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泽擦过手,接过折子大略扫了一遍,颇觉意外:昨夜之事如同一团迷雾,他还当那采花大盗是谁捅出来的障眼法,不料当真有这么一个人……

    他想了想,依然觉得不对:“你此番前去岭南,路途遥远要务缠身,焦头烂额之事必然不少,何以起意分兵追查此事?”

    文计渔不比旁人,他年纪轻轻官声煊赫,正是因为他是出了名的清流,朝中不知多少大臣分了一只眼睛在观望。此案既过了他的手,不应如此沉寂。

    “是叔父来信让我去查的,信笺靠文家商队传送,没过明路。”文计渔唇瓣抖了抖,掩饰般又喝了一口茶,“彼时那恶贼恰在我附近的村镇出没,怪我轻敌,才让他一路从岭南祸害到京城。”

    “文斐早就知晓此事?”陆长泽脸色微变,“你几时收到她的信,可是亲笔?”

    要不是茶盏太小,文计渔都想把脸埋进去:“约莫七个月前,是加了私章的亲笔信。”

    七个月前!

    陆长泽心头剧震:岭南山高路远,快马加鞭到京城起码要耗时一个月,消息从岭南传回文斐手中,再传给身在岭南的文计渔——

    换言之,文斐撒出去的人至少在九个月前就探到了可疑踪迹,那家伙的耳目竟能伸这么长?!

    唐锦升也惊了,但他惊的是另一件事:“不对啊……让你文计渔折腾了七个月还能逍遥法外,那得是什么妖魔鬼怪哇!”

    “我折腾他?”文计渔揉了一把脸,笑容分外苦涩,“不,是他在跟着我。”

    “何解?”唐锦升来了精神,“这官与贼,堪比猫与鼠,还有老鼠追着猫跑的奇事?”

    文计渔让这事气了半年,屋里又没外人,索性开了匣——

    “师兄有所不知,岭南荒僻之处瘴气弥漫,外地人误入便是九死一生,正因如此,越是荒凉之处,越是封闭,民风不甚开化,多有神鬼之说。此贼……”

    饶是他这样温润的人,也怒目切齿拍了案:“此贼借此契机,在那里混成一尊淫神!自号‘山里仙’,日日享村民供奉,每逢十五还要他们进献一名女子!如若不然,他便隔三岔五潜入百姓家中!”

    “这……那里的人未免太好糊弄了,从未听说过采花贼么?”唐锦升瞠目结舌,“能信这种鬼话!”

    这一段渊源,文计渔在折子里只是简略带过,但那贼人何以“成神”并不难猜。

    想起那个在黑暗中翻飞戏耍的面具人,陆长泽捏紧那颗藏在袖中锦袋的断牙。

    他眸光寒凉,冷笑:“那人行踪如鬼,每每顺利脱身。有女眷的人家严阵以待也遭了殃,让四周的唾沫星子淹一淹,苦主的命都未必保得住,运气再差些,遇上一两个不作为的官吏……便只好寄望于献女拜神了。”

    文计渔攥拳道:“不错,此人极擅故弄玄虚。我严令方圆十里不得献女,他便潜入村民家中,用迷香将人放倒,也不动那女子,却是将其贴身衣物撒去各处。

    “如此,受害女子形同撞鬼,未受污害也没了清白,村民则认定她是天选的祭品,唯有献出此女才能平息山里仙的怒火。偏他那次潜入的,便是一家不愿供奉他的富户,那家主视幺女如掌上明珠,特地请来武师镇宅。

    “他便扮成从外乡来的绣花女,戴着面具谎称毁容,那小姐心善收留了他,反倒遭了他的毒手。事后那富户偷偷将女儿送去外地,他竟尾随而去,又……”

    说到这里,文计渔有些说不下去,绷着声道:

    “那富户是那里首屈一指的人家,连他都守不住,其他村民更是惴惴不安,反倒逼着他献祭自己的女儿。在他们眼中,失贞的女子不配苟活于世,不如为村子献身。”

    “真献出去了?”唐锦升大怒,“好糊涂,为何不去报官?!”

    陆长泽深深看了他一眼:“你道计渔此行是为了什么?”

    是暂领巡按之职,去岭南整顿吏治……唐锦升张了张口,还是接受不了:“那位小姐何其无辜,便这般被乡亲送进魔爪吗?”

    “没有。”文计渔沉声道,“她死在抬去山里的花轿上。用白绫悬在轿顶,跪在轿子里生生把自己勒死了。”

    陆长泽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你就是那时候抵达那个村子?”

    “是,我带了一众护卫宿在那富户家中,那贼子明知这阵仗,还有胆子潜进来迷晕了另一位待字闺中的小姐!若非我有意提防,当夜的灵堂就该横着两位苦主了。”

    “为何没能捉住他?”

    “一是没料到此贼张狂至此。”文计渔摇了摇头,无意间晃动了脚腕上的铁链,“二是此人不但飞檐走壁的功夫极其厉害,且他对宅邸布局似有种超乎常人的熟络,我带去的人使劲浑身解数都没拦住。”

    这路数,倒越来越像昨夜那个面具人。

    陆长泽斜了他一眼:“有你折戟在前,村民愈发相信山里仙的神通,于是你带人砸了村民供奉他的神位。”

    文计渔不答,痛苦地阖上双目。他永远忘不了满地跪着村民的场面:最开始他们跪求他不要插手此事,到后来擎着农具一拥而上,破口大骂咒他会有报应。

    要不是有个当地官员是文斐门生,闻讯而来拼死相护,他怕是连村子都走不出去。

    见他这模样是吃了大苦头,陆长泽不欲多加责难:“到穷乡僻壤砸人神位,能囫囵站在这里,该算你小子命大。只一点我想问你,文如镜将你支到那里去,没有在信中提点一二么?”

