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出云之时,沈苌楚与乔羽一前一后而行。她默然半晌,收回出鞘雪霰,轻叹:“师兄,等我一下。”

    他们身后,跟了一不怎么小的尾巴。

    乔羽眉头松了又紧,动作干脆果断,伸手攥住沈苌楚的手腕,沉声道:“不要去,她可是差点要了你的命。”

    沈苌楚轻轻摇头,“她不是故意的。”

    乔羽盯她看了半晌,松开手,任由她去了。

    沈苌楚转身,连跨两步,清清嗓:“黎清逸。”

    不远处,碗口粗的竹子颤一下,很快又归于平静。

    “黎清逸,”沈苌楚环抱双臂,昂起下巴,有些不耐烦道,“跟踪人不藏好脚步,想道歉却不露面,原来这才是黎师姐的作风。”

    黎清逸嘤一声,吓得立刻从竹子后面蹦了出来,慌张地探沈苌楚的面色,却发现这古灵精怪的小师妹脸上没有半点不耐烦,正面无表情的盯着她看。

    师妹长着一双浑圆眼,性格却乖张的很,黎清逸不敢看她:“对……对不……”

    沈苌楚:“哼。”

    低头的黎清逸一愣,没明白沈苌楚这一声哼是什么意思,她试探着,又抬头看沈苌楚一眼。

    沈苌楚轻飘地捕捉到这一抹视线:“然后呢。”

    “我……我不该轻信他人,差点害你丢……丢掉性命,”黎清逸瞪大双眼,断断续续接道,“我不该那么蠢……”

    “哪里蠢了?”

    黎清逸羞红脸:“随意相信南宫臧的话。”

    “南宫臧怎么说的?”

    黎清逸认命道:“见见故人,不会伤害无辜之人。”

    话音刚落,面无表情的沈苌楚面色一转,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一步上前,毫不客气的捏着黎清逸的双颊,巧力揪起,对着黎清逸咬牙切齿:“你你你居然还晓得,不要相信别人的话!”

    她含着一口怒意:“错什么错什么,师姐还糊涂,还没弄清楚是谁的错!”

    黎清逸眼睫一颤,心虚避开视线。

    沈苌楚深吸气:“我问师姐,若我信誓旦旦跑到师姐面前,求师姐以御魂之术,见我此生最重要之人,师姐答应可否?”

    果不其然,黎清一张了张口,犹豫了。

    沈苌楚照着这张脸用力一揉:“我就晓得,南宫臧再来求你,你还会答应!”

    黎清逸啜声,弱弱道:“可……可我毕竟是……她的脊骨所化……”

    “那又如何!”沈苌楚用力一推,将人推开半步远,撇眉道,“与你何干?净往自己身上揽活。”

    黎清逸不敢看她。

    沈苌楚无言许久,咂舌,手抚上腰间雪霰,轻蹭剑柄处,话语间染上几分柔意:“我问你,若将来有一天,我从魔作恶,师姐会如何看待我?”

    “我不敢说,”黎清逸摇头,“或许我什么也不会做,因为苌楚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沈苌楚嘴角轻撇,心头一阵松快。

    源自上一世的离弦之箭,擦着她的耳际,扎在站在她背后之人的身上。

    那也是她,是身着红衣,入魇成魔的她。

    婚堂上,山崖前,黎清逸最后的表情,也并非厌弃责怪,而是不知如何表达的怜悯。

    不论哪个黎清逸,都良善到了骨子里。

    沈苌楚轻悄地眨眼,眼睫忽闪,伸出双臂将黎清一揽入怀中:“我原谅师姐。”

    黎清逸睁大双眼,呼吸都滞塞了。她想抱抱师妹,又不敢伸手。她想开口,话却全被堵在喉咙间。不自然地触自己的颈子,沈苌楚为了堵她的嘴,居然给她下了噤咒!

