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苌楚驾雪霰,歪歪扭扭地抵达乾华山,乔羽将她暂时安置在山脚下,与那些高矮参差不齐的外门弟子一道上大课。

    乔羽亲自教习的小师妹上山,这件事早就传遍内外门。外门教习都做好心理准备,设法对付这个传闻中骄纵跋扈的小师妹。

    结果,这小师妹并无骄纵,反倒沉默寡言,不分昼夜,总是一人持雪霰,专心研习剑式。

    沈苌楚着装艳丽,筑基修为在一众炼气都费劲的素色外门弟子中,如鹤立鸡群。

    教习之中,除过年纪较大仍未入门的,就是由内门中各峰师兄师姐兼任。内门风气又与外门不同,内门更惜才,师兄师姐不忍她混在其中扎马步,便专给她辟开一角,容她专心练剑。

    雪霰剑之名分明与沈苌楚火灵根相悖,在她手中却很是趁手,招招携焰火,叫众仍旧扎马步的弟子艳羡。

    教习用她用得趁手:“看见你们沈师姐了吗?天赋异禀,仍旧刻苦努力,你们有她的天赋么?没有还不赶快给我扎好!”

    饭后,沈苌楚到院外练剑时,原本空地围了好几个同门。手中托着凡剑,照猫画虎,手忙脚乱地学她,横劈突刺。见她来,胆大地唤她:“师姐好,师姐修习辛苦了!”

    沈苌楚愣怔片刻。

    她入门前,是如何练重剑来着。

    貌似,也是偷偷照教习的姿势,不管对错,埋头苦练。

    境中,带着白面具的师兄,是如何教她轻剑来着?

    沈苌楚提着雪霰,走到他们中心,默然抬剑,比出一个最基础,也是最考验锻体扎实的姿势。

    她一动也不动,垂眼俾睨他们。

    一开始,同门不解,到后来,渐渐有人反应过来,举起凡剑,学起她的姿势,不一会便开始摇摇晃晃,坐倒一片。

    沈苌楚收势,看坐在地上的人:“明白了么。”

    “若基本功扎不好,下盘不稳,”沈苌楚抬剑,敲打一人膝盖,那人以为师姐也像教习一样用力抽,没想到,面色冷冷的师姐只是轻轻拍了一下,耐心道,“若着急,剑式中全是破绽。”

    她一言不发,重新立稳,带头扎起马步。

    不消片刻,院子中,食过午饭的弟子们都凑到她身边,主动加练扎马步。

    教习路过校场,发现明明并非课业时间,近乎所有弟子都在,不由得瞪大双眼,看到人群中,有个沈苌楚。

    有沈小师姐带头,外门弟子都刻苦不少。

    又过三日,沈苌楚回房时,撞见一个小贼,正翻自己的衣柜。

    沈苌楚提着他领子,将人从衣柜里揪了出来,定睛一看,与上一世相同,是偷她点心吃的胖同门。

    不与他客气,沈苌楚直接将人扔出房间。

    少顷,她打开门,冷冷看向滞留门前的人:“你偷我东西。”

    小胖子抱头蹲下,瑟缩道:“师姐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太饿了。你穿得那么好看,在凡间时一定是大户人家,我,我猜你有些糕点之类的,想偷些来果腹!”

    沈苌楚道:“我没有糕点,我也不爱吃甜。”

    “算了,我不想管你,你走吧。”

    小胖子开始哭,哭地鼻涕眼泪糊在脸上,沈苌楚实在心烦,叫人滚还不滚。她气恼,将人引到伙房。

    揭锅翻碗,翻出一穗干瘪的水煮玉米,塞到他手中。

    小胖子接过就啃,吃得很香。

    他是真的饿了。

    所以,上一世他偷糕点,大抵也并非故意针对她,而是真的腹中饥饿难忍,寻到她房间里。

    沈苌楚看他,一截干玉米都吃得那么香。吃饭认真,不设防备的人,一般也没什么坏心思。

    上一世,她被妒忌蒙蔽双眼,未见原因,只知道用一身刺攻击所有人;可这一世,有人替她撇去阴霾浮尘,让她更为耐心地,用完满的眼光对待旁人。

    小胖子笑得开心,渐渐地盖在同一个,被她打的鼻青脸肿的身影上,他抱着玉米憨憨作揖:“谢谢师姐!”

