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张府。

    初秋的夜并不凉,桂花透过窗棂送来几许清香,屋外明月高悬,几片竹影打在挂了红幡的窗上,随风轻轻晃荡。

    身着喜服的年轻男子端坐桌前,手执一张白纸,微微蹙眉看着。

    他对面的女子亦满身红装,只是头上的冠已卸了,墨绿的珠翠垂落桌侧,女子随意拣了颗攒着,抿唇紧盯着男子。

    气氛有些紧张。

    许久之后,男子好似终于分辨出纸上的丑字,一掀眼皮:“你要与我和离?”

    此话一出,空气瞬间静默,叶桐捻着珠子的手不动了,男子的目光幽幽落在她身上,静待着她的答案。

    眼看避无可避,叶桐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是。”

    张思端手中的作品,正出自她手。

    这怪不得她,因为她是穿越来的,并非原主。

    几小时前,她还坐在工位上熬夜奋战,头一磕便坐在这里,她怀疑自己脑袋栽下去再没抬起——大概是猝死了。

    在婚房静待良久,她渐渐接受这一现实:她如今是成衣铺叶家二小姐,与江城首富张家三公子刚刚成婚。

    只是作为一个不婚主义者,她对即将面临的婚姻生活实在兴致缺缺,长久以来她都被世情所累,很早就想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浇花种菜。既然重活一次,理应按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

    拿定主意后,她便想着挣脱藩篱,随手在纸上写下和离二字,思索着解决之道。连张思端什么时候进来都没发现,纸张一个不防被抽走,发生了当前一幕。

    眼前的新郎官只十七岁,皮肤白净,眉眼狭长,薄唇下方有一颗小痣,生的很是漂亮。

    但原主对他的记忆有限,只知他在家中排行最小,上有两个哥哥。

    叶桐不了解他的脾性,便不敢轻易得罪,是以心中所想落入他手,不免有些紧张。

    谁知张思端听到回答,竟抚掌大笑:“好!好!好!不谋而合,不谋而合啊!我娶你果真是对的!”

    叶桐愕然片刻,想起因由:原主与张思端其实两心不悦,已各有意属,之所以他娶她嫁,全是父母之命。

    瞧他这般反应,想来是真的。

    她当即松下口气,方才白担心那么久。

    “不过现在不行,”张思端敛了些笑意,“我娘那关不好过,得缓一段时间。”

    叶桐也知没有刚成婚便和离的道理,道:“不急,等时机成熟。”

    瞧她如此镇定,张思端莫名不快:“这般不想嫁我,你果然念着你的杨公子,等和离后好去找他吧?”

    叶桐回忆了这杨公子是谁,才道:“我去哪与你无关,与其关心我,你不若多想着些你的柳娘。”

    张思端哼了声:“我与柳娘不过传闻,跟你俩可不一样,再怎么也不会在乞巧节一同……”

    叶桐摆手:“打住。”

    她没兴趣听人对未做的事兴师问罪,何况这人还即将与她划清界限,简直八竿子打不着边:“我们和离前假扮好夫妻便可,其他不必互相过问。”

    “……你划得倒是清楚,莫不是被戳中了心事?”张思端道,“他杨慈安不就学识好一些,嘴巴甜一些,见人贯会装一些,整天病恹恹的,真不知哪里好,说都不让说,真没趣儿,睡觉。”

    叶桐:“……”

    怎还将自己说恼了。

    张思端气哼哼离开,袍风掀起桌上的纸片,落至脚边,他脚步微顿,捡起来又瞧,不禁拧眉:“你……当真是才女吗?”

    瞥见纸上奇丑无比的两个大字,叶桐难得生出些不好意思,将纸张夺了去,讪笑道:“未出阁女子的才情自要往夸张了宣传,实际难免有水分。”

    张思端听罢,简直瞪大了眼珠子:“你这何止是有水分,都快抵上欺诈了。”

    叶桐默默将大作捂住:“倒也没这么严重……水平有限,见谅。”

    张思端面色古怪了半晌,仍将信将疑,但他累了一天,实在没心力追究,只道:“多练练字吧才女,我睡了,你也早些休息。”

    他说罢便直往床帐奔去,没走两步,想起什么,又打了个顿,对叶桐道:“床给你睡,我睡软榻。”

    叶桐瞟了眼他口中的软榻,质疑:“这么小你睡得下吗?不如我们换过?”

    “不用,”张思端道,“我喜欢睡榻,榻上舒服。”

    叶桐信以为真,遂不再争执。

    只见张思端大步踱过去,将榻上桌案挪了,跑去床边抱来床被子枕头,尔后脱下婚服往上一躺,便合了眼。

    他年岁不大,身量却有八尺高,蜷在窄小的软榻上十分勉强,只得弓着身子,一双脚仍无处安放,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叶桐瞧着那双赤裸在外的脚丫子,暗自纳闷:“舒服在哪儿?”

    *

    窗外夜色已深,榻上人的呼吸渐趋平稳,但叶桐还没打算去床上。

    和离之事已轻松解决,眼下她要做的,便是为自己寻个营生,以便日后置办房屋土地。

    然而静坐着思忖半晌,她还是了无头绪,过去的专业在这儿用不上。

    为今之计,只能从兴趣入手,而她工作前的唯一兴趣,就是看小说。

    思及此,她猛的回神,这怎么不行呢?或许她可以从一个看小说的变成写小说的。

    想到这层,叶桐雀跃不已。

    据她所知,这个朝代已有不少话本活跃在民坊乡闾,颇有一批受众,若写得好,盈利只是时间问题。

    叶桐兴奋地在房间来回踱步,这个营生成本少,行情通,且容易操作,她不若写话本去,好歹是她能做的。

    细细权衡之后,她双手交握:“就这么办了!”

