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跪下了。

    他不喜欢常氏。

    这位新夫人,在他面前毫无骨气,令他心生鄙夷。他回忆起这些日子的蛛丝马迹,又觉出她另一个弱点:心眼多——尽是些蠢笨的心眼子。

    盲婚哑嫁要看运气,可见他的运气糟透了。

    他要娶的女子,要么是他自己喜欢的,要么是对他有用的。常氏有什么用呢?指望她伏低做小如丫鬟?指望她那个在户部和了七八年稀泥的父亲?还是指望她那个终日不着调的潘家表兄?

    陆长泽拧眉问:“你父亲,在家里是个什么性情?”

    常宜馨不明白为什么他要问这个问题,回音糯糯:“父亲平日里教导妾身要谨遵三从四德,虽严厉了些,但妾身明白他是一片苦心。”

    陆长泽嗤道:“如何教导?交待给你的继母?”

    常宜馨见他目露不屑,愈发糊涂:“父亲在外事务繁忙,内院的事自然是由母亲来管。”

    果然是这样。

    陆长泽又问:“他们待你好么?”

    “嗯,很好的……”

    又说谎。陆长泽埋在被褥里的嘴角撇了下去。

    他们肯定待她不好。

    一个被好好对待的姑娘,怎么会养成这样。

    陆长泽无言许久,闷声道:“你嫁给我,也是倒霉。”

    这话听不出什么喜恶,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

    “相公又要说那些话来戳妾身的心窝子么?”常宜馨白着脸,情不自禁拉住他搭在床沿的手掌,“妾身比不得臻姐姐貌美,家世也不如她,但妾身……是真心倾慕相公,能嫁进陆府,心中不知有多欢喜。”

    “分明不欢喜,还要强作欢喜。不知我的真面目,谈何真心倾慕?”陆长泽看她的眼神带了些淡淡的怜悯,“常姑娘,只怕你日后真心错付。”

    常宜馨听他字字句句都在把自己往外推,泫然欲泣:“妾身的真心有没有着落,全在相公一念之间。妾身等得,也赌得。”

    陆长泽听她啜泣,有些烦躁。

    她要等什么?要赌什么?他今日不是才拿鞭子抽打过她么?虽说是情急所致,但他很清楚,若当时抱住他腿的人是臻儿,他是断断舍不得打的。

    他嘴上称她是夫人,何曾真正把她当成妻子?无非是不在意、不尊重、不疼爱,当成丫鬟一样,打就打了。这人倒好,越挫越勇。

    陆长泽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撑起半边身子,抽出手去碰她前襟一道破损的地方。那处裂缝大约是被叠着抽打过两次,轻轻一揭,就露出底下的白衣,想想都知道打的时候有多疼。

    他正要开口嘲讽,谁知一声脆响,手背一痛!

    常宜馨双手护住胸口,一脸如临大敌的神色!

    两人对视,俱是一愣。

    常宜馨羞愤欲死,她居然、居然打了相公!打完才反应过来!

    陆长泽重新把脸埋回去,肩背抖动,发出一阵闷笑。

    “相公……”常宜馨拿不准他在笑什么,牵着他那只被拍红的大手,小心揉着,期期艾艾道着歉。

    陆长泽侧脸露出一只泛着水光的眸子,长睫润湿成一缕缕。常宜馨看得一呆。

    他好像哭过。

    陆长泽也在看她,忽然觉得,他手里牵着的不是个姑娘,而是一条可怜兮兮的笨小狗——没有什么脑子,没有什么运气,也不曾被人好好爱过。

    这样的笨小狗,遇到他此等冷心冷情的人,除了碰个头破血流,能有什么好结局?

    陆长泽想,其实他和常氏有一点相似:他也是块贱骨头,一厢情愿去贴不爱自己的人。区别是:他知道不值得,而她还不知道。

    林臻儿说,要他和常氏生儿育女。

    他是如何答的?他说:如她所愿。

    常宜馨的膝盖一阵刺痛,不知是太紧张了,还是跪得太久了……不,一定是她太紧张了,竟然听见相公问她:“我的真心她不要,不如给你如何?”

    这是什么意思?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她不敢确认,泪水汹涌而出,张口吐不出完整的话:“妾、妾身……”

    陆长泽叹道:“以后不要这般自称了,我的夫人不需如此拘礼。”

    常宜馨扑上前搂住他的脖颈,眼泪扑簌簌,滚落到他的领口里。

    陆长泽没有看她,他盯着窗外的秋千。那是臻儿曾经最喜欢的地方,她总坐在那里荡来荡去,指天划地,无忧无虑。

    他的嫡母,趁着他昏迷,故意把常氏安置在青竹苑。这个院子,原也是臻儿的。两个院子只隔着一条过道,她有时住这边,有时住那边,故意让他一顿好找,乐此不疲。

    臻儿傻,她不懂,只要他踏入府门,自有人为他通风报信。他也捧场,装模做样先扑空一个院子,再去另一个院子夸她藏得好,如此,她便很高兴……

    但她变了。她不再踏足这里,立在青竹苑的门口,说不如给她一封休书。

    陆长泽的眸子水光渐去,明锐如昔:“我昏迷之时听到的笛音,不是你奏的,对吧。”

