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摸不清道不明的幻境在沈苌楚拿起铜镜的那一刻场景变幻,人居然已在摆着沙盘的军帐中坐着了。

    手捧茶盏,着戎装的斯文将士道:“大祎所造鬼将一路被上,所向披靡……”

    其身旁,另一个络腮胡道:“什么所向披靡!这仗还没打呢,你就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什么狗屁鬼将,我看都是见光死!”

    “圣女你说,他这话说的是不是特没意思!”络腮胡大汉叫嚷,“圣女在此,夫诸一族出山,还打不过他一个鬼将?!”

    沈苌楚听得云里雾里,刚还在想那一句‘是她又不是她’弯弯绕绕的话,这时又提到什么鬼将,引得她走神走得厉害,直到身体里另一魂唤她,沈苌楚才回过神来。

    “什么?”沈苌楚放下茶盏,不耐烦得眯起眼睛看那络腮胡大汉。

    大汉毫无礼数,指她笑道:“哈哈哈哈,夫诸圣女莫非是怕了,我都唤你半晌,都当做耳旁风,没听见?”

    沈苌楚恼他一惊一乍,沉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大汉不屑:“夫诸圣女,我刚刚问,你们夫诸一族出山,甘做坐骑,图什么?”

    文人样的将士急道:“不得无礼,你这才是丧气话!”

    “什么叫丧气话!他们莫名来帮忙,在此时又劳民伤财的建什么祭天台,狗屁什么都不求,战场上除了血性,最能相合的是利益,连利益都没有,如何靠得住?那不是扯淡。”

    人等着沈苌楚,最后的话反倒冷静不少,也是顺势将心理话说出来。

    而沈苌楚不知实情,人在状况之外,腾挪出半张身子,将嘴让给另外一魂,只听黎清逸叹气:“二位可知,唇亡齿寒的道理?”

    黎清逸道:“云舸在往北行进不过百里,便是夫诸栖地极北寒地,待云舸城灭,极北寒地自然也难存。”

    轻抬起小鹿一般的双眸,夫诸圣女不怒自威,几分威仪,能震慑久经沙场的将士:“夫诸做的,也只是护着自己的一亩三寸,扶老携幼,这算不算同云舸利益相同?”

    “祭天台更不是为我族而建,鬼将流传民间,百姓惶恐,恐战意尽失。想战胜鬼神之说需有依托,祭天台与我,便是一道依托。”

    说罢,黎清逸又隐回去,留沈苌楚同对面二人大眼瞪小眼。

    沈苌楚有些急,心道:“黎师姐,这时发生过什么,我全不知情,你将我放在这里不管,多少有些不合适。”

    另一魂就当没听到,缩在身体内,又装起哑巴。

    大汉沉声片刻,黎清逸说得着实在理,还戳在他肺管子上。

    上战场的男男女女哪个不是家有老小,哪个不是为了那一亩三分地才拼命?

    他是如此,夫诸也是如此,是他妄加揣测。

    末了,粗喘一声:“是在下唐突,给圣女认错。”

    沈苌楚冷哼一声,瞅准时机,将内心疑惑道出口:“鬼将出自大祎,可知姓甚名谁?”

    鬼将。

    听着同她幼年时在平云山庄上遇到的国鬼似乎有干。

    直至她离开山荫时,也未能还阿冉的愿,弄清陆鸢究竟是什么来历,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若那鬼将真是陆鸢……

    据相传,云舸是因王沉溺鬼神之事,任用妖魔,导致王城灭亡,由大祎一统,才得后世传承。

    听闻连乾华山,也是大祎一统后所建立。

    那文官模样的道:“鬼将携鬼兵神出鬼没,无人见过他模样,从他用兵之术能辨出,是大祎陆皇后的胞弟,陆鸢。”

    沈苌楚暗暗咂舌,还真对上了。

    她同黎清逸道:“你比我更清楚这场仗的结局。”

    黎清逸答:“虽结局既定,可你已来,这条路就得完完整整走完,我才能设法送你回去。”

    “在此之前,我还有疑问,”有了黎清逸的保证,沈苌楚稍安心,又补,“幻境有来有回,你答应将我送出去,也得告诉我,我是如何来的。”

    沈苌楚垂下眼睫,某种冷光一闪:“缘何南宫臧凝集魔气击我一掌,轻易就将我引入此处?”