    沈苌楚轻拍黎清逸颤抖的脊背:“我只原谅师姐一次,下次师姐不要犯蠢。”

    “师姐心中也不要有负担,”沈苌楚想了想,又拍了拍黎清逸的肩膀,“我在幻境,那个黎清逸托我转达……”

    她听着,却觉恍惚间,仿佛看到一只俊丽的白鹿站在面前,甩了甩鹿角间的冰晶,用同她别无二致的声音轻柔道:“你不是任何人,你就是黎清逸。”

    “你也是无辜之人,也该活得轻松些。”

    黎清逸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砸在地上。

    她怀着一颗愧疚的心,不论什么选择,都将夫诸的仇恨与罪责抗在肩膀上。

    她想复仇,遇见的都是‘好人’,她不敢复仇。她不断痛恨自己的怯懦,将那些沉重一层又一层嵌套成巨石,笨拙地拖着它,苟活在世上。

    她不断鞭策自己:再做一件好事,再救一个人,再完成一个愿望,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累了?

    原来,她也是无辜之人。

    原来,她也可以被原谅。

    原来,她不是任何人,她就是黎清逸。

    沈苌楚很快松开手,她后退几步,从怀中取出帕子,塞到了黎清逸手中,平静而坦荡道:“师姐,你知道吗,我以前有些嫉妒你。现在,我一点也不嫉妒了。”

    说罢,沈苌楚头也不回,利落唤出雪霰,踩上灵剑,朝青墟峰飞去。

    众人喜爱的师姐,过得好惨。

    沈苌楚想了想,她还是上一世的沈苌楚,因她心底还是有些怨气;她又不是上一世的沈苌楚,因为她知晓这怨气的来源:

    并非厌憎黎清逸,而是在乎黎清逸。

    乔羽远只远望了一眼黎清逸,她捧着沈苌楚的手帕哭成了泪人,却始终不舍得用那张绸帕擦眼泪。

    他转身,御剑追上沈苌楚,二人无言飞在空中。

    乔羽低头,定定地盯着沈苌楚右手手背,心中酸涩无比。

    沈苌楚没有回头:“乔师兄,你在想什么。”

    高空中,御剑迎来的风吹起他披在肩膀上,柔顺的乌发。自半髻落成,他留了十八年。

    乔羽指尖旋起一缕清风,在他的发尾轻轻环绕一圈,轻巧地,又在沈苌楚头顶翘起的发丝绕一圈,风又钻回他掌心,乔羽久久握着,没有松开。

    静静的,除了风,沈苌楚似乎什么也没听到,只觉得头顶有些瘙痒,便伸手轻搔,头顶发丝随她动作一起颤。

    乔羽盯着看,良久,轻叹道:“没什么。”

    沈苌楚回了一个“哦”,就不再出声,专心御剑。

    无言相对间,两人已落地青墟峰。

    九峰光景各不相同,若藏剑峰是绿竹青松漫山,青墟便是另外的光景。山峰上怪石嶙峋,间隙穿插着练功场、弟子校舍等建筑。峰上每年预算充足,建筑制式威武,风格华贵,配以各色奇石,少三分仙气,平添几分肃杀。

    与青墟好战之风相得益彰。

    有传言,因青墟峰上战意不止,弟子相斗,剑气肆意,早早劈光了山上的绿树,山峰便成了‘秃头山’。青墟峰后山反倒因为魔兽骨灰的供养,成为青墟绿植最为繁盛之处。

    逸闻听着很是有趣,可搞清楚其中缘由之后,又不免令人胆寒:百年修行温养出的磅礴灵气令山间寸草不生;烧魔骨生出的残渣却可养育生灵……

    委实有些可笑。

    沈苌楚御剑改御气,双指并拢,隔离用雪霰,瞄准一座摇摇欲坠的石峰狠狠一劈!

    只听叮当巨响,雪霰剑气如削泥,削下一块巨石,叮铃桄榔朝着山下滚去。

    这泼天动静炸出几个清修的青墟弟子,一蹦一跳跃门而出,挥着剑大喊:

    “哪个混蛋扰我沐休……”

    “呔!谁胆子这么大,敢来砸青墟峰的场子!”

    “那是师尊最喜爱的奇石!!”

    叫嚷半天,终于有人看清半空中悬着的人:“沈苌楚?!”

