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桐从府里出来时,心中还有些打鼓。

    原主同杨慈安的过往她已了解,二人确是郎才女貌、情意相投,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但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原主会嫁给杨慈安时,却遭到了杨母的强硬拒绝,只因原主的出身门第她瞧不上。

    杨慈安求娶原主的梦被打碎,一时万念俱灰,同杨母多次周旋、乃至用绝食相要,都未能改变她的心意。原主也因此名声尽毁,成为整个江城的笑料。

    就在这时,张家老夫人突然登门,为张思端求娶原主。原主父亲正为女儿婚事发愁,哪能料到有这等喜事,那可是江城首富,遂不分青红皂白答应,连原主的想法都未过问。

    原主遂与杨慈安作别,嫁给张思端,直至新婚那夜她出现。

    如此看来,二人当真是有缘无分。

    叶桐虽为之惋惜,可原主毕竟嫁作他人,且已香消魂散,二人断没有再纠葛的道理,她也该替原主了却这段缘分。

    只是叫她一个无甚感情经历的人去做这件事,着实为难她了。

    恍然间,马车停下,到了约定地点。

    叶桐深吸一口气,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下车后,她来到一片湖泊,湖水静谧幽深,泛着黑亮的波纹,四周寂寥无声。

    叶桐放眼望去,只见浓重的雾气在黑暗中翻滚,不远处的桥上隐约有个人影。她让罗樱在原地等候,独自走了上去。

    杨慈安立在桥心,听见声音慌忙转身,待看清她的身影,顿时面露喜色。

    “阿桐,你来了。”他的面容略显苍白。

    叶桐走近,在他身前站定,缓声道:“杨公子。”

    杨慈安闻言僵住,面上闪过一抹凄然:“好久没听见你这样唤我,当真、生分许多。”

    少顷,他又艰难开口:“你嫁给张思端后……过得好吗?”

    叶桐极力不被他的情绪感染,望向黝黑的湖面,道:“他待我不错,衣食用度方面予索予求,府里的人也都很尊敬我。”

    “……那便好,街上有些流言,我以为他待你不好,见你如此,我便放心了。”

    叶桐静默片刻,直言道:“今日约我何事?”

    听她如此问,杨慈安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我、我只是想见见你,听闻接轿时你哭了一路,我有些担心,但我那几日病着,下不了床,只好今日才来见你。”

    他字字句句都是在意,眼眸中是化不开的情意,叶桐有些心疼。

    但她深知两人若再揪扯着不放,只会伤他更深,便硬下心道:“你这是何苦,我已嫁给张思端了。”

    杨慈安听罢,眸光瞬时黯了下去,怀揣的希望也跟着破碎。

    良久,他的声音状似哭泣:“……可我深知你不想嫁他,否则怎么会哭了一路?你心中定还有我,这叫我怎能不惦记?”

    叶桐瞧着他发红的眼尾,轻叹一声:“我心中已无任何人,从我和张思端拜堂的那刻起,我们缘分便尽了,你今日也不该出现在这里,过去的事便忘了吧。”

    “……忘了?”杨慈安一声苦笑,“去年乞巧,我们便是在这座桥上共赏烟火、互许终身,昔日种种犹在眼前,阿桐,你叫我怎么能忘?”

    他削薄的身子在风中微颤,好似马上支撑不住,下一刻便会坠落,冷风撩拨着他的发丝,衬得他更显破碎。

    有那么一瞬间,叶桐很希望自己就是原主,好歹能回应他的感情。

    可惜斯人已逝,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只是杨慈安看不透。

    她按下心绪,强迫自己不去感伤,漠然道:“昨日之事皆成过往,再无复还的可能,事已至此,我们终是有缘无分,我劝杨公子还是将心中情意抛了,愿你有朝一日能觅得良人。”

    叶桐说罢便转身离开,刚走两步,身后扑通一声。

    她心中一惊,猛然停下。

    杨慈安跪坐在地上,苦求道:“阿桐,你别走,咳咳……”他撕心裂肺地咳起来,身子直弓到地上。

    叶桐知他摔了,很想折返回去,但理智又告诉她不能给杨慈安希望,便竭力止住自己,咬牙往前行。

    与此同时,桥那头突然传来纷乱的马蹄声,一行人提着灯笼冲上来,踩得木桥嘎吱作响,将杨慈安团团围住。

    杨慈安跌坐在地上,正剧烈喘息着,为首的白衣女子忙将斗篷为他披上,焦急道:“表哥,你还生着病,怎么能偷跑出来!”

    她又朝叶桐的背影狠剜一眼:“为那个狠心的女人值得吗?你都难受成这样了,她都不回头看一眼!”

    杨慈安眉头紧锁,微阖着眼,嘴里喃喃唤着“阿桐”,显然是神志不清了。

    白衣女子慌忙帮他擦去额间冷汗,又大声喝令:“快!送表哥回去!”

