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叔端手上给她揉着,嘴里半刻也没闲下,看似话痨发作,实则为了壮胆,一开始是怕摸到冰凉凉的鬼,待掌中这只手暖和起来,他盯着那五根修长漂亮的手指,怎么看都像烫手山芋。

    这实实在在是一只娇养长大的手,细皮嫩肉,润泽如玉。

    三郎的手,写得好字、舞得长剑、拉得长弓,却有长年累月磨出来的细茧,没有这么纤滑,也没有这样软乎……

    黄叔端垂下的睫毛一阵颤动,他真恨自己这双闲不住的爪子啊!他到底在干什么!!

    二人过往没什么旖旎心思,文斐冷不防被攥着手,一惊过后,唏嘘居多——她静静打量这不敢抬眼的好友。小时候黄叔端也曾这般给她暖手,不想年过而立,连皮囊都换了一个,还能劳他来这一遭。

    有友如此,何尝不是幸事一桩?

    她弯了唇角:“有益兄向来待我极好,我都记得。”

    听她笑了,黄叔端那颗没得着落的心莫名定了下来,禁不住冲她咧嘴,然而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明艳至极的美人脸,笑微微的,一副毫不设防的模样。

    饶是他心胸坦荡,此刻也暗道一声罪过,又抖着手不知如何是好,忽听文斐咦了一声:“你们怎么来了?”

    黄叔端咻地撇开她的手,不可控制看向门口!

    又是空无一人!

    他一口气梗在喉头!

    黄叔端简直要碎掉了,回头转向似人似鬼的老友,眼眶都要甩出两条泪来,谁知对方哈哈笑:

    “和你逗个趣儿,莫紧张。”

    一句话把他那股子悚然的劲儿散去了九天云外。

    黄叔端气得跳脚,只差当场捶某人一顿:

    “人言否?!你差去寻我的婆子就差把‘捉奸’二字刺在脸上,你倒好,拿我逗趣儿?你当陆长泽是个什么好脾性,他不舍得动林臻儿,难道会放过我?”

    “陆府的人没跟来。”文斐笃定地安慰。

    黄叔端横眉冷对:“好得很,咱们三爷把她们一票人全捆了?”

    “那倒没有。常宜馨本来快醒了——”文斐打了个哈哈,客气道,“我悄悄给了她后颈一记手刀,令她好睡。”

    “你这人!怎把劈晕旁人说得这般、这般……”

    这般云淡风轻!黄叔端指着她半晌吐不出字来。

    “她身边没一个撑得起场面的,可巧其他人家也全是一锅粥,自然没人来当我的尾巴。”

    黄叔端哈了几声,又气又笑的:“谢天谢地我是你兄弟,不然我也该时常好睡?”

    “怎么,你觉着不妥?”文斐斜睨他,“大善人,我又不是那上古的九尾狐,要那许多尾巴作甚?”

    经她这一打岔,方才有些古怪的气氛荡然无存,黄叔端气哼哼窝到椅子上:“既无尾巴,快说,什么事这样要紧,这节骨眼也要唤我来!”

    “哦哟,”文斐挑眉,明知故问,“不去寻洛娘了?”

    黄叔端翻她一个白眼:“她高低也是侯府管事,杵在厅堂那样显眼的地方,只怕我还没找到洛娘,其他人早拖她下去了。”

    见他神态松快了许多,文斐靠近木桌,将烛台的灯芯拨得更亮一些:“我想让你下山去。”

    “今夜?”黄叔端一怔,指着窗外的夜幕,“月黑风高,山更险,我去作甚?”

    “双髻山往东十里有一处道观,你可记得?好些年前咱们路过一回,在那儿避过雨。”

    黄叔端仔细回想:“有些印象……”

    文斐指尖叩击桌面,将他的注意力引了回来:“你去拍门求救,就说成双别院有高手出没,数十人生死未卜,而你,想方设法逃了出来。”

    这说法,跟黄叔端了解到的情况出入就大了,他气血上涌:“死伤这么多人?知晓这事的人多么?”

    “我胡诌的,不过……待尘埃落定,这个数恐怕只多不少。”文斐嘴上说着“胡诌”,眼神则没有半点轻忽,“是真是假,事后再断。眼下我要的,是援兵。这里人太多,我顾不过来。”

    “接下来还有人会死?”黄叔端并不怀疑她的判断,顿觉焦头烂额,“这……不对,我何必去求道观相帮,赶去城门求救不是更好?”