    沈苌楚忽然就原谅了他。

    似乎这世界上,坏人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多。

    *

    如此过了半月,中秋节后,内门结束叩仙门,乔羽引着沈苌楚,正式拜入内门之中。

    几峰长老齐聚主峰大殿,共同商讨沈苌楚究竟归哪峰名下。

    长老当着她的面,明争暗斗吵得火热。

    理行峰韩荀浅饮清茶,处理宗门宗规多年,掌管施刑,身上隐了些咄咄逼人的气势:“今年叩仙门,诸峰优异弟子频出,唯独我理行峰……啧啧,”他叹,“若没个带头的弟子,终究不成气候,难道不是吗?”

    录典峰,葛长青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由灵石打磨成的透镜,嗤笑道:“韩长老所言差异,若理行峰不成气候,那藏剑峰的山早就塌了。”

    从旭阳权当没听到,支着脑袋闭目养神。

    赵长老掏掏耳朵:“吵来吵去有什么意思,不如掷骰子,百疾峰不参与,筵宴、青墟、合阖三峰长老都在闭关,咱五位,谁扔的大,她去哪儿。”

    赵一鸣常年处理宗门商贸,沾上市侩之气,门内长老,谁都不大待见他。

    “不如问问她本人,想去哪峰。”主座,掌门于至岑淡淡道,引诸位长老不屑。

    谁不知,沈苌楚是主峰弟子乔羽带大的,让她自己选,不选主峰,还能去藏剑峰不成?

    天赋火灵根,剑意杀气增长也比别灵根增长更为迅速,加之灵剑剑主身份,是人人都乐意争抢的天才。

    若不是青墟峰高长老修闭关修养,照那好战架势,非要在堂中打起来!

    沈苌楚不理会长老间的针锋相对,她心中问长生:“师兄选藏剑峰的原因是什么?”

    长生划开面板,任务【拜入藏剑峰】赫然展示其上:“天才进入无人问津废柴师傅名下,靠一己之力修道成仙。”

    沈苌楚胸口憋了一股气:“又是你口中的‘爽点’?”

    长生认命点头。

    所以师兄去藏剑峰,并没有什么确切缘由?

    那她上一世是如何去藏剑峰来着。

    她持重剑,在外门弟子大会中脱颖而出,却因尸蛊阁出身,被诸长老嫌弃,唯有从旭阳愿意收她做徒。

    长生观察沈苌楚脸色,小声道:“”按照原书,自尸蛊阁灭后,你在凡间流浪两年,因火灵根被青墟峰高长老收留,却又因体格特殊,以灵气豢养蛊虫寄生灵府而成为弃子……”

    沈苌楚吐出胸口浊气:“果然是师兄。”

    她能提早入门,进藏剑峰,或许又是师兄的手笔。

    师兄亲自带她上山,替她选了师傅,从头开始,教她剑术。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做了好多。

    颔首沉思片刻,她握了握贴在背后的雪霰,在一众长老注视下,沈苌楚坚定不移,指向满身酒气,假寐的从旭阳:“我要他做我师傅。”

    语出惊人,几峰长老讶异地瞪大双眼,主座之上,于至岑脸青黑,手持青玉茶盏,直直打向侧坐装睡的从旭阳。

    他抬手,金光灵气流转为漩涡状,接住茶盏。从旭阳抬一只眼皮,瞅沈苌楚:“你不知我懒得臭名昭著?”

    沈苌楚:“知道。”

    当然知道,上一世,她见都没见过他几面。

    从旭阳打量她:“那你选我作甚?”