    直至目送烛光消失在黑暗中,叶桐才松了口气,转头对罗樱道:“我们也回去吧。”

    罗樱遂扶她进马车,打发车夫启程。

    车子在黑夜中轻晃,马蹄哒哒作响,叶桐独坐在车中,一路上都心神不宁,恍然间觉得自己像个负心人。

    她不知这样做是对是错,可除了这种解决方式,她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与其藕断丝连耽误对方,不如给他当头一棒,让他断了念想。

    只是她没想到杨慈安身子会如此差,但事已至此,只能祈祷他没事,否则她真成了罪人。

    车子不多时便到了张府,叶桐弯腰下车时,府门前挂着的大红灯笼映入眼帘,暖黄的烛光叫她莫名心安。

    她快步走进内院,一开房门,便瞧见桌上满满当当的吃食,还有各色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最底下垫着几本话本。

    叶桐心下惊奇,捡起一个粉嘟嘟的陶瓷小娃娃在手中摩挲着,余光瞟见榻上有人,她定睛去看,才发现张思端歪坐在墙边睡得正熟,怀里拥着一个白乎乎的团子——是老夫人的雪球。

    叶桐走近软榻,小心跪坐在上面,伸手挠了挠雪球的头。

    雪球漂亮的蓝色眼睛顿时眯成了一抹月牙,仰起脑袋舒服地往她手里拱,冲她轻轻“喵”了声。

    叶桐开心地陪它玩了半晌,终于注意到抱着它的主人。她往后退出半步,细细端详着张思端的脸,尔后忍不住将手也搭在他脑袋上,小声道:“睡着的样子真乖。”

    张思端头顶微薄的热意慢慢传至她手心,叶桐方才不宁的心绪散尽了,整个人重新松弛下来,好似得到了抚慰。

    张思端却在这时突然睁开了眼,察觉两人的姿势,表情暮地变得怪异,却没从叶桐手下躲开,只是梗着脖子道:“你干嘛?”

    叶桐收回手,粲然道:“你在等我啊?”

    张思端被呛了下,好半天才结巴着否认:“谁、谁等你了?别自作多情了,大半夜还出去鬼混。”

    他说完挪了下身子,这才发觉腿都麻了,难受得直抽气。

    叶桐倒也不追究,坐回桌前,指着上面的东西问:“那这些呢?不会是买给我的吧?”

    张思端听见这话,下榻的动作打了个顿,想起什么,有些生气,冷声道:“我瞧着好看便买了回来,叫下人摊在那儿,才不是为了给你,我怎么会给你买东西。”

    “……哦?不是给我的?可这里怎么有支木簪呢?”叶桐思来想去,想起个人,“不会是给柳娘的吧?”

    眼看她就要自我说服,张思端被气个半死,争辩道:“我若是买给她的何必拿回家里,当头便给她送了去,何况她也不喜欢这些女人的东西。”

    叶桐点头,兀自思量:“这个柳娘有个性啊,我都想见见了。”

    张思端哼了声:“你若喜欢便拿去,我瞧那些金簪银簪你平日也不戴,整日簪个木的,叫人以为我多不疼惜你。”

    叶桐讶异地看向他:“你观察得倒很细致。”

    张思端被噎了一下,别扭地别过头:“你整日清汤寡水的,不装扮,想不叫人发现都难。”

    “……原来如此,谢了。”叶桐将木簪收下,又问,“这些能吃吗?”

    张思端往桌上瞟了眼,登时又有些郁闷:“那是几个时辰前买的了,等你半天不回来,早就凉了,已经不好吃了。”

    “这有什么,我不挑。”叶桐说着打开食盒。

    “喂!”张思端慌忙去拦,“好歹叫下人热热。”

    叶桐毫不在意:“现在又不是冬天,凉一点也没事,能吃就行。”

    张思端忙将雪球扔了,奔过去挡住:“不许动,吃坏了肚子怎么办。”他招来丫鬟,将菜全端去了厨房。

    到手的好菜生生被夺走,叶桐目光发直地撑在桌前:“真饿。”

    张思端瞧她这样,于心不忍,遂从一堆小玩意中翻出一个点心盒子,在她面前打开:“先垫垫吧,但不要吃多了,晚上容易伤胃。”

    叶桐即刻转阴为晴,眼珠子都跟着亮了,她将雪球抱进怀里,一边吃一边喂。

    张思端仍有些气闷,但瞧着她欣然进食的样子,实在不想打扰,将心中压抑许久的问题使劲按下。

    改日再问吧,改日。

    ……

    叶桐吃饱喝足,转头瞧见案上成堆的账簿,再次坠到无底深渊。

    做足心理准备,她埋头又算了半晌,只觉得一串串数字在脑中手拉手蹦跳,她渐渐晕头转向,开始认不清那些乱飘的符号。

    不多时,她已满手墨渍,写废的稿纸飘落一地。

    千百次在烛火毕剥中抬眸,她无比渴望有个计算器。

    桌上核完的只稀零几本,一页未动的还堆积如山。

    眼看进度寥寥,她意识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决计明日无论如何要请个外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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