    “夜里城门紧闭,寻常人不得入。你就算背着一具尸体去到城门下,也不见叫得门开。”烛火下,文斐的眸子熠熠生光,“那道观藏龙卧虎,兴许相助一臂之力。”

    “何解?”

    “观中有一老道,是陆长泽的暗桩。你在庵中歇下,别的不消多说,他自会决断。待陆长泽提审你,你将此行的来由照实里了说,那竖子疑心病重,你扯谎反倒令他起疑。”

    “不是,”黄叔端听着不对味,也学文斐的样子叩击桌面,急切起来,“他提审我做什么?事发之时我在湖心,岸上的杀人案与我何干?”

    “那两人就死在我的眼皮底下。”文斐凉凉斜他一眼,“彼时宴会无趣,我自是闲得很,偏就没能察觉杀机,你可知缘由?”

    黄叔端迟疑:“是怎样的绝顶高手?”

    “到不了顶。”文斐语气更凉,“拜你那场烟火所赐,全然察觉不到动静,谁能证明你跟布局之人没有联手?依陆长泽那厮的性子,不寻到你头上就怪了。”

    “那可不……”黄叔端悻悻,带着一丝侥幸问,“不是说嫌犯已然捉获,就等着官府的人来判?我见张管事带人押了七八个呢。”

    “她们都不是,真凶逃脱了。”

    “你如何确定?”黄叔端呆了一呆,就见老友从袖中掏出一团帕子,他接过,打开一瞧,是两粒红糊糊的东西,拿到烛火处细看——

    嚯,竟是一对断牙!两牙之间还连着一小块鲜粉的牙龈……在灯烛之下渗着几近干涸的些微血光!他手一抖,险些甩到地上去!

    文斐说:“这是我打落那人的牙。”

    “我看出来了。”黄叔端捧着那团东西,很想问她——你是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别人的牙敲下来的??

    但文斐的神情过于平静,平静得好似这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他问不出口。

    好在文斐不卖关子:“这人还想声东击西,不知死活扯到我身上。我趁她出声,飞了半只瓷杯过去,就这样咯,可惜没能看清那人的真容。这两颗牙是事后我在地上捡的,也算是给那家伙打上标记了。”

    嘶,听着就觉着牙根疼。黄叔端倏尔合上嘴,又听她认真叮嘱:

    “要将牙齿削成这样,是需要些许功力的。这东西你收好,带去道观当个证物,且说是再在席间捡的。那老道见了断牙,必知其中凶险。”

    “何以冒险至此?万一有人看清是你出的手……我听闻今日席中混乱,也是你一力排除众议将人安顿好,你就不怕别人发觉这副皮囊换了芯?脑瓜子变聪明还能胡诌一二,你这身手该如何糊弄过去?”

    说到后半段,黄叔端的眉头都挤成一个川字,显然不赞同她如此行事。

    须知大周朝历来有些神鬼之说:往泛了讲,本土子民但凡有能力的,都极其看重身后事——这也是为何文斐的死讯配得上全城缟素,此为正一品大员的殊荣,其规制仅在皇室之下。

    往细了讲,不管是何人何事,扯上神神鬼鬼的说法,闹出人命并不鲜见,哪怕是皇族也未必能逃过。先帝登基之时,就曾拿这借口处死过一批皇室,为此京中一度谈鬼色变。

    “此一时彼一时,洛娘挑的那块场地,瓮中捉鳖也不过如此,自是尽快将人撤出来才好。人太多,若出乱子,死的就不止两个人了……”文斐顿了顿,笑道,“再说我也扮不了一辈子痴儿啊,舍了这身傻子皮,换几百条人命,不值么?”

