她宠上天去,起名苌楚,希望她一辈子都自在快活。

    可她注定和自在快活无缘。

    等沈苌楚到九岁生辰当日,沈家遭灭门,沈少桦将她藏进一口破缸,透过缝隙,沈苌楚看到一蒙面老道和一黑袍中年男子。

    道士是说她是灾星的道士,黑袍男子是尸蛊阁的万立果,蛊修灵气逸散,探查到沈苌楚,直接将她揪了出来。

    沈苌楚生辰七月十五,四柱纯阴,生来就是养蛊的好料,万立果四处求纯阴女童,老道为钱财出卖沈府。

    她只记得道士仅露出的三角眼,掳走沈府金银细软,还不忘点沈苌楚。

    “你就是个灾星。”

    沈苌楚不信命,只信善恶轮回,因果报应。

    被带回尸蛊阁,沈苌楚成仇人座下弟子,肚子里养断肠蛊,修来的灵气喂断肠蛊,她蛰伏万立果身边,待有朝一日手刃万立果。

    等了三年,她却连复仇的机会都没等到,万立果就死了。

    逢乾华山剑冢灵剑出世寻主,万立果欲夺,却被雪霰剑正主所伤,此人不是什么正道大修,是个毫无根基的毛头小子。

    沈苌楚苦,苦到连复仇的机会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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