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厅堂门口,早已混战过一轮。吴婆子瘫坐在门槛上哭天抢地,青竹苑其余丫鬟皆跪在她身后抹泪抽泣。

    洛娘撑着孕肚瞪了这些人好一会儿,拉着姜嬷嬷到僻静处的花坛边。

    她压低了嗓音,话里已是愤怒至极:“事已至此,侯爷仍不肯现身?你给我说实话,他是不是下山寻花问柳去了!”

    姜嬷嬷耷拉着眼皮,淡淡应道:“侯爷爱重娘子,既允了诺相伴左右,怎会不告而别?”

    “相伴?”洛娘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哈,自我上山,只见过他一回,这算哪门子相伴?可别让我跟那位似的,成日见不到他人,还要全了他的爱妻之名。”

    她越说越气:“他不给我做主,还将我往前推!死了的那些好歹能等官差来,宜夫人是陆府主母,众目睽睽之下被妖魔劫走,我三更半夜上哪找她去!”

    “娘子信了吴婆子所言?”姜嬷嬷沉沉叹息,“别院这二十年从未有过邪祟,缘何今夜异象频出?除了有人浑水摸鱼,老奴着实想不出别的。”

    “她是宜夫人陪嫁的乳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洛娘咬牙恨恨道,“我看做不得伪,怕是真有妖魔作祟!我这就差人连夜下山请道士,就当给我那未出世的孩儿积德了——”

    姜嬷嬷突然低语:“夫人慎言,隔墙有耳!”

    她信手捻下一片硬壳绿叶,两指一夹一甩,角落暗影处便发出一声惨叫——

    “别动手,是我!”

    那人从阴影里挣出来,却是满身狼狈的黄叔端。他的手背多了一条血痕,正滴溜溜冒出血珠子。

    姜嬷嬷何其眼毒的一个人,在见他现身的那一刻,心中就有了不详的预感。

    她矮身行了一礼,仍维持惯有的淡然:“得罪了,老奴愿领罚。因洛娘子身怀六甲,恐有不测,故而飞去一片叶子。”

    “这是话本子上说的‘飞花摘叶’?”洛娘再次惊诧于她的本领,细看黄叔端,又是一惊,“黄二掌柜出了何事,为何如此形貌?”

    黄叔端急切道:“他追来了,先进厅堂再说,快进去!”

    他那惊魂未定的模样做不得假,是实打实吃过惊的。洛娘主仆自诩都是眼明之人,当下对视一眼,也不废话,一声令下将所有人赶回了厅堂里。

    门刚阖上,黄叔端就抢着说:“臻夫人被鬼差捉走了!”

    众人为之一静,洛娘怔住:“什么鬼差?”

    “牛头马面里的牛头鬼差啊!”这一段黄叔端自己是信的,是以嚷得情真意切,“头顶着两只水牛角,高大得很,有四椽栿那么高呢!”

    吴婆子欻地就弹起来了,满脸怒容直冲洛娘而去:“听听!他也遇到了,和我方才说的如出一辙,你可信了?!”

    黄叔端故作惊讶:“他还来了这里?”

    吴婆子捶胸嚎啕:“正是那厮劫走了我家夫人!我闻到香气就觉着不对,一眨眼的功夫那东西就来到近前,这些个小蹄子全是不中用的,一个也拦不住,还敢躲!”

    她抓起最近的丫鬟,挥着大掌破口大骂:“我叫你躲!叫你躲!遇到事你就躲,看我不打烂你的嘴!”

    此举粗鲁,更似含沙射影咒骂卫平候府。可怜那丫鬟让她抽得一边脸肿成了馒头,眼睛都睁不开了,偏又不敢抵抗,只呜呜哭着。

    洛娘看不过眼,叫自己的丫鬟上去拦,谁知人家转身就揪着另一个,直接压到柱子上打,一时厅堂内啪啪声吵个不停。

    “打罢!”洛娘脸色极其难看,“把她们全打跑了才好呢,不是已经跑了两个?!”

    吴婆子丢开那倒霉的丫鬟,自己气得抱着柱子撞头:“春莺那死丫头我必要扒了她的皮!”

    她正狠狠撞着,冷不防膝盖窝被姜嬷嬷一扫,人轰然跪了地!跪地的那一瞬间她只觉头皮一凉,发髻便散落下来遮了脸!