    一时间,茶房无声。

    黄叔端默默看她。

    自从文斐重生,他能明显察觉老友的转变——许是处境困顿,如今的文三郎不复过去的明朗洒脱。

    她像一粒历经久旱的种子,疯狂汲取所有能触及的养分,不放过任何一处可以利用的细节,比起从前,多了一股从骨头缝里溢出来的狠绝。

    但此时此刻,她眉眼带着清淡的笑,拢着烛火说“不值么”——在是非曲折之间,再次选择了一群素昧平生的人。

    透过这张明艳美人皮,黄叔端仿佛又见到当年那个怀揣碧血丹心的白衣少年。

    曾几何时,他是那样深信不疑,坚信自己这位好友会成为一颗高悬在大周朝上空的吉星,至少能护住这片土地几十年……

    但文如镜死了,在史书上殁于泰康元年,终年三十有一。

    他吸了吸有些发酸的鼻子,坚定道:“既如此,不如你去走这一遭。”

    文斐收了笑,蹙眉瞧他。

    “行夜路是你的强项,却不是我的。黑灯瞎火的,山路未必好走,我能不能顺利下山还是两说呢。”说到这里,黄叔端难掩懊恼,“我带来的那几个小厮也不精于此道,早知有此一难,我就带茗鲤来了。”

    文斐缓缓摇头:“今夜烟火由你经手,倘若做局之人将罪名扣到你头上,你可有反击的证据?但你身负首报之功,便有了扭转形势的时机。”

    黄叔端的脸色变了又变,耳根一阵红热:这都什么时候了,三郎还在为他筹谋,他不仅险些吓飞了魂,还只想着置身事外!

    他羞忏万分:“愚兄担不起事,老让你费这些心神!”

    “见外了不是?”文斐爽朗一笑,“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又是我这一世在外的依仗,于情于理,我替你多想几步都是该的。”

    话说到这份上,黄叔端凭空生出几分胆气,起身就要出门——这时,楼外遥遥传来一阵呜咽声,其中夹杂着怒骂和尖叫。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来到窗前。

    只见苍茫夜色中,行来一排零零散散的灯笼,你追我赶,分外诡异。再一细看,那提着灯笼的人跌跌绊绊,似有什么在后头追逐。

    可是向后瞧去,月色下只有随风而动的树影。

    “她们在怕什么?”黄叔端小心躲在窗后,露出一只困惑的眼睛,“好像在说……什么桥?”

    文斐侧耳倾听,离得远,人声嘈杂,只觉那哭泣中充满了绝望仓皇。待她们涌近,自窗台底下走过,那埋在啜泣声中的字眼,便明晰了起来——

    她们说,桥断了。

    她们说,回不去了——

    她们还说:天雷降世,必有灾殃!

    黄叔端的眼睛瞪如铜铃:“听起来,像是天降惊雷,炸断了两峰之间的铁索桥。”

    “惊雷?”文斐淡淡看他一眼,“有益兄,可曾见过天雷来到近前?”

    黄叔端愕然:“你见过?”

    “有幸见过一回,我领商队行于山间小道,恰逢雷电劈向一座离我七八里远的山。”文斐指向别院大门,“比咱们这里到那扇门还远,你猜怎么着?”

    她转眸笑道:“那一刻,才知何谓‘如雷贯耳’,刹那间天地变色,目之所及,俱是白茫茫。倘若那座桥当真被雷劈断,且不提雷声,整座别院都逃不过那铺天盖地的白光。”

    也就是说……

    “烟火掩不住天雷,有人炸桥!”黄叔端宛如脚下踩了钉子,一个激灵跳将起来,“三郎,又是火药!那桥索我留意过,没有火药断不了!”

    “不错。”文斐的眸子变得幽深,“你那场烟火,要掩住火药的动静,想必绰绰有余。”

    黄叔端这回真真觉着自己入了套,急得来回走:“这么大手笔,得多少人才能做成?这些人将我们困在这里,想干什么?”

    “暂且不知。”文斐说,“其实不用火药,到了下半夜,这别馆里的人也走不了。”

    “为何?”

    文斐冲外边抬下巴:“京城这块地界,每逢白雾漫天,多有大雪。待一夜过去,厚雪封山,神仙都下不去。这一点,但凡是在京中久待的人,用心留意就能知晓。”

    黄叔端恍然,又摇头:“来不及。这些折返的女子,必是作了连夜离去的打算。不炸桥,哪里拦得住她们?

    “火宴牵涉的官员家眷太多,就是给洛娘十个胆子,她也不会让这些女客在外露宿。”文斐的话低沉下来,“除非,她本就不打算在京中长留。”

    “这!”黄叔端猛拍自己的脑门,一张俊脸垮得不能再垮,“照你这么说,女客注定被拦下,那些人炸了桥,难不成是专程来拦我的?”

    “难说啊。”文斐半个身子搭在窗台上,忽而转头,“有益兄,我再问一遍——你,当真制不出火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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