    黎清逸又不答,末了来一句没头没尾的“你不要怪他。”

    *

    肇斯行成了山洞漆黑中,唯一一个,不用驱光,便能目视的弟子。

    可弟子数量庞大,靠他一引着如此多人实在笨拙。识路的黎师姐又不见踪迹,后又有无数灰白鹿影虎视眈眈,前也不是,后也不是,引得他左右难堪。

    他只能叫弟子团原地候着,围边弟子点着时间,每一个时辰交接,避免疲乏。

    视线中,被挤在人群中间的觞小宁举手道,压低声音道:“师弟,在这里干耗着也不是个办法,我有一计。”

    他蹦跳着跃出人群,向前伸手,准确无误地抓住肇斯行,肇斯行狐疑:“你怎么知道我在哪?”

    觞小宁道:“靠听。”

    “山洞中太黑,就算眼睛能适应,所见不过身边几寸,要想活命,就得练听力,什么方位,什么东西,都能辨个一二。”

    肇斯行的夸赞毫无灵魂:“你厉害。”

    黑暗中,觞小宁嘚瑟,不放过任何一个占便宜的机会:“哼哼,这可是你师兄的求生秘技。不管这些,我先同你说我的方法。”

    “现在这里,目不能视,还不能点灯,能辨认方向环境的只有你一个。”觞小宁双手搓了一只灵鸟,藏在怀中遮光,他认真道,“你我二人协作。我施灵鸟,衔照明诀向前飞,一面引开那些四足兽,一面跟在它们后面,你能看到,又过目不忘,沿途留下记号,试着摩挲出一条路。”

    这样,即能保证原地待命的弟子性命暂时无忧,还能寻出路。

    肇斯行冷哼:“你以为我没想过?”

    觞小宁嘿嘿一笑:“我师弟那么聪明,怎么可能没想到。”

    灵蛇担忧不过两点,一是自身实力不足,无法保障自我安危。二是弟子抱团,揪谁出来做这样危险的事,都不大合适。

    觞小宁半个人精,猜的极准,拍着胸脯毛遂自荐:“我也是选拔魁首备选之一,有些实力,你看够不够?”

    肇斯行:“……”

    自大自负是够,实力暂且不详。

    “这里灵力稀薄,你又如何确保一路上灵力够你消耗?”

    觞小宁反手掏出一叠聚灵符:“刚刚在人堆中,摸了一圈人的荷包,掏出来这么多……”

    话音刚落,人群中炸开一声质问:“我的聚灵符不见了,是谁拿了!”

    此起彼伏的质问响起,觞小宁偷笑,揪起肇斯行,摸准方向拔腿就跑,边跑边喊:“对不起诸位师兄师姐师妹师弟,你们的聚灵符都已入我兜,待我同肇师弟探完路,回来再批斗我!”

    也不管身后众人是质问还是关切,觞小宁放出灵鸟,差它衔着散发光亮的符诀向前飞。

    明亮照亮洞穴,顷刻间吸引无数鹿影追着灵鸟跑,觞小宁毫不客气,跃上肇斯行脊背:“走,师弟,我们追!”

    肇斯行无奈:“觞小宁,你一点后路也不给自己留。”

    “不留,”觞小宁说得爽快,“我要是同他们说,难保走不了。”

    外门弟子少有欺软怕硬,年纪尚小便离家,大多将同门当亲人看。听他涉险,定会担忧,有所阻拦。

    果然,身后质问声渐渐平息,黑暗中传来方才见到同门死状的女弟子呼喊:“觞小宁!肇斯行!”

    沉声片刻,她颤声:“早……早去早回……”

    觞小宁高呼:“晓得啦,师姐!”

    语毕,两人专心追鹿影。

    肇斯行沿途留下路标,默背路线。而背上,觞小宁不停释放灵鸟。照明失效,或被鹿影踩灭,他便再补一张,聚灵符使用如流水,灵府内灵气耗尽再填满,耗得他满头大汗。

    二人一路摸索,才寻到一处更广阔的地界。

    肇斯行眼瞧,原本半圆状,尚能看到岩壁的山洞如刀劈斧割,戛然而止,忽不见洞顶,似要通向天际。顶点处透浑圆洞口,随着水流,透一缕微弱白光。

    洞底空旷处,徐徐燃烧着一簇极微弱,紫红色的三昧真火。

    觞小宁擦一把额角的汗水,惊喜道:“找,找到了!”