    紧接着便听姜嬷嬷一声断喝:“有敌来袭,关好门窗!”

    她慌忙拨开散发去看,那白发老妪已到了门外!脚程竟快至如斯!

    眼瞅着众人手忙脚乱关上门,吴婆子才觉出头顶火辣辣地疼,有什么顺着鼻梁流了下来,拿手一抹,掌心就糊了血。

    她打了一个激灵,仰头看去,双目之间正正对上一张掩唇冲她笑的铜人脸——

    那是一尊黄铜烛台,原本该嵌着蜡烛的凹槽此刻深深凿进了柱子里,底座犹在轻轻颤动。

    ……

    夜色苍苍,细雪纷飞。姜嬷嬷立于长廊的人字形廊顶,放眼俯瞰四周。

    目之所及,皆是银装素裹,唯独她脚下这条长廊顶着光溜溜的琉璃瓦,仿佛被人草草扫过。

    而周围看得见积雪的地方,除了方才众人纷乱的脚印,只剩下她自己的。

    “装神弄鬼!”她冷笑一声,用力一跺,长廊檐下落了无数雪屑。

    阵阵雪雨尚未落定,她已跃入廊中,站在人形雪堆之间——那是陆府早已盖于雪下的尸体。

    自从臻夫人摆开这断尸阵,府中其他人再去厅堂就改道了,纵是春鹂姐妹先前路过此地,残留的脚印也被后来的雪掩得模糊不清。

    “没有……”姜嬷嬷口中喃喃,耷拉的眼一眯,身形骤动!

    没有新鲜的脚印,那此人定是趁机爬去了廊顶!

    然而,等她翻回廊顶,又是空无一人!

    也就是先前两拨或妖或鬼的风声吓住了厅堂众人,没人敢出门看一眼。

    若此刻有人从厅堂探出来,便会瞧见长廊内的横梁上悬着一个碧裳女子。

    夜风吹得她的狐裘荡荡悠悠,她的身形却极其稳当,凭着臂力,腰部往上一折,脚便勾在了飞橼底部,端的是一副蓄势待发的势头——正是去而复返的文斐。

    灰皮鹦鹉擒着她的狐裘边缘,骤然展翅,呼啦啦飞上她的肩头。

    这极其轻微的声响,在寒风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奈何廊顶那老妇委实生了一副好耳朵,这厢才响起些微呼呼声,那厢抽冷子就重新跃回长廊里!

    姜嬷嬷再次杵在雪尸之间,拂袖一甩,满口老牙只差咬得稀碎!还是不见人影!

    但她又听到了那声响,仰头瞪视横梁,似乎透过层层叠叠的实木结构与琉璃瓦,睹见了乘机逃去廊顶的人。

    她气极反笑,活动四肢关节,指节掰得梆梆响,左右踢开两脚,便将脚边碍事的尸体踹开——

    这老妪爆发出了更惊人的极速,整个人宛如精魅,裹着廊柱就翻上长廊!一击不中,便毫不犹豫翻入廊中,这次却是虚晃一招,她双手扣紧檐边的琉璃瓦,腰腹用力弹回廊顶!

    好,又是没人!

    而长廊之下又冒出一阵细微的哗哗声,她对着空荡荡的夜色轻吐出一口浊气,几乎不带停留扑进长廊里!她就不信今日捉不住这个小贼!

    按说以文斐的身手,不至于发出异响,能叫姜嬷嬷察觉出来,全赖身边多了一只跟屁鸟。好在这鹦鹉颇具灵性,每回跟着她翻上翻下,愣是没漏出马脚来——

    任姜嬷嬷想破脑袋,也猜不到对面是一人一鸟啊!

    听那又呼又哗的拍翅声,只觉对方戏耍之余还在鼓动衣摆以示挑衅,诡谲中又透着一丝气人!一时激得她卯足了劲儿去追,只恨不能当场揪住那人的脖子狠狠踩断!

    如此反复,不知重演了多少次扑空。

    她连文斐一角衣袂都没瞧见,甚至听不见对方的喘息,静谧中唯有莫名其妙的呼哗声不断鸣响——永远、永远猫在她看不到的另一面!

