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箐不期然被他点了名,眉心微皱,想来也不介意顺水推舟来一回落井下石:“黎叔所言极是,宗主夫人那园子就贴着咱们所在的行知堂。”

    “嘶——”文黎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立马嘱咐心腹,“多使些银子,去打听打听,那头出了什么事!”

    他这番煞有介事,引得众人也紧张起来,纷纷遣人出去。

    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心腹们气喘吁吁跑了回来,带来的消息大同小异:“死了一个丫鬟,说是偷了宗主夫人的首饰,畏罪自尽!首辅大人带着文计渔过去了!”

    “天杀的陆长泽几时来的?!”

    这一声怒吼可算炸了锅,方才还其乐融融的氛围顿时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犹如乌云压顶的紧迫。陆长泽,那可是钳制他们洪丰文氏的死对头,连文斐都在他手里吃过亏。

    他带着文计渔来了,能有什么好事?

    莫非,要推选那少年做下一任宗主?

    ……

    云起园中,文计渔不知自己再次成了族亲们的眼中钉,他仰面望着那个悬在房梁上的素衣女子,琥珀瞳渐渐蓄起水雾。

    他转向文管家,轻声道:“我信晴柔的为人,她不会偷叔母的首饰。”

    “人不可貌相。”文管家面露憾色,“小人亦不愿信她能干出这种糊涂事,可惜真相便是如此。”

    陆长泽打量着屋内的摆设,因着家主初丧,这里几乎瞧不见一丝脂粉气,连用来插白梅的瓶子都裹了素白的粗布,朴实中透着恰到好处的细致。

    这个丫鬟在自己一方小天地能做到这种地步,足见其对主人的赤诚忠心。再看她吊在袖子里的指尖,苍白干涸,隐隐可见细碎的伤口。

    换作平时,陆长泽早就下令拿人了,该验尸的验尸,该下狱的下狱,哪有旁人拦他的份?

    他心下冷哂,负手而立:“是不是真相,一验便知。贵府这般阻拦,倒让本官疑心了。”

    “二位大人呐,我也是有苦难言。”文管家连连作揖,“这丫头是我家夫人的贴身婢女,平日里颇有脸面,一时鬼迷心窍做错了事,本不必寻死去,谁知她却钻了牛角尖!”

    他苦笑道:“她一条命自己做主便罢了,却连累主子背了苛待下人的名声。我们夫人平日里待人最是和善,也不曾打骂过她,您瞧,这不是无妄之灾么。传出去毕竟不好,还请诸位大人见谅。”

    陆长泽懒得跟他绕,也知道自己杵在这儿,人家绝对不会露一句实话,与其在这里干耗,不如交给文计渔,于是睨了少年一眼:“一炷香后出来见我。”

    文家财大气粗,一个丫鬟住的屋子也燃地龙,烘得他难受。这里他一刻也不想多待了,一撩袍,干脆利落出了门。

    然而,文管家依旧油盐不进,问就还是那套说辞。

    文计渔被他耗得没了耐性,温润的眸子微微发红:“你以为老师看不出端倪?再这般糊弄我,我只好去寻叔母问个明白。”

    “悉听尊便,小文大人。”文管家恬静微笑,向他行了一礼便往外走,走了几步,顿住,又转回来。

    他个子高大,直逼文计渔,嘴角带笑,眼却瞬间赤红:“少爷,我姑且再叫您一声少爷。”

    文计渔肩背一颤:“柳叔……”

    “三爷当年将您养在膝下,他夫妻二人待您如何,别人不知晓,我却清楚,不是亲子胜似亲子!”

    当啷一声,是锁足链响起,是文计渔倒退了一步。

    “族中那些后辈,除了您,还有谁能得到三爷那般栽培?”文管家怒音沉沉,“而今他人没了,各路旁支虎视眈眈要吞了他的产业,连您也来凑热闹,要趁机对他的遗孀步步紧逼吗!”

    文计渔定了定神,避开他灼灼目光,低声道:“我……早已剔出族谱,无意插手文氏族中之事,更无意针对叔母,只是不愿有人枉死。晴柔再如何卑贱,也是一条人命。”

    “不愿有人枉死……好一句‘不愿有人枉死’,是了,我怎忘了文计渔那响彻天下的清流之名!”文管家笑叹,交叠在小腹前的双手紧紧交握,“少爷这般着紧一个丫鬟的生死,怎不问三爷是如何枉死?”

    文计渔一怔,倏尔看向他。

    两人静立良久,寒风穿堂而过,吹起屋内片片白幡。

    文管家的心寒仿佛能从唇间透出来,他吐出的每个字都在抖:“我替三爷不值。”

    “柳叔愿同我说真话么?我打听过,却无实证,俱是风言风语。”文计渔向前一步,紧紧盯着,生怕错过一丝神态变化。

    “自然没有实证,三爷尸骨已毁,生前又被囚在听明殿,消息递不进去也传不出来。”

    文计渔有些失望,并非他凉薄不想过问,而是他回京后竭尽全力也探听不到更有力的证据,没想到文家这边,连柳叔也是两眼一抹黑。

    然而,下一刻文管家的话让他心惊肉跳:“没有实证,却有人证……我就是人证!三爷是如何死的,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是谁毁了他的棺椁!便是少爷认的那位好恩师!”

    文计渔的心直往下坠,他根据多方情报推测出来的线索也是指向陆长泽,只是没有证据。没有证据,他便不愿相信。

    他喉咙发紧:“你瞧见了什么?”