    他感到覆在自己背上的身子僵住,发出一声哂笑:“文斐旷达不羁,视礼俗如无物。你的曲风秀而不实,撑不起那等意境。”

    他的点评不留情面,但语气平和,分明没有责怪的意思。

    “的确不是我,是徐大姑娘。”常宜馨羞愧万分,失声痛哭,“若是相公喜欢,我去唤她来。”

    “我不想见她。你日后吹自己喜欢的曲子就好。”

    陆长泽的心又重新冷硬了起来,努力驱逐不该有的情愫,去思考接下来要办的正事。

    他病了这么久,算算日子,过些时日,洪丰文氏的各路旁支也该齐聚京城了。事已至此,于公于私,他都不能心软。

    与故人相似的笛音,还是少听为好。

    ……

    正如文斐所料,幕后之人有了提防,没有再来绑她。她又回到白日吃喝玩乐、夜里漫步巡视陆府的日子。

    海棠见天去打探青竹苑的消息,急得团团转。一个个小道消息,接连不断地传到文斐耳边。据传,陆长泽开始与宜夫人同进同出,陪着她去逛街看戏,送好多奇玩讨她欢心。

    陆府众人眼见着这位新夫人被宠得找不到北,从被老爷牵着还唯唯诺诺,到胆敢当众掐老爷脸蛋,不过半个月的光景。

    别说陆府自己人觉得新鲜,外头的人也热议起来,连梨园也趁热编了一些剧目,没有直言是戏中人是谁,但大伙儿心照不宣。

    在那些大同小异的故事里:冷面阎罗为迎娶一名贤良淑德的才女,断然休弃了恃靓行凶、红杏出墙的老妻。以色事人者,到头来不过是红粉骷髅、白骨皮肉,成不了气候。

    文斐颇觉感慨。前些日子,不少人为前任首辅的暴毙打抱不平,而今过了一个月,人们再提起她的名字,却像掏出一块桃色绯闻的边角料,纷纷露出意犹未尽的哂笑。

    “前日我在戏园子遇到陆大人,可把我惊着了,他那样的大忙人,何时涉足过这些地方?稍一打听,才知道是宜夫人爱听戏,他就日日陪着去。你瞧瞧,多顺着,当年的臻夫人可没这个福分。”

    “笑话,臻夫人比得上年轻贤惠的宜夫人?她破了相,年纪也大了,还做过那么多糊涂事……咳,就前头那位首辅,文斐,你知道吧?”

    “洪丰文氏的宗主,谁人不知?臻夫人惦念他,惦念得疯魔了,情愿为他赴死。依我看,这事怪不得陆大人,换做是我,早就休妻换新欢了,人之常情嘛!”

    “也怪不得文大人。那位也是走背字,不说他那位情比金坚的夫人,就说当年倾慕他的那些姑娘,叫得上号的个个非富即贵!谁能想到,生前名震天下,这一朝身死,却被这么个痴女缠上?哈,我都替他晦气。”

    海棠在茶馆里听了一耳朵,义愤填膺:“这些外人懂什么!陆家老爷以前待小姐还要更好呢,旁人不知道,奴婢是最清楚的!再说了,他不过是陪着去看过一次戏,怎么会传成这样!”

    她过于激动,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宜夫人为何突然迷上看戏,定是故意的!”

    听清只言片语的茶客循声看过来,随即看向她身边那位戴着帷帽的女子。

    那女子笼着一件雪色狐裘,支着下颌靠窗而坐,仪态十分闲适,似乎笑了几声。隔着白纱,众人看不真切她的容貌,可这么朦胧望去,只看轮廓也像是个美人。

    众人短暂地静了片刻,又窃窃私语起来——

    “快看那个叉腰拍桌的姑娘,像是跟在臻夫人身边的丫鬟啊。”

    “戴着帷帽……嘶,是不是真的破相了?看起来也不怎么疯……”

    “休要胡说,臻夫人哪有如此气度,你认错了罢?”

    文斐不管其他人,耐心盯着对面,那是包掌柜某位故友经营的客栈。自从离开文家成衣铺后,她不再与包掌柜碰面,而是每日申时都来此处坐着,等暗号。

    今日终于让她等到了,只见斜对面的窗被人推开,放上了三只玉壶春瓶——第一只插着两支白梅,第二、第三只各插着一支枯枝。

    二,一、一。按照他们约定的暗号,即是二月十一日——这是洪丰文氏开始议定新任宗主的日子。

    文斐舒出一口气,还有十日……白日出门仍有陆府暗卫相随,她只能夜里行事了。

    “回府吧。”她打定主意,从容起身。

    海棠还想继续嘀咕,文斐拍了拍她的肩头:“好啦,别总丧着个脸。她今日还会来找我,我们快些回去。”

    “小姐这回可要好好敲打她一番啊!”海棠握拳,忧虑道,“她待徐氏姐妹愈发高高在上……现今如此得势,她会继续见小姐么?”

    文斐抿唇一笑:“会的。”

    当然会见她。没有她暗中提点,陆长泽怎么会这么快接纳这位新夫人呢。

    常宜馨的确舍不得断了和文斐的约定。这半个月来,她每隔三日都偷摸着去芳华苑一次,今日依然准时赴约。

    她将所有下人都打发了出去,转向文斐,微抬下巴,掩不住满面春风:“臻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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