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泽也听见了门外的动静:要紧的事?常氏能有什么要事,左不过又是钻研出了什么新菜式。

    他充耳不闻,摊开一本折子,挽袖落笔疾书。

    阿溪回头望了一眼,心下了然:“宜夫人,您来的不是时候,老爷现下正在忙碌,不知是何事如此着急,可否由小的代为传话?”

    他这一说,常宜馨便有些退怯,犹豫后撤了半步,便觉胳膊肘被人扶着轻捏了一下,余光瞥见吴婆子鼓励的眼神。

    她咬了咬唇:“此事我得当面同他说,既然相公不得空闲,一个时辰后我再来。”

    两人正僵持,忽听屋内传来陆长泽冷淡的命令:“阿溪,让她进来,你自去办你的差事。”

    常宜馨一喜,绕过阿溪,颠着小碎步走了进去,只觉书房比青竹苑的正房还要冷上几分:“相公若不喜烧地龙,烧一些炭也好呀……”

    陆长泽横了她一眼,笔下不停:“有事直说。”

    常宜馨绞着帕子默了片刻:“相公这几日都歇在书房,是因着公务繁忙么?”

    “是。”

    常宜馨不信,那日陆长泽对她说的那些话犹言在耳,显然,他更喜欢那个被臻夫人调教过的自己。

    但她身为陆府明面上的当家主母,不能一直靠情敌的计谋求存,再说那扮傻的臻夫人也不知肚子里装着什么坏水——她已然吃过一次亏了,没道理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回!

    打定主意,她郑重道:“相公,非我多嘴,咱们一家人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些事不能听之任之,只好由我来当这个恶人了。”

    陆长泽执笔在折子上飞速批注,写了几排才抽空回了她一个字:“说。”

    “事关臻姐姐。”

    陆长泽的笔尖顿住了。一滴墨,落在刚写好的那个字旁边,污了工整的纸面。

    他再次抬眼看她,这回的眼神带了一丝冷意。

    常宜馨心里直打鼓,给自己打了好几回气,说出来的话音还是直打颤:“相公可知她昨日做了什么?”

    陆长泽淡淡道:“再这般拖泥带水,不如写成折子递给我。陛下说你的字还不错。”

    听到“陛下”二字,常宜馨忽而生出了底气,昂首挺胸,掷地有声:

    “臻姐姐去了多宝阁,好一番折腾,非叫黄二当家亲自拿好东西给她看,折腾了人家一个上晌!我听说为了接待她,黄二当家忙得脚不沾地,连卫平候那位最受宠的姨娘都受了冷遇。”

    “有什么不对么?”

    常宜馨一噎。

    陆长泽继续反问:“难不成,我陆长泽明媒正娶的夫人,得让卫平候的妾室压过一头,才算不折腾人家?”

    “我不是这个意思……”常宜馨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

    在大周朝固然有妻妾之分,但卫平候夫妻不和已久,唯一的儿子销声匿迹。她那些闺中密友都说那位洛姨娘背景深不可测,迟早会取代卫平候的原配夫人。

    在她看来,这样的人,不说拉拢,至少也不能得罪……

    陆长泽拧眉看她,似看透了她脑子里的弯弯绕绕,十分不悦:“若是为了此事,就退下吧。”

    “等等!”常宜馨灵光一闪,扑到书案上目光灼灼,“臻姐姐如此行事,相公当真觉着妥当么?她这不是劳民伤财是什么?”

    陆长泽冷笑:“黄叔端的财,伤便伤了吧,穷也穷不到他去。倘若林臻儿去逛了一个上晌就减了他的收成,算他活该。”

    常宜馨气得跺脚:“如她那般,耗费了别人半日,什么也不买,这算对么?”

    “多宝阁的东西,买不起就对了。”陆长泽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神情自若,“她院中每月拨多少银钱,你不也门清么?”

    常宜馨脱口道:“换做是我,买不起就不去!去到人家柜面,腆着脸唤人把物件都拿出来,一件件细细看过摸过,最后一角碎银也掏不出来,眼泪汪汪赖在那里跟别人讨一根簪子,像什么样子?!”

    “……”

    陆长泽的目光,越过扑到近前的常宜馨,落在了去而复返的阿溪脸上:“此事当真?”

    阿溪面色有些不自然:“与宜夫人所说相差无几。”

    陆长泽搁下毛笔,将案头的游蟒剑握在手中,眉头再次锁了起来。

    见有阿溪作证,常宜馨趁热打铁:“相公,臻姐姐这不是在作践你的脸面么?若非有首辅夫人这个身份镇场,只怕她早让多宝阁打出去了。”

    陆长泽默然,这两日他在府中远远瞧见林臻儿几回,便觉她蔫了许多。他公事开始繁忙,并没有空闲去过问,再说以他二人如今的关系,问太多也没有意思……不料其中竟有这样的缘由。

    他面上仍板着,内心则十分意外。此事放到以往,绝不可能如此善了。那傻子在外头买不到想要的东西,少不得要在地上打几个滚,回府还会闹得整个院子鸡飞狗跳。

    这回这般息事宁人,回到府中也不开口吐露一个字,宁可在外边泪眼汪汪,这未免……太……

    上回她剪了他的衣裳,芳华苑里的剪子全被他派人搜走,屋里布料堆积如山也只能当摆设,前番好容易得了一件月华裳还被他没收了——那样的霓裳羽衣,哪怕是心智正常的女子也难以割舍,结果他说不准穿,她就乖乖换下来。

    而他,却下了决心要清算她的兄长。他既出手,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林臻启最后会是个什么下场?