    终于,她沉喝一声,蹬着飞檐撤去庭院中,只见她扎开马步以一手撑地,在雪地上滑出三道深浅不一的凹痕。这副身架子虽还称得上稳当,但气息已然凌乱。

    咄!那块被她借力的琉璃瓦,碎了一角,落入雪中。

    而那人依旧不显踪迹,仿佛这一切只是她的独角戏。

    姜嬷嬷缓缓站起,拍开手里的雪,整个人松弛了下来,没必要再追了。前番这般搏命都追不上,接下来更不可能追到。

    何况对方连一丝气息音都不曾暴露,偏要漏出声儿来勾她,可见那人对彼此的实力差距是多么了然,简直是猫儿逗耗子似的玩!好在对方未起杀心,不然她小命安在?

    ……姜嬷嬷左右思量,选择放过自己。

    她揣着手,恢复了平日的淡定,微喘着扬声道:“好身手,老奴甘拜下风!只不知阁下遇到了何种窘境,如此高超的武艺,却甘愿为人做这些偷鸡摸狗的混事?”

    长廊廊顶,文斐不答。

    她侧卧在人字檐的另一边,一手撑着脑袋,一手好整以暇抹去身上冰晶似的雪花,只暗自点头:这老妪一大把年纪了,其韧劲堪比她那不服老的亲娘,确实难得。

    不过,此人再快也不外如此,倒不必俱她。

    灰皮鹦鹉窝在她的腰间,压出一条曼妙弧度来,张开鸟喙就要出声。文斐伸指压于唇上,它竟看懂了,鸟嘴咂吧咂吧就扭头去啄自个儿的鸟羽,自娱自乐,教养甚好。

    雪地里的姜嬷嬷迟迟不见回应,提高了音量:“阁下若有难处,不妨现身一叙!如若不然,待我召集别院所有卫士,任你有再好的功夫,难不成还能以一挡百么?!”

    吱呀——

    厅堂的门开了一条缝,洛娘小心翼翼带人钻了出来,原来她们听见了姜嬷嬷威胁似的宣言,以为来犯之人早已穷途末路,这才放心出门一看究竟。

    结果个个怔愣当场,这老婆子怎么自己一个人站在空地上自说自话?

    黄叔端紧随其后,见此情景,立刻摔手跌足:“嗐,祸事了!姜嬷嬷也让鬼差迷了心窍?!”

    姜嬷嬷遥遥飞来一记眼刀:“哪有什么鬼差,分明就是活人作怪!老奴技不如人,甘愿认输,但侯府人手有的是,还不至于让宵小捉弄了去!”

    “哪来那许多人,姜嬷嬷,我一路过来瞧得真真的!除了洛娘身边带着的,你们侯府的下人一个人影都没有,全被薅走了!”

    姜嬷嬷悠悠回道:“劳黄二掌柜挂心,那些人是老奴叫走的,只需一声令下,人自聚来。”

    呃?黄叔端噎住,侯府这是……莫非已在自查内鬼?

    “阁下可听清了?”姜嬷嬷彻底匀了气息,说起话来便透着一股势在必得的把握,“论身手,我不行,论人手,你不行!且问人潮围堵,十八般武器轮流招呼,你能支撑多久?不消几瞬便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你信也不信?!”

    全场静默,无一人出声,反倒是长廊的另一边传来清晰的声响,呼啦啦的。

    “要现身了?”洛娘喃喃自语,手里不知何时已被汗液湿透。

    姜嬷嬷可谓软硬兼施,见对方似有松动,抓紧趁热打铁:“明珠暗投何其可惜,你这飞檐走壁的功夫,实大才也,我见惜之!如不嫌弃,我卫平候府愿以百两黄金相聘,阁下不妨弃暗投明、搏个好前程!”

    黄叔端素来是信得过文斐的,可今日她私下也跟他说过此间人手太多、她顾不过来云云,于是他听姜嬷嬷那番威胁,身上也忍不住冒了冷汗——

    文斐要跑,自是能跑的,但她那身武艺是半点也瞒不住了。这里耳目众多,陆府臻夫人陡然成了拳脚高手,真的不会被捉去作法么?

    黄叔端暗自祈祷:三郎啊,实在不行咱就捂着脸跑吧,不丢人……

    长廊那处呼啦声渐大,众人屏气凝神,各怀鬼胎伸长脖子等着——

    只见一只灰皮鹦鹉冲天而起,那小模样儿激动万分,抖擞浑身羽毛只差唾沫横飞:“好!第一回有人这样夸我!!你是好人——!!”