    黎清逸曾说,天穹洞顶处,有可向上延伸的石阶,觞小宁赶忙拍肇斯行肩膀:“快看看,有没有石阶,阶梯起始处在哪儿?”

    边说,觞小宁又放出烨光灵鸟,意图将鹿影引得再远一些,去不料那灵鸟没有按照他指引的方向,反而朝着空旷处三昧真火处飞去。

    觞小宁看灵鸟投入火中,着手再唤一只,狐疑道:“这山洞中为何会有三昧真火?”

    肇斯行观察洞壁,此处碳化痕迹更甚,结合先前种种判断:“这里曾经是剑炉。”

    觞小宁豁然瞪大双眼。

    “洞墙黢黑反光,是久经烧灼才会留下的痕迹,还留有一簇三昧真火的火种,”肇斯行道,“藏剑峰原先是做什么的。”

    觞小宁恍然大悟:“以前是铸剑锻剑的,只是因为从峰主不再锻剑,所以就此闲置。”

    他嘟囔:“怨不得从来没见过藏剑峰的剑炉,原来这座山,就是一鼎大炉。”

    “那从师叔为何不继续锻剑了?”

    觞小宁释出最后一只灵鸟,可这只灵鸟半空中转了个弯,又朝三昧真火处飞去。

    这次,灵鸟并未投入火中,而是落在一人手中,灵鸟连同明咒被掐灭,一旁的紫红色焰火仅能照亮他的下颌。

    那人道:“从旭阳欠云舸人一笔永世也无法偿还的命债,他凭什么能安然锻剑。”

    肇斯行,觞小宁二人皆一怔。

    这声音很是耳熟。

    觞小宁不可置信,凑近肇斯行耳畔道:“师弟,我……我若是没听错……他好像是……”

    肇斯行目且能视,额角已溢出冷汗。

    纤长灰色鹿影踢踏脚步,在他身边围作一圈,亲昵地蹭他的肩膀。荧白微光凑作一块,照亮垂在他肩侧的发。

    仿佛那些灰白鹿影似,散发如月一般皎洁脱尘的苍白。

    身侧,他握着一柄二人十分熟悉的剑。

    是沈苌楚的雪霰。

    *

    幻境中,沈苌楚半推半就,被拉到了练马场,守帐前的小宫女跟着她,叽叽喳喳:“圣女,赶得刚巧,我看到太子殿下驾着夫诸飞驰。”

    小宫女春心萌动,脸颊通红,小心翼翼凑到沈苌楚耳边:“太子长得好看,刀剑武得也好看。”

    沈苌楚心不在焉,默然点头。

    她来回张望,练马场上飞驰的不是战马,而是通体雪白,身量高大,头顶繁盛鹿角的兽。

    即夫诸。

    夫诸背负马鞍,驮着云舸尖兵,时而越步冲刺,迅捷如闪电;时而踏步一跃上天,如游隼在空中搏斗。

    背上的云舸战士用绳子将自己绑在夫诸背上,防止在翻飞过程中,从空中跌落。

    叮叮当当,是青铜武器交打的声响。

    即便沈苌楚多年御剑,见识到这样彪悍的战斗场景,还是为止惊叹。

    飞天翱翔的战士中,一人表现优异,分外惹眼,英姿飒爽,单手持剑,短兵器处劣势,仍穿行数人间,挑飞他人手中枪械,完胜而归。

    他见沈苌楚从军帐中走出,收剑,立刻驾着夫诸朝着沈苌楚奔来。

    跃至她身前几丈远,夫诸颔首,向圣女问候。背上的青年纵身跃下夫诸,大步迈到圣女身边,摘下头盔,扔到小宫女怀中。

    小宫女忙道了声太子好,抱着头盔退至二人身后。

    确如宫女所说,太子风貌俊朗,一身戎装却温文尔雅,躬身弯腰,向她问候:“拜见夫诸圣女。”

    对上如此熟悉的一张面孔,沈苌楚不住睁大双眼。

    云舸太子,居然是大师兄南宫臧。

    只是此时的他,头发尚未花白,发丝黑如乌木,马尾随风扬起。

    云舸太子,意气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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