    “什么也没瞧见。”文管家发出一声怪异的笑,“外头说是咱们宗主受了陛下的恩典,得以在听明殿停灵,却不知,是陆长泽越过文家装殓了棺椁,棺中情形如何,只有他知道!”

    文计渔脑中一阵轰鸣:“这才是老师为何要锦羽卫随行压阵……”

    “不错,您是聪明人,那棺椁后来是如何炸的,不用我再费口舌。”

    “不对。”文计渔勉力站稳,驳道,“以老师的智谋,若有心为之,大可以将自己摘个干净,何必落下此等话柄?”

    “若与他无关,他何苦来趟这浑水?三爷倒台,是谁获利最大,是谁顶替了他在朝中的地位,又是谁步步为营要来插手他的身后事?为了今日,您那位恩师连魏亭都防着,明里暗里扣下了多少试图救急的人?”

    文管家每一句发问,如同一片片利刃,刺入文计渔的心口。绞痛难当,又无从反驳。

    他俯身靠近文计渔,额头几乎相触:“当年少爷为了所谓公义叛出洪丰文氏,可曾想过那人图谋的是三爷的性命?时至今日,您还要继续追随他么?”

    少年眼前似有一团迷雾,含在眼眶里的泪水让他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讥讽。

    “眼下时局不明,待我再作探查。若老师当真对叔父下了毒手,”他断断续续呼了几下气,才艰涩出声,“我与他……势不两立。”

    文管家定定看了他一会,直起身来:“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他交叠双手置于小腹前,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恬静和煦的管家:“请与我出来。”

    ……

    陆长泽没料到这两人这么快就谈妥了,负手回身看去,见文计渔神情恍惚鼻尖微红,当下便拢紧眉头。

    文管家好似没瞧出他的不悦,面上一派恬淡,躬身向他拜礼:“小人愿说实话。但此事关乎我家夫人的清誉,敢问陆大人,可否应了小人,往后莫要宣扬此事实情?”

    陆长泽给了他一记冷眼刀:“可。”

    他话音刚落,文管家痛快道:“房中晴柔的尸体是小人挂上去的。”

    “……”

    文计渔有些懵:“柳叔……?”

    文管家却不看他,竹筒倒豆子似的交代了:“她的尸体,最早被发现的地方,是在离行知堂最近的游廊上。彼时发现尸体的丫鬟受惊过度,惊动了行知堂的客人,要封锁消息已来不及。小人一时情急,只好将其转移。”

    说着,挥手招来一个小厮:“将那涉事的丫头捆了来,好让两位大人审问。吩咐下去,这园子各处,但凡陆大人办案需要查看的地方,一律不许拦着。”

    复又对着陆长泽言辞恳切:“小人转移尸体在先,自知难辨清白。只一点但求陆大人允准:今日府中人多口杂,出了这样的人命官司,恐怕还有更大的风波,且容小人先行揪出此贼!事后该罚该打该杀,任凭处置,小人绝无二话!”

    “你可以去,不过——”陆长泽话锋一转,目光沉沉,“文管家将这里交给本官,自己却要走,就不怕到时屈打成招么?”

    府里出事,文管家实则也是真着急,听到前半句,他已走出半步,听到后半句,便立定回身,一语双关道:

    “小文大人的清名举世皆知,有他在,小人放心。”

    文计渔逼下眼中的水汽,同样一语双关应了一句:“柳叔不必多虑,我等皆是讲求真凭实据之人。”

    若看不出来这两人之间的暗流汹涌,陆长泽就是傻子了。他并不打算细问他们方才聊了什么。堵不如疏,他拦不住文计渔跟文家人接触,正如他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孩子大了,总会有他自己的判断和选择,但文管家这副舍身取义的做派,让他觉着牙痒。

    “慢着,本官赶来也算及时了,”陆长泽吐字森冷,“这么短的空档你都要立即转移尸体,是为何?”

    文管家见他执意追问,无奈叹了一声:“因着她的死状见不得人,发肤受损在其次,您验尸便知,委实是……死态过于淫邪。”

    他竖起一指,指向陆长泽的头顶,简明扼要:“她就被缚在这儿,四脚朝天,不着寸缕,却戴着我家夫人一副常用的头面。”

    这杀人手法别人听着骇然,落入文计渔的耳朵里,则带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恶毒——他的头皮瞬间就炸了!

    他猛地抓住文管家的衣襟,一改往日的温润,急得冒火:“那恶贼如何拿到叔母的头面?叔母眼下在何处?!”

    “夫人正在会客,那贼子应是趁此机会偷了头面。”文管家鲜见他这般失态,拧眉道,“小文大人知晓那人的身份?”

    “我自然知晓!”文计渔怒不可遏,“马上彻查全府,凡是面生女子皆不可放过!此人喜爱男扮女装,今日男客俱是文氏族亲,女客却未必!”

    他面色发白,吭哧着看向陆长泽:“老师——!”

    “莫急。”陆长泽知他想求什么,截口道,“我的人没跟进来,魏家父子就在行知堂,且传他们来。”

    ……

    石阶之上,美妇人席地而坐,痴痴望着铜镜中的文斐,轻抚她如墨般倾泻而下的长发,仿佛在摸一件易碎的珍宝:“姑娘想绾个什么髻?”

    文斐掷下手中的小铜镜,不再跟身后那人对视。这世上黏黏糊糊盯着她的人又多了一个。真是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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