    陆长泽摩梭着游蟒剑的纹路,仿佛看见这把剑曾经的主人在冲他笑。

    已经,折了一个文斐了。

    他敛眉沉吟半晌,长长舒出一口气:“罢了,终日只逛不买,委实扰民。这回算她懂事。”

    ……懂事?这叫“懂事”!

    常宜馨如遭雷击,又听陆长泽道:“库房中有陛下赐予我的金条,且支两根给她。”

    “金条?”常宜馨指着自己,克制不住拔高音量,“叫我去库房支给她??”

    “自是从库房里支。”陆长泽有些不耐烦,“放心,不会动你的嫁妆。”

    谁问嫁妆了!常宜馨颇觉崩溃,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她来告林臻儿的状,怎平白给那人告出两根金条来了??

    “此事就此定了,不必再议。”陆长泽见她面目扭曲,似想到了什么,双眼微眯,“噢,是了,今时不同往日,只怕你没有那般雅量。若嫌折损了你常大小姐的颜面,让阿溪去也成。”

    阿溪木着脸,对此没有一丝意外。他平静拱手:“爷,小唐大人到了,正携着长公主府的人在花厅候着呢。”

    ……

    黄叔端的药到底不是凡品,仅一夜的功夫,文斐的舌头好了许多,人也算活过来了。她这人素来行事如风,翌日就马不停蹄在府中巡视一番。

    饶是她聪明绝顶,也遭不住某些诡秘之处:譬如,自她回了陆府,芳华苑的仆从如同脱胎换骨,个个静如处子不说,一得空闲就默诵着什么。

    她突击揪住两个沉迷背诵的小厮,一番盘问:好家伙,俩男的,满嘴的贤良淑德,一个背的是《女诫》,一个背的是《女则》!

    待到常宜馨送来金条,文斐心中的疑窦便更重了几分,真是咄咄怪事连番来!

    她将那金灿灿的长条拿在掌中掂量,于指尖一转,看清金条末端清晰的戳印:那是当今圣上新拟的年号。多半是前阵子皇帝赏赐下来的,还新着呢。

    文斐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陆长泽为何要给她金条。

    她盘腿坐于榻上,抱着木鱼咚咚咚一阵敲,余光瞥见常宜馨苦大仇深的小脸,不耻下问:“嘶——宜夫人,我做了什么好事,让铁公鸡拔毛了?”

    这话说的,教常宜馨一口气憋在胸中,上不去也下不来。她手中的帕子早已搅成麻花状,一整条全是汗。

    “你这锯嘴葫芦!也罢,是我多余问你。”文斐叹了一声,闭目继续敲木鱼。

    然而她敲着敲着,就感到有一双小手摸上了她的膝头。

    撩开眼皮一瞧,却是常宜馨滑跪在床榻边,两只粉拳试探着要给她捶腿。

    “宜夫人,你何必如此?”

    常宜馨仰面望她,脸蛋布满了挣扎之态,又是羞愧又是期待:“求姐姐,能否继续帮我?”

    “别。”文斐手中执着犍稚,轻压在常宜馨的一双拳上,止住了她捶动的动势。

    常宜馨不料对方拒得这么干脆,一个字而已,简直要击垮她的脊梁!

    她涨红了脸,泪水骨碌碌滚出眼眶:“臻姐姐想要多少银两,我皆愿奉上!只求姐姐怜我赤诚之心,别教我竹篮打水一场空。”

    文斐用下巴指了一旁的金条:“不缺银钱呢。”

    就陆长泽那个老古板,寻常女子压根蛊不住他,文斐实在不愿再使什么美人计了。眼下陆遥知回防,再跟常宜馨纠缠下去实为不智,这姑娘糊涂得很,保不齐哪日就露了馅。

    常宜馨见了那金条更觉委屈,伏在文斐膝头哭泣:

    “那姐姐要什么?我好想夫君真心待我,可他就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又冷又硬。我以为好不容易将他捂热了,下一刻他就硌得我鲜血长流……没有姐姐的指引,我一睁眼都是办砸了的事。”

    常宜馨抽抽噎噎诉说自己的不易,冷不防喉间一阵冰凉,继而是下巴被那根犍稚挑起。

    她惊愕抬眼:朦胧的泪光中,林臻儿扯着嘴角在笑。

    “常宜馨,你想听我一句真话么?”

    “想。”她喃喃应道。

    “陆长泽这个人,不值得你去捂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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