    沈苌楚一昂下巴:“是我,怎么着。”

    她言辞张狂,抬起雪霰,毫不客气,对着另一个山头再劈一刀。

    藏剑峰的沈苌楚终于修炼修疯了!

    青墟弟子闪躲不及,巨石迎头砸下,惊叫声中,沈苌楚弹指一挥,巨石仅离他们头顶不足半寸,悬停在一众弟子头顶。

    刚巧迈出校舍的公孙裘恰好看到这一幕,瞬间暴跳如雷,照着巨石抛出重剑,人随剑走,将巨石击得粉碎,再接惯性砸向悬在空中的沈苌楚:“沈苌楚,你有病吧!”

    重剑带身,快如闪电,却赶不上雪霰轻轻一挥,只觉手中重剑被一股难以抵挡的巨力弹飞,公孙裘只能在空中翻滚受身,勉强平稳落地。

    快速推到安全区域的弟子们目瞪口呆:“沈苌楚又又又进阶了?!”

    怎么有人磋磨百年毫无进展,有人修为精进宛如升天?

    天道不公也!

    与她交手的公孙裘也感知到两人差异,迅速调转,武不成以文压制,指着沈苌楚鼻子叫骂道:“疯子!身为出巡居然私自脱离青墟后山,不去理行峰认罚,还有脸跑到青墟大闹!”

    沈苌楚冷笑:“我都私自脱离后山了,你们青墟峰的废物居然没有发现?”

    公孙裘一滞,脸色瞬间青黑。

    让沈苌楚这疯子一点,他才觉察到事情蹊跷。

    按计划而言,外门弟子入山第一晚不设考验,青墟峰自然不会让长老连夜守留影,安顿回各自峰休息,留夜巡值守。若沈苌楚这出巡有什么动向,夜巡应当第一个知晓……

    公孙裘看向沈苌楚,铁板一般的脸崩裂出些许疑惑,怎么人在这,夜巡却没消息呢?

    “昨晚夜巡是哪峰负责?”公孙裘眉头紧皱,开口问旁人,“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身旁弟子慌张地答:“第一晚任务不重,就交给主峰来管,昨晚值守的应该是乔羽和佘水生。”

    公孙裘刚要扯通讯诀给乔羽,怎知身旁奇石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攥住他的手腕,公孙裘定睛一看,大惊:“乔羽,你!”

    “噤声。”乔羽冷然,眼神探向沈苌楚,“不要惊动她。”

    公孙裘将信将疑,压低声音:“为她而来?你明知她脱离后山,居然不加阻拦?”

    乔羽面色平静:“我打不过她,怎么拦。”

    公孙裘:“……”

    “你拦。”

    公孙裘彻底无语,乔羽都压不住,他更打不过。

    好在公孙裘反应很快:“她跑了,你为何不拍通讯?”

    乔羽眼睛一眨不眨:“问题就在此处,她擅自离开后山一事,我并未从留影石内探查到。是沈苌楚主动拍符,言说弟子大会是一场骗局,要来砸青墟峰,问责高元基。”

    公孙裘瞪大双眼:“她为什么会和你说?”

    乔羽轻咳:“我带大的师妹。”

    “……”

    “不行,”公孙裘眼睛一转,扛起大剑,拽住乔羽,“此事不宜声张……额,若叫沈师妹无辜受罚实在不妥,不如乔兄随我,与师尊商议一番?”

    公孙裘心中有他的小九九。

    青墟峰与藏剑峰敌对数年,他早就看沈苌楚不顺眼,趁此次弟子大会,便故意针对她在意的那两个小师弟。

    公孙裘甚至向高元基提前报备过此事,高元基没说什么,只是在地图上点出几处,暗示这里有质量更优的器材,可助参与选拔的弟子一臂之力。

    他也不过行个方便,将地图透给李庚,谁成想,沈苌楚许从何处知晓什么,居然闹上了青墟峰……

    至少,不能让沈苌楚将此事捅出去!