    “……”

    众人默默看向同样愕然的姜嬷嬷,神色复杂,欲言又止:你……你整了那么大的阵仗,吓得我们都不敢说话,原来是在跟一只鸟谈判……?

    姜嬷嬷那一脸面具似的淡然差点维持不住,莫非这就是她翻了半天都寻不到半个人影的真相?

    不是人,而是一只鸟?!

    “我说呢,就凭姜嬷嬷那手摘花飞叶的本事,怎会被人耍得团团转?好在是虚惊一场。”黄叔端松了一口气,看似为姜嬷嬷解围,实则继续文斐先前的嘱咐——

    “那东西跑了也是好事,但我看了那击中柱子的烛台,竟是入木三分!就算不是鬼差出手,也绝非等闲之辈,事态离奇至此,敌暗我明,还是早些让侯爷出来主事的好……洛娘,你说呢?”

    这话可不正中洛娘的下怀?她连连点头,正要附和。

    黄叔端又忧心忡忡地念叨:“眼下失踪了的,除却两个丫鬟和李姨娘,还有陆府两位夫人。在下有个不好的猜测,侯爷迟迟不曾现身,会不会……他也被捉走了?”

    洛娘后退一步,发了一会儿怔,忽然捂住自己的肚子唉哟痛叫起来,再抬起脸已是泪如雨下:“是了——侯爷从前那般疼爱我,怎会弃我于不顾,定然是他出事了……”

    黄叔端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吓了一大跳,想扶又不好扶,冲着身边的丫鬟吼:“莫愣着,扶她起来啊!”

    “娘子为何就是信不过老奴!”姜嬷嬷奔至近前,见她脸上血色尽褪,亦是气极,“侯爷闭关,眼下正好着呢!任来敌手眼通天,也寻不到他的踪迹,他怎会出事?!”

    “我要见他的人……”洛娘软在地上,进气少出气多的,犹抓着姜嬷嬷的手呜呜哭,“我要见着他的人才放心,若他有个一差二错,主母怎容得我和孩子……若是侯爷没了,我宁可殉了他去,也不留在府里受人磋磨!”

    她那哀戚决绝的模样,吓人得很。她出了差池是一回事,若是她腹中的骨血落没了,别说是姜嬷嬷,就是阖府全部下人,怕是都不够卫平候发落的。

    看来,不得不让侯爷来当这根定海神针了。姜嬷嬷长长叹了一声:“老奴知道了。您且放宽心,侯爷会来的。”

    她说罢,嘱咐丫鬟去召府中郎中,又安排两人去长廊等着给侯爷引路:“莫让这些血腥气冲撞了侯爷的贵体!”

    灰皮鹦鹉哗哗拍打双翼,跟屁虫似的缀了她好久,羞涩发问:“百两黄金什么时候给我呀?”

    姜嬷嬷揣手而行,眼皮都不撩一下。

    “要不八十两也行……”鹦鹉绕到她前边去,讨价还价,“四十两,怎样!”

    姜嬷嬷立定,从袖中取出一支带着麻线的硬壳纸筒。鹦鹉落到那纸筒上,叫嚷道:“十两,不能再少了!!”

    “去!”姜嬷嬷手指一弹,险些弹碎了它的天灵盖!

    灰皮鹦鹉顿觉心碎,嘤嘤逃去:“骗我,坏人!坏人——!!”

    于此同时,三弹蓝绿色的烟火直冲夜空,声厉似尖啸,宛如鬼火升天,照得整个别院都带一层绿光。

    在幽幽绿火的映照之下,文斐那张美人皮生生多出了几分鬼气。她松了松筋骨,借着廊顶的掩护,在琉璃瓦上飞速离去,无人察觉。

    她心中暗叹:老滑头!成双结对的老滑头!

    原想着这婆子是卫平候的心腹,激她去寻那老儿,且看那机关掩在何处……她倒是谨慎得紧,以烟花为信,省了腿脚,还免得主动暴露卫平候的藏身之所!

    卫平候到底做了多少亏心事,在自家别院都跟做贼似的?总不能和她一样是女扮男装吧?

    “但这跟掩耳盗铃有甚不同?”文斐喃喃自语,猫身攀向更高处,“反正今夜,除了我,还有别人会发现他那石室的大体方位,等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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