    张思端正熟睡着,被她的动静惊醒,扭头剜了她一眼:“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他说着打了个哈欠。

    叶桐瞄向他,竭力按捺住自己的兴奋:“抱歉,吵醒你了。”

    她又迅速坐回桌前,再度提起笔:“你继续睡,不用管我。”

    张思端睡眼迷蒙中,又见她埋下头写写画画,咕嘟了句:“不知你整日在做什么。”翻个身再度睡熟。

    不多时,他又一次被烛光晃醒,皱着脸往光源处看,便瞧见叶桐斜倚在桌前,手执一本书,正安静细看。

    除了她手中,桌上还摞了不少书册,叶桐整个人拥在书堆间,只露半颗脑袋。

    架上的烛台不知何时也被她挪了过来,台上的蜡烛已燃了大半,蜡油在烛台上逐渐冷却,凝成半透明的固体,跳动的烛光映照着她清丽的脸,衬出她姣好的容颜。

    张思端精神了些,撑起身子静静观赏了会儿。

    他这位夫人的姿容的确不俗,皮肤白嫩细腻,眉眼弯弯,生了双笑眼,鼻梁脸颊处还浮了层淡淡的雀斑,将整张脸装点得恰到好处。

    只是这般容貌被书挡了一半,有些讨厌。

    猛然觉察自己的心绪,张思端使劲甩甩脑袋,控制住胡思乱想。

    他掀开被子,赤脚走到桌前:“你在看什么?”

    叶桐身子徒然一抖,显然是过于沉迷没注意到来人,吓了一跳。

    她深吸一口气,缓了下才道:“话本,你走路没有声音的。”

    张思端的脸噌的红了:“我以为你挑灯夜读在看什么,竟……竟是话本?”

    “嗯,别吵,正到精彩处。”

    张思端愕然:“你竟不避我。”

    叶桐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避的。”

    张思端:“……”

    他盯着叶桐错愕了半晌,心中一片混乱,这女子好不知羞。

    不经意扫过桌上的书册,他突觉眼熟。倏地想起什么,他三步并作两步奔至床边,弯身朝床下猛瞧。

    这一瞧心凉了半截——原本塞的满满当当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

    注意到他的动作,叶桐好心道:“别找了,都在我这呢,你藏的这些本子品类确实丰富,我一睹为快了,多谢。”

    张思端闻言,脸简直红透了:“你怎可……擅自动我东西!”

    叶桐笑道:“少爷,有好东西当然要懂得分享,不要那么小气,我们已然是夫妻了,还分什么你我。”

    “你、你……”张思端这才发觉,叶桐竟如此不讲理。

    他慌乱扑过去,将她手中话本夺了,又将桌上横陈的书册胡乱抱起,欲送回床底。

    “喂,你干嘛?”叶桐双手落空,站起来拉住他。

    张思端累的气喘吁吁:“这不是你能看的。”

    “……白纸黑字写的书,我怎就不能看了?”

    “里头都是些男欢女爱,你一介女流,读它作甚。”

    “一介女流?”叶桐哂笑,“一介女流又如何?你都说写的是男欢女爱,有男有女才能他欢她爱,怎么男的读得,我就读不得?他们读完好端端的,我读了能短只眼睛不成?”

    张思端听罢,脸都绿了,憋半天没憋出个所以然,底气不足道:“反正,我说不能读,就不能读,你早该睡觉。”

    叶桐无奈:“……你好没道理。”

    眼看拗不过,她便想着等张思端睡下再去寻。

    谁知张思端仿佛预感到什么,藏书的动作打了个顿,钻到床底,又将刚塞进去的书掏了出来。

    叶桐警惕道:“你又要做什么?”

    张思端没吭声,将地上的书重新捡进怀里,一步一步抱向软榻,尔后哗啦往上一倒。

    叶桐看得眼皮子直抽。

    她如果没猜错,张思端要抱着这些话本子睡觉!

    她无语道:“我劝你不要这么歹毒,对我们夫妻关系不好。”

    张思端冷哼:“谁跟你是夫妻,先头还闹着和离。”

    他说罢,将话本往软榻内测拢了拢,尔后跳上去,竟就这般睡了。

    软榻原本不大,承受他过人的体格已十分勉强,如今又乱七八糟铺了层书,更是雪上加霜。

    叶桐对那软榻很是心疼,凉凉道:“少爷,不硌吗?”

    张思端往书里拱了拱:“不劳您操心,我舒服得很。”

    叶桐:“……”

    她遂退坐桌前,注视着张思端,暗自思考对策。

    想着想着便发现,这人生的着实养眼,可惜还是个未成年。

    张思端察觉到她的视线,眼睛暮地睁开,直勾勾与她对视。

    叶桐来不及避开,心中一惊。

    张思端侧躺着,歪起嘴角:“你休想趁我睡着来取,我感官敏捷,动一下都能察觉。”

    叶桐:“……”你怕不是只狗。

    “嗳——”张思端突然唤了她一声,双眼发亮地往枕头边蹭了蹭。

    叶桐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高见,注意力集中过去:“干嘛?”

    只听张思端乐津津道:“你突然想着钻研话本,是想从中探寻男女相处之道,好去取悦你的杨公子吧?”

    叶桐:“……”

    她就不该听那么认真。

    “你太抬举话本了,它又不是圣经。”

    眼看张思端还要再说什么,叶桐出言止住:“话本我不会偷拿的,少爷,您就安心睡吧。”

    原以为遇见个没成年的小鬼,万事好说,没想到越是小鬼越是难缠。

    叶桐不知道的是,张思端的缠人还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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