    沈苌楚白眼:“你管我。”

    从旭阳一怔,后仰天大笑,几分癫狂:“小娃,我谅你不了解这门内实情,若我真做你师父,将来什么弟子大会,叩仙门,你可是一人对百人。”

    “你不看看几位长老,眼睛都要被我这个废物气绿喽。”

    说罢,他又闭目摇头,将嗤笑挂在嘴边,不知在笑沈苌楚还是在笑自己。

    于至岑清嗓,刚想示意沈苌楚重新择师,没料到她健步上前,径直揪起从旭阳衣袖,说得霸道:“别废话,我就要你做我师傅。”

    不顾众人瞠目,沈苌楚揪着从旭阳袖子,拽着人出了主峰大殿。

    不论任务与否,于她而言并,总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只是想走一遍师兄的路。

    沈苌楚立誓修劳什子主系统口中,那触不可及的缘分,她要长生,要活千年,活万年,直到在这个世界找到师兄。

    师兄庇佑过她。

    她要走师兄的路,将来,也要庇佑师兄。

    *

    鸡飞狗跳拜师的几日后,沈苌楚拦住又要去喝酒的从旭阳。

    说起来有些丢人,从旭阳作为长辈,对这霸道的新徒儿有些犯怵。

    试着绕过沈苌楚,只见她抬臂,将人拦了个正着,傲然抬头,倔强地盯他。

    从旭阳叹气:“我的小姑奶奶,你专心练剑就好,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说话吊儿郎当,哪里有做师傅的样子。

    沈苌楚杏眼微眯,眸光冷冷,指着他问道:“我修的什么道?”

    从旭阳眉头一拧:“什么?”

    沈苌楚道:“我要看我入了什么道。”

    此间道法万千,每位修士步入仙途,自然会并入一‘道’。亦,‘道’即是修者眼中,天地为何物,何物为天地。

    修士入道,道寻本心。

    道,更是一面镜子,投射道途之人因万物有感而发,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欲、所望。

    也因此,万千道法之中,每种经历不同,感悟不同,‘道’自然不同。

    虽说‘道’无高低之分,可道指向的终点,却有正邪之分。譬如有情道更易生情,护万物生灵;痴怨道较易生恨,堕魔入魇,稍有不慎,为祸人间。

    从旭阳见沈苌楚执拗,叹了一口气,手捏境决,将她放置其中:“小祖宗,你自己看吧。”

    境中,又是一片漆黑,唯有沈苌楚身前,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沈苌楚失望:“我又落入痴怨道中。”

    她大抵还是要做万人嫌弃的女魔头。

    从旭阳疑惑声音传来:“何来的又入痴怨道?你看到了什么?”

    沈苌楚如实答:“一团火。”

    从旭阳又问:“听到什么,嗅到什么。”

    沈苌楚这才回神,这道境中,似乎同上一世万籁俱静很不相同。

    她闭上眼静静地听。

    有风吹,拂过水面,静水搅弄相撞轻响,鼻尖萦绕一股浅浅酸柚香。

    贴在她背后的雪霰也随风而摆,忽一阵骤风袭来,雪霰剑脱开她,迎风而上,如烟火升天,悄然炸开。

    无声细雪从空中飘落,轻缓地盖在她面前那团火焰上,极为温柔地,窒灭火焰。

    细雪携荧柔光芒,照亮她的道境。

    河渠,树影。

    自弯渠处,逸散出朵朵赤红重瓣莲河灯,灯顶落白,渐变幻彩。

    此刻,她正立在木桥上,伸手接住从天而降的细雪。

    它一点也不冰凉,反而是温热的。六方雪花完整地躺在沈苌楚指尖,即便遇到她的体温,也不会融化。

    温热的雪,像冰灵根的师兄。

    境中,雪霰剑重回她怀中,沈苌楚下意识接住,又用力抱在怀中。她眼睛刺痛,抬手去揉,却触了满手潮润。

    境外,从旭阳道:“你分明在有情道中。”

    沈苌楚就像没听到,不住地揉眼,眼底的水却越揉越多,眼睛愈发酸涩。

    她,好像哭了。

    沈苌楚以为她早就不会哭,此时,眼泪却止不住的流。

    从旭阳觉察不对,收了境,赶忙看她,只见他这个跋扈的徒弟,抱着雪霰剑,哭得像个泪人。

    先是无声地抽噎,再是嚎啕大哭。

    沈苌楚如失去所爱之物的孩童一般,一声接一声哭喊着师兄。

    她本有个极好的师兄,她弄丢了她的师兄。

    【劳燕分飞·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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