    只能求师尊出面了,公孙裘颔首道:“劳烦乔兄同我一道见见师尊,此时或唯有师尊可压制沈苌楚。”

    乔羽点头,半垂眼睫一颤,迈步跟上公孙裘,趁其不备,背在伸手的手弹出一道金光,绕过人群,飘落沈苌楚肩头,传音流出:“如师妹先前所言,青墟峰有所隐瞒。”

    ……

    沈苌楚轻笑,唤回雪霰,装模作样打出几道轻飘剑气,吓退一圈人。

    她挥剑不停,心中却在思考几人在藏剑峰的对话。

    藏剑峰上,几人围作一圈,听她计划:

    “我与乔师兄,一人红脸一人白脸,来诈公孙裘,”沈苌楚勾手轻敲桌面,“我负责闹事儿,乔师兄旁敲侧击,敲打公孙裘。”

    肇斯行眼神灼灼,接上她的话:“按照师姐的意思,若公孙裘言行暗示此事不能声张,那便可证明青墟峰内有人知晓,并暗中推动后山动乱?”

    “没错。”

    沈苌楚再释出几道剑气,面上专注针对青墟奇石,她悄然目送公孙裘扯着乔羽快速离开,勾起唇角:“果然上钩了。”

    接下来,于她,就是将场面闹大。

    越大越好。

    一阶修为就能压死人,面对不知高出多少的沈苌楚,几名青墟弟子再难低档,抱头刷窜,边跑边喊:“沈苌楚疯了!沈苌楚疯了!”

    “救命啊!沈苌楚要拆了青墟峰!”

    *

    乔羽随公孙裘来到了百战堂前,抬手叩门:“师尊,弟子有要事禀报。”

    然而,屋内如百战堂院落摆放的木桩草人,寂寞无声。

    “师尊!师尊!”公孙裘撇眉,又敲两下,不忍嘟囔道,“这个点师尊早早起床晨练,难不成去别峰了?”

    连叫两声仍没有回应,公孙裘还想再敲,却被乔羽嗖地抬手拦住,乔羽冷声:“别敲了,撞门。”

    公孙裘急道:“不得无礼!需尊师重道。于你那也是长老……”

    乔羽无言,推开公孙裘,径直挥手打出一道灵力,撞开了堂屋的大门。

    屋门被撞开的那一刻,屋内紧缩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公孙裘惊叫:“师尊!”

    腥甜之气惹得乔羽皱起眉头,而他身旁的公孙裘跌撞地扑向“坐”在堂中椅子上的高元基。

    与其说是“坐”,倒不如说是“僵”。

    高元基胸口被洞穿,浑身鲜血已然发黑,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屋门处。

    青墟峰长老,竟死不瞑目。

    *

    藏剑峰一处茅草屋内,黎清逸顶着红肿双眼,正悉心照顾几位昏迷不醒的出巡。

    她端着热水,挤开守在门口的南宫臧:“走开,离他们远一点。”

    “我……”

    黎清逸哭过,此时声音还有些黏糊:“你伤了他们,就不该再来。”

    南宫臧默然,却主动从盆中取出温热手巾,走向昏迷在床的佘水止,他仔仔细细的替他的师弟擦脸。

    是曾经的师弟。

    南宫臧心情很复杂。

    水生水止上山时年岁不大,是他这个当大师兄的亲自带大的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师弟,或许,是该叫一声弟弟。

    他细细地为佘水止擦拭脸颊。

    他挥掌袭向水止时,佘水止难以置信的表情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他的师弟从未怀疑过他,连他的攻击都不愿躲,执拗地追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南宫臧叹了一口气,正当要起身时,躺在床上的佘水止忽然挣扎起来。

    佘水止紧闭双眼捂着胸口,大喊大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哥……哥……呜呜呜……哥哥……佘水生……”

    南宫臧赶忙拍拍他的肩膀:“水止?水止?”

    昏迷的佘水止仍旧哭个不停,手用力将胸口处的布料皱成一团,不停喊叫:“别走……哥……别走!”

    他喊得极其痛苦,南宫臧听得心凉了半截。

    双生子心性相通,一人遇险,另一人或有所感应。乔羽便是靠这发现青墟后山异状……

    “黎……黎清逸,佘水生现在在哪儿?”

    南宫臧颤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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