    他思来想去,依然觉着文斐当初去信的动机十分可疑。

    与其他世家子弟不同,她这人是个剑走偏锋的主儿,小小年纪行走江湖,硬是靠行商打响了少年宗主的名号。有文家遍布大周的产业作依托,文斐能调用的耳目远超同僚。

    但行商逐利,她洪丰文氏再如何扩张势力,也没有必要跑到那样远僻的穷山恶水里……难不成,还留了什么后手?

    陆长泽这个问法看似随意,实则是声东击西,文计渔却没被绕进去。

    他夹在中间多年,本能地心神一凛,只含糊道:“叔父曾说过此贼报复心极强,须得一击即中,让我按兵不动,待他派人相助。是我行事莽撞,早知如此,该听他的。”

    然而那个节骨眼,文斐已是分身乏术。这一点,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

    一阵沉默之后,他颇有些自暴自弃:“总之,如我方才所说,从那之后,那贼子就开始跟着我了。”

    唐锦升的嘴半天没合上:“那……那人还有断袖之癖?”

    “吃你的鸡腿!”陆长泽一巴掌扇在他脑袋上,看向文计渔,面上平淡,心中则是戚戚然。此次相见,两人都默契避开文斐之死,但这孩子到底是跟他隔着一层了。

    刹那间,脑海中闪过的往事何止万千,他背在身后的手用力握成了拳。

    陆长泽凝视少年良久,终是顺着他另起的话头:“计渔,你确信回京路上那些失贞女子跟此事有关?”

    “大差不差,逃不去男扮女装和戴面具这两样。可恨那贼子不知哪里修来的逃命功夫,我在明他在暗,委实无法……我想借老师府上的暗卫,一鼓作气将他擒了。”

    陆长泽缓缓摇头:“我的暗卫不顶用。”

    文计渔蹙眉:“总要试上一试。”

    陆长泽不废话,从博古架抽出一个匣子递给他:“昨夜也有一个面具人,瞧着像个女子,大闹镇北将军府之后,又来我府中迷晕了一院子的人。”

    “什么?!”唐锦升大叫一声,攀上来打开那匣子,揪着文计渔,“是这个面具?你快说,是不是啊!”

    文计渔脸色发白,松了松自己的指节,才勉强维持了惯常的平静:“他每回戴的面具不同,单靠此物难以辨出。这么说,老师同他交过手了?”

    “交手?”陆长泽嗤笑,“我的暗卫,镇北将军府的人,都没能捉住他。”

    文计渔难以置信:“镇北将军纵横沙场多年,少将军是习武奇才,他二人也拿他没有办法?!”

    “说来话长,不过,魏亭跟那面具人打架,似能打成五五开。”

    听到这话,两个少年都要碎了。

    唐锦升碎碎念:“我说你这是惹了个什么东西进京?这不得闹到圣上跟前去啊?依着魏轲将军那个火爆脾气,若知道此事与你有关,你这小身板还不够他揍两下的!”

    文计渔已经不想说话了。他很忧愁。

    “何必愁成这样,这回算你乘了东风。”陆长泽淡淡瞥了他一眼,“此番遭了晦气,镇北将军府不会善罢甘休,我也不会。这夜里喜欢潜来潜去的面具人,少不得揪一个出来,到时你如何确认面具底下就是山里仙?”

    “我见过他扮成女子的真容。”

    “能认出来?”

    文计渔斩钉截铁:“能!”

    “啊!老师!”唐锦升欢呼一声,飞身扑上陆长泽的背,“您送走师母,其实是怕她被面具人盯上吧?”

    见陆长泽肩背僵住,他更来劲了:“是不是,是不是啊?”

    陆长泽平静道:“唐锦升。”

    “嗯哼?”

    “有件事要吩咐你去做。”

    唐锦升咧嘴笑:“愿为老师效劳!”

    陆长泽将一张叠得整齐的宣纸塞到自己脑后:“你去长公主府上多走动,帮我盯着些。都写在里边了,自己看。”

    唐锦升如遭雷击,一下子滑坐到地上,捧着那叠纸就嚎:“老师,长公主殿下喜欢美男子——”

    他扒拉自己:“您瞧瞧我这脸蛋,瞧瞧我这腰!这腿!不说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但我也是盘正条顺啊!!啊,我这不是羊入虎口吗?您该找个丑的去哇!!”

    陆长泽轻描淡写:“丑的,她没耐心招呼。”

    唐锦升突然指向文计渔:“那怎么不是他去啊!”

    “师兄,”文计渔轻咳了一声,小声道,“我这查着采花贼呢……”

    陆长泽微笑:“锦升,你身子骨好。”

    “啊?!”

    “跑得快。”

    “不要啊!”抱住恩师的腿,唐锦升的惨叫划破天际,“您不能这样,我可是您的爱徒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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